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仙草吧 关注:5,094贴子:327,313

【仙草170115】【改文】夜旅人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回来改文了,希望大家喜欢啦


1楼2017-01-15 19:09回复
    文案:
    时空错位,深夜相逢


    2楼2017-01-15 19:09
    回复
      1|699号公寓(1)
      过了零点,路灯恹恹。
      一场雨欲落又止,深夜空气里只有滞闷的热。
      殡仪馆外停了一辆警车,大众帕萨特,左侧车尾刷着编号H3987,车窗开了一半。
      外面一男一女挨着车窗抽烟,刘亦菲坐在副驾上开一盒豆豉鲮鱼罐头,拉环断了,只能用刀。
      刀尖稳力扎入,调整角度划绕半圈顺利启开,倒扣罐头,只滚下来一颗油腻豆豉,孤零零趴在凉掉的米饭上。
      车外男警掐灭烟头,看一眼车内:“刘老师还吃得下啊?我刚才都要吐出来了。”
      “多出几次现场,吐着吐着就习惯了。去,把防护服收了回局里。”抽烟女警吩咐完后辈,转过身同刘亦菲说:“别吃了,这盒饭是他们中午剩的,天这么热早该坏了。”
      她夹烟的手指搭在车窗玻璃上,烟雾飘进车内。
      刘亦菲抬起头,把盒饭放到一边,徒手去撕余下半圈未启的罐头盖。
      饥饿的人不择手段,刘亦菲十二个小时没有进食了。
      马不停蹄出了三个现场,辗转大半个申城,一身的味道。
      现场勘验和尸体解剖都是体力活,从防护服里解放出来的身体,精疲力尽,并且饥肠辘辘。
      额头细密汗珠不断往外冒,制服衬衫后背上是巴掌大一块汗印子,灰板肩章上的四角星花被车内昏灯映得很亮。
      她用力过猛,锋利金属片猝不及防割破右手虎口,这时候手机响了。
      被切开的皮肉瞬间涌出血来,混着食物的油脂往下滚。
      铃声愈急促,刘亦菲瞥一眼来电显示,不动声色从裤兜里摸出酒精纸,单手撕开包装袋,擦拭油脂与血液。
      “怎么不接啊?”车外女警将手伸进车内,正要替刘亦菲接时,铃声却歇了。
      女警抓起手机点亮屏幕:“盛秋实——未接来电”。
      紧接着进来一条短讯:“你弟弟急诊入院。”女警敛起眼睑,手机又“叮”了一声,推进来第二条短讯:“需用血,速来。”
      女警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将手机屏转过去示向刘亦菲:“去吗?”
      刘亦菲抬起头,屏光照亮她的脸。酒精压在伤口上是密集的刺激,但拿开后这痛苦马上就停了。
      她正要回话,手机铃声再度响起——是局里来电。
      刘亦菲拿回手机,接通后那边说:“交通事故,需要你同小郑去一趟,地址马上发你。”
      她移开酒精纸后,血珠子继续往外冒,汇聚成一条线顺掌纹往下滴,一直落进鲮鱼罐头中。
      她复抬头,看着窗外回道:“这里还没结束,我让选青和小郑过去。”
      远处墓园里密密麻麻矗着墓碑,她移开视线挂掉电话,同车外女警讲:“选青,代我出个现场,下次替你双份。”
      薛选青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疲惫的叹气声里藏了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但最后摁灭手中的烟,还是妥协成交:“走吧,送你一段。”
      “不顺路,那边事急,你们抓紧时间去,我打车就行。”
      薛选青看她下车往外走,于是打开车大灯照她一程,只见那个背影抬起手臂来挥了挥,很快就拐个弯,消失在视野中。
      小郑整理妥当返回车内,被告知局里先不用回了,还要再出一个现场。他唉声叹气一番,发觉脚下踩了个皮夹,拿起来一看,皱眉问薛选青:“这是刘老师的钱夹吧?”
      薛选青迅速一瞥,暴脾气马上窜出来:“册那,不带钱打鬼个差头(出租车)!”
