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
遇上他的时候他就是现在这副样子，一副万花谷弟子的扮相，头发感觉永远都没洗干净，脏兮兮的，斜斜瘫在绿螭骢背上，握着破破烂烂的笔嚷嚷着“穷啊穷啊”的。
他从未与我说起过万花谷的事，没说起过师门，没说起过家人，甚至他连朋友都没有，日常除了跟我厮混在一起就是约师父喝喝小酒，什么都不在乎。
我偶尔会想，在认识我之前他到底是什么样子？至少不能是这幅潦倒落魄状吧，可我又实在想不到除了这德行外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模样。

我象征性地嘻嘻哈哈应和着她，也没有实质性的回复。回到帮里，取了甜象草四筐，附带刚才给她的皇竹草，全部装好，递给她，“收你二百金吧，就当交你这个朋友了。”
“小娘子爽快！多谢，我也就不推辞了。”她负手将弯刀别好，接过我递上去的草料，“我叫念子川，以后你的档口就是我罩的了！”
“谁啊吵吵嚷嚷的。”日晒三杆蛐蛐才打着哈欠从卧房出来，“小熙年收摊回来了啊，这你朋友？”他看都没看一眼念子川，抓起桌上的稻香饼啃了起来。
念子川的眼神却停在他身上离不开了，确认了好久才犹豫着叫了一声，“小曲？”
蛐蛐的脸色瞬间变了，在衣服上随便抹了两把手急着逃走。
念子川眼疾手快，从背后抽出弯刀飞出去，不偏不倚落在蛐蛐房门口，堵住了他的去路，“曲墨非！你让我们好找，还想跑？！”

又作为一个治疗的自觉，我实在放心不下他一人在荒郊野地受苦，一不留神就跟他厮混至今。今天再想想，蛐蛐后来愿意跟我待在一起，可能只是因为他身受重剑和双兵所伤，我却看似白痴的没有过问，貌似比较蠢什么也不懂吧。
苗人虽与世隔绝不与外人过分接触，可我师父好说也是苗疆数一数二的大夫，慕名找她治病的人无数，有许多就是外来隐藏身份的阵营子弟。师父医治过形形色色的病患，蛐蛐这么明显的外伤，我自然看得出来。但我师门有规矩，只救人，不过问，除非蛐蛐自己愿意跟我说，否则就算关系再好我也不会刻意探知他的过去以及当年树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谁还没点隐私呢。
或许他是为我好，若是他招惹了什么要命的权贵，我过问反而是在自寻死路。
可明教念子川的到来，又让我把好不容易压下去对蛐蛐身世的好奇从心底挖了出来。

“你一走快四年，躲在这种乡野之地，你有没有想过……再或者……没想到你是这么不负责任的懦夫，曲墨非你这个懦夫！你知不知道你徒弟……”
蛐蛐这个尿性竟然还有徒弟？！他们二人躲在房间里争吵，偶尔念子川提高声调我才能听清她说什么，可关键情节完全听不见，反而越听越迷茫。
不过确定的是，蛐蛐本属浩气盟，才不是他自己所说什么“一心只管小破帮，不问外界嘈杂事”的人。
房门被一脚从里边踹开，我赶紧低头假装缝轻容百花包。

我把百花包丢给他，说，“这些是你自己的事，不在我的过问范畴内。你没有隐瞒真实的姓名，没有骗走我的财色，对我还不赖给我个容身之所，这就不算欺骗。你还是想想下次念子川来你要怎么应付吧。”
“小熙年，不然我俩赶紧卷铺盖跑路吧！”

蛐蛐水是真水。曾经他愣是让两只豺狗追的满长安城乱跑，吓得嗷嗷叫，最后还是我抽着蝎心用了半个多时辰才把他从狗嘴里救下来的。
“卧槽！豺狗太可怕了！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豺狗了啊啊啊啊！！”
嘴贱人懒功夫水，到底这货身上有什么我还没发现的闪光点，能让一个大帮的核心成员们找了他快四年，还曾经因为他落到了差点解散的地步？
这货有闪光点吗？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啊……
蛐蛐埋头吃着把子肉，吃相之难看实在惨不忍睹。师父在一旁闭目打坐，须臾睁开眼，长长舒了口气，“都找上门了，你不回去？”

不过待在哪里，怎么生活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大分别。离开苗疆这些年，我压根就没有去寻过我的父母，一是记不清他们的长相和家门详址，二也不想回去，就算找到了能怎样，虽说是亲生父母可我们就有过两三年的缘分，早在失散那年就彼此缘尽了，何苦一生寻觅给彼此心头都添堵呢。
“你可真够自私的，你就真不想见见他们，看看生你的人长啥样？” 蛐蛐曾经这么问过我。但被我坚定的一声“不想” 回绝的久久说不出话。
火烧云弥漫在天边燃起一片光晕，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倒也适合跑路。
“一人一千金、十个玄九丸，从此咱们就分道扬镳。”蛐蛐站在帮会门口遣散帮众，身影在火烧云的烂漫下稍微有点落寞，也可能是他穿的太破烂我的错觉吧。

