[幼昔]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学堂里,一群刚开蒙不久的儿童,顺着先生摇头晃脑的节奏,跟着一边摇晃自己的脑袋,一边拖长了音,脆生生地读着书。
只是当中,有人读得格外专注认真,有人不过在滥竽充数。
还有人,咬牙切齿地读着,仿佛开蒙的《三字经》和自己有仇一般。
“……礼乐射,御书数,古六艺,今不具……”白俊毅一边狠狠咬着每个字,读得格外大声认真,一边时不时地用余光去瞥坐在不远处的云佑。
云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袖口处打着几个补丁,捧着自己的书读得十分认真。身边坐着的柳叔孝同样认真读书,两人连摇头晃脑的姿势都一模一样,乍一看竟然像对孪生兄弟。
——什么呀!不知道哪里来的穷酸小子,居然混到这里来大摇大摆地一同读书!
白俊毅盯着对方袖口上的补丁,觉得更不忿了——学堂应该是他们这些家境富裕的孩子们读书的地方,将来学成为官,继续让家族荣华富贵。穷人家的小子就去干穷人的活计,然后一辈子穷死在地里就对了,偏偏跟着凑在这里,好像自己有多大能耐似的!
不知羞耻!
尤其还有那个柳叔孝,跟穷酸小子整日混作一处。
更是不成体统!不学无术!
白俊毅在心里忿忿地将坐在一条长桌后的两人骂了个遍,嘴上在读的书就难免慢了下来,从之前清晰的吐字变得含含糊糊。
不巧,摇头晃脑得有点晕的老先生正停下来,抬手揉揉自己的脖子,一眼看到似乎跑了神的白家大少爷。
“白俊毅。”老先生胡子抖了抖,“这篇三字经,你可是都背下来了?”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一屋子的小孩都捧着书,或是傻愣愣地,或是看好戏地望着白俊毅。
白俊毅早被老先生突然一问打得措手不及,再看全屋的孩子都望着自己,顿时难堪无比。他从小就是众星捧月长大的,在白府更是骄纵惯了的大少爷,何时受过这种当众被落面子的委屈?
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云佑和柳叔孝,这两个人却压根没有回过头看他,只低着头看书,当这满堂诡异的安静不存在。
老先生本也不是为了听白俊毅背书,此刻悠悠然开口:“读书时专心方能有所得,心浮气躁,如何成事?你天资颇佳,若潜心用功,将来大有可为。”
一句话,算是小惩大诫,又摇头晃脑读起书来。
白俊毅呆坐着,在渐渐又热闹起来的读书声中,觉得自己像是被凭空打了个耳光一样难堪——心浮气躁?谁用这种字眼说过他?这岂不是把他说得和那些粗鄙的农人一样不堪了吗?
要说农人,这堂里不正坐着一个吗?偏他还是专心致志沉得住气的了?!
白俊毅心里不服,却也明白老先生在这学堂的权威是他抗拒不了的。权衡了一阵子,自幼聪慧且擅长看人面色的白家大少爷,选择了继续认真读书。
——就让这老古板看看谁才是沉得住气的!
“……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
偏巧读到这几句,更是心口堵得无法,满口酸味。
余光又瞥见,读着这句的时候,柳叔孝捶了一下云佑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
白俊毅默默咬着牙,强自咽下满腔酸苦——连《三字经》都来指着他的鼻子说,穷人家小子勤读书是正道了!正道又怎么样!古往今来,囊萤映雪的有几个,能从泥地里爬起来登上天的,又有几个?
看看云佑,他手里的书都破破烂烂的,一看就是别人不要扔在地上,让他像个宝贝似的白捡来了!
不过也就是个捡破烂的,偷书贼!
