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丸儿，你把你杀父亲的过程从头再讲一遍？”我问。
铁栅栏的那边，泥丸儿坐在椅子上，脚并在一起，分着两膝。黄色的囚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松，光头却让他看起来利落了很多，不是三天前我第一次见他时脏脏的样子了。那时他黑黑瘦瘦的，正像个泥丸儿。现在却精神多了。
怎么看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三学生啊。
“您不是都掌握了吗？”他说，“您把您知道的都说说，我看看哪儿不对就给您纠正。”
还真是个胆大的小鬼，我心里想。做社会新闻也四五年了，少年犯也遇到过好几个，这时候还想反客为主的真不多。我顿顿笔头，翻看笔记上的资料。

葛明，男，十九岁，外号泥丸儿。一周以前，邻居发现这个男孩的父亲在自己的房间死于煤气中毒。十一月，煤气泄漏，门窗却通通紧闭。他的父亲因为残疾，无法下床开窗，活活闷死。邻居觉得事有蹊跷便报了警，警方去叫早上上学去了的泥丸儿回来审问，当晚泥丸儿就对谋杀行为供认不讳了。令人惊讶的是，上午收拾好一切后，他还没事人一样去学校上了一天课，事后也没有表示一点悔意，但是据亲戚邻居说，这个父亲是从小就很疼泥丸儿的。于是少年弑父一时间成为了这个小县城的热点话题。
“嗯没错，周老师记得很准确。”泥丸儿笑了笑，表示很满意。
“你为什么要杀你父亲？”
他翘起了二郎腿：“您也调查过我的身世了吧？”
“嗯。你的家庭一直很穷，家里就你一个小孩，一直靠父亲开三轮和母亲打零工为生……”
“不不不。”他说，“我高三以后我妈就不做事了，全职在家照顾我的生活起居，督促我学习。”
“对的我也听说了。”
“直到一个月前，我爸开三轮给别人拉货，叫上我妈帮忙，结果在西关桥头出了车祸。我妈死了，我爸捡回了一条命，却丢了一条腿。这些周老师也都知道吧？”
“知道。”

“那您就替我想想啊！”他放下腿，往前坐了坐，“您也替我计划计划啊！我们家以后还怎么办，现在还能靠我叔叔接济我们俩，可是他也无数次暗示我让我退学。我知道叔叔家有个孩子刚五岁，他们也不容易。不管我上不上大学吧，上了也肯定离不开家，肯定得就近上那个技校然后一周回来一次。不上就更方便了，直接去村头电厂打工，以后就窝在家里照顾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你想想人能活多少年，现在医疗也发达了，他搞不好还能再活四十年！我得窝在他身边四十年哪儿也不能去！四十年啊！四十年后我都六十了！我这人生还活个屁！”
“你……你怎么一点都不孝顺呢……”
“我最孝顺了，我不光赚的钱都花他身上，还得给他精神陪伴！我最孝顺了！”他激动了起来。
“你发现问题的症结没有，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孝顺，可孝顺最重要的是心！你一点儿都不爱他，才会觉得四十年是负担。你想想他们对你多好，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
“对啊所以我才觉得内疚！我快被内疚逼疯了！你想想你要跟一个根本不爱的人在一起生活四十年还得假装爱他，你想让自己真的爱他可是你恨他，你越恨他你就越内疚，越内疚就越恨他……”
“所以你就杀了他！”我气了。

他手剧烈地抖动着：“对！我讨厌这种感觉！他们什么事都以我为中心，我跟他们说你们别太在乎我，我才能不那么内疚，但是做不到！他们所谓的爱全都是束缚！去年的寒假，市里下达要求说禁止补课，结果整整一个月我都待在家里学习！同学们约我啊，朋友们约我啊，都没去。大年初一串亲戚，去见我爷爷，叔叔家那小孩却非要跟我们回来，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就带着那个小屁孩儿去公园，你不知道那个闹腾劲儿……憋了半个月的我直接就爆了，跑去朝公园的石柱子打了十几拳，拳头都打出【X】血了才舒爽。我就想，我他【X】妈还要这样子再过半辈子？我本以为要是能考上大学以后的日子还是光明的，结果——又来这么一出！砰！一下子，什么希望都没了！”
“你也得体谅他们，要不是他们逼你学习，你以后不可能考上大学的……”
“那谁体谅我啊？”
“他们已经很体谅你了……”
“还不够！”他忽然冷笑了，“你知道我们村里老人大多数都是怎么死的吗？自【X】杀。老了没法赚钱，活着只能连累子女，找个绳子吊死都算自然死亡了。可我爸不肯，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不肯承认自己已经废了。没办法，死了大家都好。死人不遭罪，活人不受累。”
“还有政【X】府啊，养老院，居委会他们……”
“您说这话您自己信么？”
我识趣地闭上了嘴，搜肠刮肚想替他找一个出路。“你不用这么粗暴的方法，也一定有出路的，给我一点时间……”
“没时间了。”他说，“我这证据确凿，又已成年，可能一开【X】庭不费时就能直接判死【X】刑了。”
“我还可以争取争取舆论。”
一时间沉默了。他竭力保持着冷静，看着我在笔记上迅速划拉着。

“那这次你就让他们知道，一个人看不到出路的时候会做什么！”他炸了！“他会杀人！会造反！”他伸出食指大喊，如同一个英雄。
看守冲了过来，一把把他按倒。“对不起采访结束了。”其中一个冷冰冰地说道。然后拖着泥丸儿就往里走。
“这次你就让他们知道！一群人看不到出路的时候会做什么！他们会——”
看守一拳打在了他的嘴上。
“走！”他喊道。泥丸儿然后就嘟嘟囔囔发不出声，任由他们把他拖了进去。
我还有话没跟他说完，然而也只好收拾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我在想这个故事究竟应该归咎于谁。有些时候我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冲动幼稚的少年，有些时候我又很同情他，因为其实要杀一个人很容易，如果已经抱了以死相争的决心，当面勒死还更直接。可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煤气中毒，说明他可能还是没有勇气去看父亲死亡时的脸吧。
可是他也没有说完，他们会怎样呢？

（完）
相关阅读：《农村老人自【X】杀的平静与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