“你何必……”
“老何老何！这些年你把仓库打理的井井有条，大功一件！”蛐蛐打断何非，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把，“除了一千金，你去仓库里随便挑，布料草药的，看上什么拿什么只要你拿的了，搬空了我都不说二话！”
何非欲言又止地叹口气，“那多谢帮主了。”
“明天要为师帮忙吗？”
“不用，没什么东西，我俩可以的。”蛐蛐最后检查一遍行李，把它们捆绑结实，“师父你今儿就回吧，回头安顿好了我传信给你。”
师父环视一周空荡荡的院子，想了想点点头，“也好，那一路顺风。”

遣散了帮众，打发走了师父，我和蛐蛐坐在院子里很久都没有说话。怎么说也是住了三四年的地方，破归破嫌弃归嫌弃，真要抛下离开又难免心生不舍。
“我出生在万花谷，医武双修，从小就知道自己未来是要为浩气盟卖命的。”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曲墨非发出了声似叹息般的气音，“我出生就是为了成为一把趁手的兵器，可我没有学医习武的天赋，师弟师妹都甩我一大截了，我还是连《万花典籍》都背不下来。我是真不爱打打杀杀，我也不爱治病救人，我就想当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吃吃喝喝调戏调戏小妹子，但我是把兵器，没人会在意兵器愿不愿意被打磨、被锻造、被使用，所以我尽管一万个不乐意，还是得练练练，练大轻功、研习心法奇穴、参加名剑大会。烦透了，我就想待在扬州城长安城待在任何太平的地方跳来跳去游手好闲。可没这个机会，没人给我这个机会。包括师父，就连他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是满口仁爱道义的劝我，可天下苍生与我何干？！他们是死是活，跟我有个屁关系！我没那么博爱，我很自私，我也怕死，所以我才要跑。”

“我知道，”我把手轻轻覆在蛐蛐冰凉的掌背上拍了两下，“走就是了，我陪你啊，我也没大志向，我对苍生的生死也漠不关心，正好。”
你们啊，一个没勇气想过去，一个没勇气盼将来，一类人。
脑中突然回想起了某天何非说过的话，莫名其妙的。
能跑干嘛不跑，怕就怕，跑都跑不了。

蛐蛐一大早就醒来了，他突然想起有些材料还挂在交易行，没人买他打算取回来自己用，洛道毕竟荒山野岭，还是没有成都方便的。
“你还好意思说我，今天就要走了才想起来你的破材料。”
“我很忙的好不好，哪里能事无巨细每件都记得啊。”他匆匆忙忙牵起绿螭骢出了门，还不忘高声叮嘱我，“你收拾好了就在院子里等着我，回来以后我们就马上上路。”
其实我也早都醒来了，根本睡不着好吗！蛐蛐昨晚为了今早能快点出门，丧心病狂到把床铺被子什么的都收起来了，我睡了一夜硌的人浑身疼的床板，还没被子盖，能睡着才怪了！
有点头痛，希望今天不要感冒了才好。

跟着蛐蛐过了几年太平日子，打架应战完全生疏了，简直有辱师门颜面，若是今天命丧于此也不亏，全怪我自己作死。
“可惜年代不同了，现在的碧蕊白莲就是垃圾。”我这才看清，把我踩在脚下的竟是五毒同门，他红发青眸，身上的银饰随着抬手转身叮叮的响，混得真是好。
“小师妹，便让师兄送你一程吧。”
他双唇斜斜一挑吹起夺命蛊，我本能抬起手用笛子一挡。“啪——”握在手里的碧蕊白莲替我挡下了最后这致命一击，断成了两截。
有辱师门，实在惭愧至极。今天我怕是难逃一劫了，我认命地闭上眼，毕竟与我是同门，他怎么说也会给我来一招痛快的吧？如果能重来，我一定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积极进取不再偷懒，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好好背会心法口诀时刻警惕，护自己周全。
“把你的脏蹄子从老子副帮主身上挪开！”晕倒前最后听到的声音似乎是蛐蛐的，是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中气十足，“玉石俱焚！”

听蛐蛐说我昏了两天，还好我童子功护体算有点内力才不至于一命呜呼。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洛道的破茅草屋里，正看到一只蟑螂顺着蛐蛐的手背刺溜一下跑走。
“我没跟你切磋过，才知道你怎么是这么个弱鸡啊？”没有温柔的安慰，没有戏文上的鸡汤，我醒来后蛐蛐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的招人讨厌。

我卧床的十几天，谁都没来过洛道，陪在我身边的只有蛐蛐一个人。
他不会煮饭，但我又不能缺了营养，他就每天打些野物回来随便炒一炒或者炖汤给我吃。处理的不好，腥的要命，可他一片好心我通通都吃下。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七八天，在我刚刚吃完肉粥心里吐槽腥气无比的一个早晨，蛐蛐突然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他要回浩气了。
“哈？”
“我说，我要回浩气了。我联系了念子川，等你养的差不多了，我们就去扬州。”蛐蛐面无表情地收走我的碗。这几天他一直都是这幅样子，冷着脸做这做那，很少有笑容。
“师父知道吗？”
“知道。他的帮最近一直在帮战，乱的紧，不然我们就投奔他了。”他说的轻描淡写，“而且回以前的帮会，高层都是熟人，罩着我们能安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