这么想着,总算让自己舒服一点。
上午的课结束了,学堂午间是不许回家的,所有小孩子都带着干粮来吃。自然,家境不同,带的吃食也不尽相同。
白家大少爷是不可能孤零零来学堂的,刚下了课,伺候他的书童便麻利地给他倒了杯茶解渴,又在地上铺开一席,拿出漆得光亮的食盒,把里面精致的饭食一样样摆开来,伺候少爷吃饭。
这般待遇,即便在这家境都算不错的孩子当中,也是独一份了。
白俊毅大模大样地坐下,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又细嚼慢咽着烤得焦香的酥肉,目光在院内逡巡一圈,不由得生出一股优越感来。
因为一篇三字经而憋屈了一上午的心情,终于开解许多。
白大少爷心情好了,端了一盘他最爱吃的枣泥糕点,站起身,大步流星向坐在院子一角的云佑和柳叔孝走去。
这两个人吃饭时候也和孪生兄弟似的,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柳叔孝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个食盒,时不时就给云佑夹一筷子菜。云佑却只是吃着糙面饼,那面饼不大,却似乎很难嚼,云佑每咬下一块都要费劲咀嚼半天。
白俊毅觉得自己心情更好了。
他端着糕点走近,好整以暇地把云佑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柳叔孝警惕地看着他,居然下意识地把云佑往身后一护:“白俊毅,你来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乐意站在这吃糕点,碍着你了?”白俊毅得意了,捏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大口,吃得津津有味:“嗯~真好吃啊,这枣泥磨得细,外皮酥软,真好吃~”
那故意拖长了的,得意洋洋的调子,却并没引来意料之中的反应。
云佑仍然专心致志吃他的糙面饼,连抬头看他一眼都欠奉。柳叔孝瞪了他一眼,也低下头去专心吃菜。
嘴里细软香滑的糕点,忽然味道就寡淡了许多。
“哼!”白俊毅咽下口里半块糕点,捏着剩下半块,极嚣张地在云佑鼻子前一晃:“穷小子,别说吃了,你这辈子怕是都见不到这种糕点!你也就配吃块糙面饼,还以为自己吃什么好吃的呢,没见识的穷酸相!”
“白俊毅!你不要欺人太甚!”云佑还没反应,柳叔孝第一个跳了起来,“阿佑家贫又如何?他聪慧上进,认真求学,有志气有抱负,将来必是栋梁之才,不像某些自以为家里有钱就可以不学无术的纨绔!”
“你说谁呢?柳家的小子?”白俊毅并不把柳叔孝放在眼里,“不学无术?少爷我再不学无术也不会让我们家丢脸,不像你这个成天逃学钓鱼,滚得一身泥巴的家伙!”
“谁逃学了!我都是下了学才去钓鱼!……你!”
“哦……?我下了学可都是立刻回家温书的。”白俊毅高高地昂着头,看着柳叔孝一张涨红的脸,心生快意,“现在看看,谁才是纨绔,谁才不学无术?”
——对啊,他白俊毅白少爷,才是最有资格坐在这学堂里读书,日后入仕为官的人。柳叔孝,云佑,都算什么?都不值一提!
“叔孝。”
柳叔孝气得咬牙,正要再反驳回去时,他的袖子忽然被另一只手拉了一下。
云佑仰起脸来看着他:“别和他一般见识。”
他身子瘦弱,或许是因为家境贫穷,个子比同龄人都矮了半头,衬得瘦伶伶的那张脸上一双眼睛更大了。
“可……”
云佑不说话,只冲柳叔孝极认真地摇了摇头。
“好,听你的,我们不和他一般见识!”最后,柳叔孝一甩头,又坐回云佑身边。
白俊毅心里原本想好了许多词句,足以和柳叔孝再战十几个回合,这下被云佑一句话轻飘飘地打断了,登时觉得自己满腔斗志被生泼一盆冷水,火气没浇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谁不和谁一般见识?你们感谢少爷我不和你们一般见识才对!”白俊毅手里还捏着那块糕点,他看着云佑那张平平淡淡的脸,忽然就烦躁不已。
蹲下身去,硬是把那半块点心往云佑唇边递:“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计较,看在你这穷酸小子没吃过好东西的份上,这半块点心就赏你了,还不快谢恩接着?”
云佑抿着嘴唇,终于抬起眼来,狠狠瞪他。
白俊毅心里一惊——如果说云佑那张瘦伶伶的脸是云淡风轻,那这双眼睛里,根本就是藏了极厉害的猛兽!
