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胡挚:申子引
明绥猷:明寒山
【胡挚】
腊月正午,偶有日光,不盛。我行进门中,提壶倚望内里,只瞧见屏风九叠云锦帐后,那点灯火,不应他明晟目光。
略停的这几步,是疑他不肯见我,似孤山不见孤山,才是最大情殇。却不想得他帐里唤我,唤的小名儿:
“满满,壶不重吗?进来放下。”
【明绥猷】
足足两百又七十二日。偃卧丝被软帐中,画屏蔽了日光,只燃一根枯蜡,照我形同废人。
他提着壶来,举步似是犹豫。我晓得他这几日会下定决心,就像这壶春酒里早就酿就的别样滋味。
满满,我唤他把酒壶放下,“不请我喝一杯么?”
【胡挚】
瞑云盖顶,一弯梅树兀自火艳。我不知怎地,到他跟前便是一番稚子情态,短褂布衣,依傍小门,提壶踌躇嗅冷春。听得他唤我,仍像新雪无声,簌簌落在我心上。他大抵是冷的缘故。
抬脚迈进小门中,将那壶端正摆在他眼前桌上。瞥眼望那根孤烛,垂垂落红蜡,无人打理就在蜡底积了厚厚一层。
我垂下眼帘,拾起桌边的铜剪子,挑亮了灯。灯苗随着我的动作忽的往上一窜。
再回头,他的面容也润了。
但这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日子了,“你还是唤我胡挚吧。”我说着,将他用惯了的南瓜黄铜袖炉塞进他怀里。
【明绥猷】
来年新雪下埋醇酒多少坛,才能醉倒两无猜忌的怀中?
你只消去想一只笼中困兽,獠牙碎尽,野心消磨,此刻呆滞痴傻的疯模样,便知这不过是妄想。
略动一动脚,便扯动寒铁锒铛;发一发声,窗下便有鹰犬窥伺,却不进来探我。
我唤他,也不知是要做什么。倘在这两百余日之前,我只需递去一眼,便能精准看破他的图谋。
可此时,只想有人与我说说话,只字片语也好。
握着炉,透过冷硬去拢一怀脉脉温热,方觉手凉。扯他衣袖“你再说话呀。”
【胡挚】
静待冷窗外,廊火迢迢,烧煺燃目。我手里不止有壶,还挑一杆长灯,孤伶伶坠沉臂膀。看他手脚仍旧不老实,沉了我衣袖,只得握住那冰凉,摩挲为他取暖。
却不再多话,他在他塌上,我在我桌边,为他咔嚓咔嚓地拿小钳子夹核桃,剥好的小核桃盛了一叠叠,搁在他身边。
前次我来,为他取了煮茶的一应物件,这时便拿长勾伸到茶吊子下拨了拨炭火。
趁那火还旺,我忍不住扭脸窥他,窥他深目长眉高鼻梁。于是我有了开口的欲望:“我从来就不会说话,你叫我说,说什么呀?”
【明绥猷】
一时怔愣。
与他之间可闲作笑谈的人,还剩几何?
猜着兴许尚存的故旧,话里蓄了试探“说说...说说淮烽、宴徵,还有...”,‘梓尹’二字梗在喉头,怎么也续不出音。暗里盼他(梓)被囚在别处,或受尽苦楚,也好过如今躺我掌心,只有微风撩拨他的呼吸。
长灯燃亮了四壁,才看清丝被上的团龙纹,很是祥瑞喜庆,寝来却别无滋味。着意把丝被往上拉了拉,也好遮住床栏上的斑斑刻痕,“丰临十二年冬,王府里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站在城楼上看,是什么样儿?”
左臂支着半身撑起,一把骨笛硌得掌心发颤,久了竟也不觉得麻,只望着炉火罩他半身昏黄。
【胡挚】
阒寂灯火,渐染日色冷青松。我来时照他旧习,熬了一碗又浓又稠的肉粥,再捏了几个糖心的小兔子馒头。与那壶一并带来。
雨天湿冷,肉粥馒头暖胃。我壶中无酒,他怎也意熏人醉?
我叫他说话,他却要提旧事。城头风厉情不永,一场火嘛,早全烧得干净。
只是恍然沉入故梦,那时吃过饭,他会饮一茶碗洞庭碧螺春,处理完琐事,他便要午睡。我便给他点上安息香,他不喜欢太浓郁的香味,只能投一小颗。然后我便出去坐在廊下等着,剥一盘裹上蜂蜜的杏仁,等他醒来当零嘴。
茶炉子扑扑地往上腾着热气,那是煎茶的水滚沸了,正好叫他吃茶。
阖目无奈何,浇了几滴茶汤在手腕。热痛中,今日炉火光,与那日王府房檐上天火,并无分别。
“你还记得呐,可惜与你能相记的人,除我以外再没谁了。别逼得你,连碗热茶都无人煨。”
【明绥猷】
文火淬出一坛梅雪的冷冽,佐以醴泉甘甜,浸出春茶的芬芳。我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住了十六年的明邸高堂,还是清正殿里的阴诡牢狱。
此刻我也只有一件事情可做,就是手足无措。
袖上揉皱的腾云依次拂落一桌琐碎,眉眼里盈了泓烛光,“不爱吃山核桃的,你莫不是忘了。”
我想我是个怪人。明明是他迫我手足折尽、知交零落,端出一副温和脸孔,细细的做些活计,竟教我琢磨出几分怜疼意味来。
他也怪,毕竟我死,也不费他五吊棺柩钱,活,反倒教他日日舍我三顿饱饭。那些黏在檐下的绿林蝇蛆,雇来都不花银子的么?