      警车驶出街道,薛选青一路搜寻都未见刘亦菲身影。
      小郑说:“那我打个电话给刘老师。”薛选青却突然调转车头,带了点怒气似的驳道:“不要打,随她去。”
      半夜难打车,刘亦菲又是一贯的没好运,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司机探出头来,半沪半普地讲:“诶,车后边已经有人了。警察同志,你等别的车吧。”
      他自己挂着空车灯,被拦下来又讲已经载了人。刘亦菲这时已无法再等,报了医院地址问他是不是顺路,司机便讲:“顺路倒顺路的,不过要问问后面的先生肯不肯。”说着当真掉过头去征求意见:“这位小姐到医院去有急事的。”
      后座确有一人,他和气地说:“我不赶时间,请你随意。”
      刘亦菲在车外听到回应,拉开后门车坐进去,这时她才有空闲仔细处理伤口。
      虎口往大鱼际方向割开大约四厘米,切进去很深,摊开手来,掌心全是血。
      左手探进裤兜,却发觉酒精纸已经用完,她犹豫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问司机:“师傅有纸巾吗?”
      司机瞥一眼空荡荡的抽纸袋:“还真不巧,正好用完了。”
      刘亦菲闻言,刚要将手握起,旁边“不赶时间先生”却突然递来一块手帕,素色棉织物,吸水佳品。
      刘亦菲一怔。
      “没有用过,干净的。”
      他说话时一张脸陷在阴影中,白衬衫黑长裤,膝盖上搭了一只公文包,脚边放了一把伞——黑色折叠伞。
      虽然天闷得很,但并没有下雨。
      而他的伞是湿的,脚垫上聚了一滩水。
      刘亦菲敛回视线,接过手帕,干瘪地道了一声谢。
      “不必客气。”他说。
      刘亦菲压紧了手帕止血。
      司机打开电台,恰好是深夜新闻时政谈话节目,时有听众互动。刘亦菲幼年时这节目就已开播,那会她外婆总讲,大半夜竟有这么多人睡不着的。
      夜里还匆匆碌碌的人,有常人看不到的故事。
      今夜车子与红灯绝缘,一路无停驶入医院。
      车子停稳后,刘亦菲腾出手来掏口袋,竟未寻到钱夹。
      “不赶时间先生”善解人意地开口:“既是顺路,就当作我们一起叫的车,不必另外再出。你有急事,快去吧。”
      司机原还想捞外快,眼看要泡汤,心有不甘地讲:“你们不认识的呀,怎么能讲是一起叫的车呢!”
      “已经认识了。”他说着伸手作请,俨然一副老派绅士送人走的模样。
      刘亦菲手里还握着血迹斑驳的手帕,临关门了再次道谢,却得对方一句——
      “不必谢,我们会再见面的。”
      他稳稳坐着,昏灯映照的脸上是体面微笑,刘亦菲还想再仔细辨那张脸,对方却已经关上了车门。
      车子调转方向,重新驶出了医院北门。
      刘亦菲在原地站了三秒,迅速转身踏上台阶,匆匆步入大楼。


      3楼2017-01-15 19:16
      回复
        这是她二十四小时内第二次来医院。
        第一次是昨日早晨,她避开李秋实的门诊,做了颅脑核磁检查,但未取到报告。
        第二次是现在,有人需用血,而她恰好是那个供血者——分明异母姊弟,却离奇共有同样的罕见血型。
        进电梯,上七楼。走廊里的电子挂钟显示“02:19:37”,红彤彤一串数字,每次闪动仿佛都生死攸关。
        按说是十万紧急的事,可她因为疲劳而过速的心跳很难再体会多一层的急慌。
        她拿出手机正要打电话给李秋实,对方却已经迎面快步走来。
        刘亦菲将受伤右手藏进裤袋。
        李秋实一把抓过她,二话不说带她去病房。
        重症监护,因此刘亦菲只在外面看了一眼就去隔壁采血。
        刘亦菲并没有过问急诊原因,站在一旁帮忙填表的李秋实主动同她说明:“刘亦瑜舅舅带他回家出了车祸,他送来医院抢救,他舅舅没这个好运,当场死亡。已经通知刘亦瑜妈妈,应该也快到了。”
