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同族論者自然也知道僅憑名稱不足以斷匈奴、Huns 同族,他們同時致力於搜求匈奴西
遷的軌蹟。經過幾代人的努力,他們宣稱,這種軌蹟,在中國史籍中斑斑可循。 21
1 同族論者指出,匈 奴人西遷的第一站是烏孫之地卽伊犂河流域,主 要依據是
《 後漢書·袁安傳》:“明年(和帝永元三年,91 年),北單于爲耿夔所破,遁走烏孫,塞北地空,餘部不知所屬”。
今案:永元三年之役,還見載於同書“和帝紀”:
[永元三年]二月,大將軍竇憲遷左校尉耿夔出居延塞,圍北單于於金微山,大破之,獲其母閼氏。
同書“耿夔傳”:
三年,憲復出河西,以夔爲大將軍左校尉。將精騎八百,出居延塞,直奔北單于庭,於金微山斬閼氏、名王以下五千餘級,單于與數騎脫亡,盡獲其匈奴珍寶財畜,去塞五千餘里而還。
同書“竇憲傳”:
明年,復遣右校尉耿夔、司馬任尚、趙博等將兵擊北虜於金微山,大破之,克獲甚衆。北單于逃走,不知所在。
以及同書“南匈奴傳”:
三年,北單于復爲右校尉耿夔所破,逃亡不知所在。
這後四則記載一則出自本紀,一則出自匈奴本傳,二則出自當事人耿夔、竇憲的傳記,然而均未提及北單于“遁走烏孫”一事,僅僅說北單于“與數騎脫亡”,而且“逃亡不知所在”。“遁走烏孫”云云僅見於將此役作爲背景敍述的“袁安傳”以及“南匈奴傳”末尾的論贊:
單于震懾屏氣,蒙氈遁走於烏孫之地,而漠北地空。
故不能不令人生疑。質言之,不能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遁走烏孫”是後來人根據“擊北虜於金微山”推想所得,“逃亡不知所在”纔是當時的原始記錄。《資治通鑒·漢紀》的編者敍述此役時,不取“袁安傳”,逕稱:
竇憲以北匈奴微弱,欲遂滅之,二月,遣左校尉耿夔、司馬任尚出居延塞,圍北單于於金微山,大破之,獲其母閼氏、名王以下五千餘級,北單于逃走,不知所在。出塞五千餘里而還,自漢出師所未嘗至也。
當然,另一種可能同樣存在:“袁安傳”所載是後來獲悉的情報,其餘四則記載則保留了卽時的戰況報告。遺憾的是,卽便如此,還是不能認爲(北)匈奴於公元 91 年遷往伊犂河流域。
一則,“耿夔傳”明載,北單于僅與數騎逃脫,也沒有資料表明北單于在烏孫之地設置王庭或擁有部衆,故伊犂河流域祇是北單于個人及其少數隨從臨時亡命所在,不能視作北匈奴部衆遷徙之地。
二則,永元以降,直至二世紀中葉,北匈奴繼續和東漢反覆爭奪對西域的支配權,並一度控制了西域北道,其根據地顯然不在伊犂,而在今哈密以西北直至凖噶爾盆地一帶。2 2《 後漢書·西域傳》載:
[陽嘉]四年(134 年)春,北匈奴呼衍王率兵侵後部,帝以車師六國接近北虜,爲西域蔽扞,乃令敦煌太守發諸國兵,及玉門關候、伊吾司馬,合六千三百騎救之,掩擊北虜於勒山,漢軍不利。秋,呼衍王復將二千人攻後部,破之。
所謂“車師六國”,據同傳乃指“前後部及東且彌、卑陸、蒲類、移支”。順帝稱之爲“西域蔽扞”,則北匈奴位置可知。同傳所載“陽嘉三年夏,車師後部司馬率加特奴等千五百人,掩擊北匈奴於閶吾陸谷,壞其廬落,斬數百級,獲單于母、季母及婦女數百人,牛羊十餘萬頭,車千餘兩,兵器什物甚衆”,也說明了同樣的問題。
還應該指出,雖然永元以降和東漢爭奪西域的北匈奴人主要由呼衍王率領,但必須看到當時的北匈奴人仍有自己的單于。也就是說,不能把呼衍王率領的北匈奴人看作北單于西逃後留在伊吾以西北的部衆。《後漢書·南匈奴傳》所載:
[永元]十六年(104 年)北單于遣使詣闕貢獻,願和親,脩呼韓邪故約,和帝以其舊禮不備,未許之,而厚加賞賜,不答其使。元興元年(105 年)重遣使詣敦煌貢獻,辭以國貧未能備禮,願請大使,當遣子入侍。時鄧太后臨朝,亦不答其使,但加賜而已。
以及同書“班勇傳”所載:
元初六年(119 年),敦煌太守曹宗遣長史索班將千餘人屯伊吾,車師前王及鄯善王皆來降班。後數月,北單于與車師後部遂共攻沒班,進擊走前王,略有北道。……[永建六年]冬,勇發諸國兵擊匈奴呼衍王,呼衍王亡走,其衆二萬餘人皆降。……北單于自將萬餘騎入後部,至金且谷,勇使假司馬曹俊馳救之。單于引去,後追斬其貴人骨都侯,於是呼衍王遂徙居枯梧河上。……
皆可爲證。這位北單于的活動範圍和上述呼衍王的活動範圍是一致的,足見屬於同一政權。或以爲永元十六年和元興元年來獻的北單于應卽永元六年(94 年)叛反出塞的南匈奴奧鞬日逐王逢侯; 23 似未安。蓋《後漢書·南匈奴傳》對逢侯始終直呼其名,且載:“[元初]四年(117 年),逢侯爲鮮卑所破,部衆分散,皆歸北虜”。“北虜”指北匈奴,知傳文並沒有把逢侯的部衆和北匈奴混爲一談,似也不會稱逢侯爲“北單于”。 24 更何況,不能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這位佚名的北單于便是公元 91 年金微山戰敗逃脫的北單于。也許正因爲他一再來獻,漢庭纔得以獲悉他一度“遁走烏孫”,如同書“袁安傳”所言。旣然沒有資料表明 91 年以後北匈奴部衆西遷伊犂,此後北匈奴依據活躍於伊吾西北乃至凖噶爾盆地一帶又有確鑿依據,而且在金微山逃脫的北單于本人又可能東歸,那麽祇能認爲所謂匈奴西遷第一站是伊犂地區難以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