他年纪尚小,想不出如何形容,只觉得云佑那一眼瞪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但白少爷不是能被吓到的人,他克制住那一瞬间的害怕,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嚣张地又把糕点往前递了递:“来啊?高兴坏了?怎么不吃啊?过了今天,你这辈子都吃不到了!”
糕点极挑衅地,直接戳到了云佑的嘴唇。
“啪!”
手腕连着手掌,都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半块糕点掉在地上,滚了几滚,灰溜溜地沾了一身的土。
白俊毅愣极了,他甚至忘了生气和大叫,头脑一片空白地看着云佑——这个刚才一把打开他的手,也打掉了他手中糕点的人。
云佑那张脸终于不是云淡风轻了,小孩子紧紧抿着嘴唇,小脸绷得几乎要扯断面皮,一双乌黑的眼睛瞪着白俊毅,那里面是再也压抑不住的愤怒。
“阿佑!”柳叔孝生怕云佑出事——在他眼里,身子瘦弱的云佑是他必须好好保护的友人——于是他又凑过来,想拉着云佑后退一点,好让自己挡在两人中间。
然而。
云佑纹丝不动。
“我就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小孩子吐出硬邦邦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拿着的糕点,就是丢去喂了狗,都嫌脏!”
“叔孝他性情真挚,虚心好学,是我要一生结交的友人。而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把圣贤书读上万遍,也只能让你的家族蒙羞!”
大概是鲜少如此动气,云佑气得胸膛起伏不停,可那单薄的身体,偏偏让人不敢靠近。
“……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穷小子!”白俊毅气急了,恨不得把云佑按在地上狠揍一顿。但他不敢,他总觉得如果那么做了,云佑眼里那种令人害怕的东西就要生吃了他。
“那又如何?穷而有志,好过为富不仁!”云佑极快地回刺他一句。
“穷就是穷,你连本像样的书都买不起,有志气又怎样?迟早被饿死!”白俊毅在脸上挤出轻蔑的笑意来,“你是觉得你坐在学堂里,穿着那身乞丐一样的衣服,就能和我们一样,日后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笑死人了!你还是早点收拾东西,滚回你家田里,好好耕耕那一亩三分地!”
“你就算买得起书,你读得懂吗?”云佑仰着头,极不服输,“读篇三字经都能走神,心浮气躁,笑掉大牙!”
白俊毅被刺得倒吸一口凉气——上午的时候云佑和柳叔孝坐在一起一声不吭,居然在这里等着他!
“噗嗤!”偏偏,柳叔孝极合时宜地笑出了声,“阿佑说得对!三字经都读不进去,我看你以后秀才都考不上!”
“谁考不上秀才!少爷我以后是要当状元的!”
“就你?阿佑说要当状元,我一万个服气,你要当状元,我怎么就信不过呢?”柳叔孝上上下下打量白俊毅,一脸让白俊毅气得恨不得揍他两拳的煞有介事。
“你爱信不信,十年之后看看谁笑到最后!”
“看就看,你到时候可别哭啊。”
短暂的午间休息结束了,学堂的仆人敲响了下午上课的钟声。柳叔孝瞪了白俊毅一眼,拉着云佑就往学堂里去。
云佑一点不迟疑地跟着走了,两人把白俊毅直接晾在了原地。
白俊毅气得直喘气,院中的人渐渐少了,那股怒气一过,竟然莫名化成了咬牙切齿的酸楚。
他刚觉得眼眶有点湿润,忽然看见落在地上的半块枣泥糕点。
灰扑扑的,狼狈极了,就落在不远处。
他猛地走过去,刚想一脚狠狠踩下去,又迟疑起来,最后一脚把那半块糕点踹得老远,踢起一阵尘土。
“混蛋!无耻!自大!狂妄!目中无人的小子!!!”
白俊毅狠狠跺着脚,每跺一下,便也恶狠狠骂云佑一句。
一番发泄,终于好过了些。
——那不过就是个捡破烂的穷小子。
——坐到这学堂里来又怎么样?还想当状元?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本少爷会告诉你,谁才是这学堂里日后的状元!
——所以你少给我一脸了不起的样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