实不必如此。
指头顺着笛身往下摸,尾端割出一掌粘腻,可见已足够锋利,“可我想逼得你,连个喝你煮茶的人也无。”
【胡挚】
我像是立在寒冰中,哆嗦而颤抖,着急忙慌地捧了一颗热烫的心,不及慰己,便想巴巴地去焐了他。却叫人一掌掴在雪上,倏忽腾烟骤冷。
春秋山河渐次声默,我又何必做那求源人,破衣洞履,一路上虔诚。
我缄默,低眉顺目拾掇这一应散落物什,怪我不争气,那一会功夫,我视野便叫泪模糊,晕成不熟悉的模样。世怪难猜,但求行走不孤。一次次挣脱我手的人,我才晓得。
是他,不挚。
我满口眼泪湿咸,提壶迈步,门槛处却停一停步子,又回头望他,泪意中他眉眼依稀如昨。
“就叫我胡挚,世情独孤,无人问餐饭,与你面前孑然踯躅,恨情难终。也好过春秋作陪,醉里喃声。”
话到末尾,却不禁轻软,似长别前最后一次低声:“再唤我一声满满来听吧。”
【明绥猷】
或者我从不缺一个灵犀我心意的人,知交、故旧、眷侣,总归不是君臣。淮烽、宴徵、梓尹,也唯独没有他胡挚。
他当然是极聪慧的。从前如何承迎我心意,又暗投别主,如今怎样顶住满朝风议,再囚我锁我,蚀我厉厉杀心。
孤灯茕影里,他敬我半盏山河永寂,盼我体怜他不易,还他一屏对影成双。
只是他也晓这屋里只搁着折鼎病琴,缺砚一方,教我满纸檄文赋不得,弦上相思弹不得,徒有安息焚不得,我为难若此,又怎生好遂了他心意?
递出久藏的锋刃,声也温吞“别走呀,”低唇覆上白骨开凿的空隙,瞳仁一抹灼烧亮色衬得脸色青白“我吹梓尹给你听!”
【胡挚】
何苦长夜漫漫,白日里也敬请低声。闻那话我惊声退步,蹭破袍袖跌一身尘土,心还暗忖,这该是合他心意的一件事。
是也不是,我视线都落他骨笛上,逼得眉眼颓然是我,憾累负荷是我,剔骨刃肠也是我,通通是我,是我胡挚。
我仰首,目光层层攀上檐顶,声息轻弱地:“听?听风浪中权左右,曲名曰梓尹么?
多少年了,廊上飞燕去了又回,是我春秋里匍匐,大梦中息声,是我啊!绥猷啊,你合该欠我的。
【明绥猷】
我这一生汲营,听不进些无用缠绵曲调,虽负了许多人,却极少负人承诺。唯一次失约,至今不能释怀,便是丰临十二年那句“我应你,定于腊月前凯旋。”
倘是腊月初一的谧夜里,落在明邸宅院的只是旧年里第一场新雪,这失约的代价也不过是方受百官阿谀恭贺,回府便得头顶水盆,低了面皮,哄回个爱闹别扭的人儿。
然而不是。连同蓄谋已久的新雪一同降落屋檐的,还有一场欺天大火。八匹宝马累卒于途,只换我来得及瞻仰残余温热的灰黑,和他骨里的苍白。
丰临末年,重葺的檐下尚无旧燕飞回,新栽的榆钱还撑不起一伞浓荫。自掌中多了把修长的人骸,我常风亭独坐,面孔瞧着大抵也如覆了霜样的僵硬冷肃。这样子吩咐差使,常讲了半句,便兀自抚着截白骨陷入沉默,惊得差役满额的汗。唯胡挚仍与我打趣说,仆役都怨明邸的差事,端的难揣摩。
我只是无法克制地恍惚失神。一滴垂垂欲坠的晨露,一缕牵惹袖袍的微风,一线幽微的丝竹,这统统都是牵惹神思的星火。
梓尹素来好笛,明邸原有他百十支密藏。平日里也不怎么吹,只说百种音色,任我的琴再挑剔,也总有支堪配。当我从百顷焦灼灰烬里摸索他离析的骨殖,仅握住一把修长的胫骨,恰合制一把笛。
隔日断井颓垣里便来了老匠人候着,还有箱清理干净的人骨。是胡挚。
我知一人虽非纵火者,却也雅兴盎然负手城楼,与我那好皇兄一道赏火。这人也是胡挚。
现下剥壳积果,生火烹茶,独身扛住满朝老朽叽喳,馈我壶酒,却是半滴毒酿也不留我的,还是胡挚。
我深知这世间的事情也好,情事也罢,总都有个了结。这两百余日,削笛作刀,笛不成笛,刀不成刀,只得将梓尹剜透我心肺,这副残躯做他棺冢,也算敛骨归乡,余生有人安葬。音孔里流朱如注,暗红携卷着生机悄然溜走,脸埋在丝被锦纹里,谧夜的漆黑淹没末了一声低喃:
——我的满满,也该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