        他讲话期间,实习护士将刘亦菲的浅蓝色衬衫袖卷到上臂,系紧扎带,用凉凉碘伏和酒精在肘窝抹了一大块。
        实习护士对着白光寻找血管,却一直犹犹豫豫。
        外面走廊里传来杂沓脚步声。
        隔着一扇门,刘亦菲听到她大姑的声音。高嗓门,语气急迫,无非是质问事故又佐些抱怨,想要进去探望却被护士阻拦,如此就更添怨急,以至于讲个不停。
        深夜里情绪似游乐场中坐过山车,起伏不定,更易极端。
        大姑是十足激动,刘亦菲是反常平静。
        实习护士仍无把握下手,额头一层薄汗。
        刘亦菲说:“我自己来吧。”
        “啊?”实习护士抬头一愣,却听李秋实说:“你听她的。”
        他说着将笔插回白大褂口袋:“她以前在医院时业务很好的,你学学。”随后递了表格,打算出去见一见刘亦瑜妈妈和刘亦菲大姑,但这时却听外面大姑开口抱怨——
        “刘亦菲怎么还没来?抽了血还要检查制备,他两个又是亲姐弟,听说亲属血勿能直接用,还要辐照,个么都需要时间,片刻不好耽误的!打电话催催。”
        “这位家属懂得蛮多的,还晓得制备辐照,听起来老有经验的样子。”另一个护士收了表格,顺口一评。
        李秋实都走到门口了,却没开门。
        外面又讲:“要是刘亦菲还在医院上班,也就勿要这样等了呀!”大姑突将急怨全撒到刘亦菲身上:“放着医生不做,弄到现下这个地步倒好了伐?庆霖整日里只顾公司,也勿盯她!她现下跟她姆妈一样阴阳怪气,天天同死人打交道,一身怪味道,哪个要同她谈朋友?这样晦气,当心将来嫁不出去!”
        刘亦菲低头寻到血管,16号针头刺破皮肤,没入静脉。
        透明导管有了颜色,三联血袋在晃动中逐渐充盈。
        她微微阖了眼,没有椅背可挨,就只能紧靠着墙面,获得一点支撑。
        李秋实推门出去,同时又关上门,与外面的大姑及刘亦瑜妈妈打招呼,之后无非是带她们去楼下诊室等待,免得在这里吵到别人。
        外面走廊重获安静,室内似有血气流淌。
        采液控制器的数字稳步上跳,实习护士取过创口贴在手臂入针处贴好,刘亦菲这时说:“再给我两个。”
        实习护士这才注意到她右手伤口,于是赶紧拔了针头缠好绷带,将余下的一联创口贴都给她。
        刘亦菲迅速贴好,拉下袖子,起身就是一阵眩晕。
        护士反应过来要将糖水给她,可她已经带上门走了。
        进电梯,下行至二楼。
        电梯里惨白顶灯照得人心慌,刘亦菲索性闭上眼。“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她甫睁眼就看到李秋实挤进来。
        他伸手按到一楼:“我有个急诊的会诊要去,马上就回来,你先去诊室休息一下。”说着就推刘亦菲出了门。
        刘亦菲走到护士站,一个护士正忙着泡茶。她与刘亦菲是旧识,一抬头便脱口而出:“刘医生!”
        “梁护士。”刘亦菲应一声,她便将两个纸杯推过来:“你家人要的水,我正好要去查房,你要是去诊室的话刚好带过去。”
        寥寥茶叶或浮或沉,水面泛着白光。刘亦菲端起两只纸杯走向诊室。
        推开门,双排灯通亮,没有一点温情,像是躺在无影灯下,教人无可遁形。
        刘亦瑜妈妈坐在沙发里无动于衷,双手拢在脸上,掩住几近奔溃的情绪。
        大姑抬头看她,刘亦菲将纸杯递过去。
        大姑扫一眼她的制服,又因嗅到怪味皱眉:“今天值班的啊?”
        “是。”
        “从单位过来的?”
        “不,殡仪馆。”刘亦菲端着纸杯的手悬在空中。
        大姑脸色微变,也不伸手去接那一只杯子。
        刘亦菲遂将杯子放在沙发茶几上,随后直起身走到窗边,尽可能地远离了靠墙的沙发。
        “你看你现下这个工作多辛苦,酬劳又少。小姑娘家,一身这种味道实在也不讨喜。我之前讲得那样直接,也是为你好。”
        是为你好。
        夜愈深愈闷,外面轰隆隆响起了雷声,刘亦菲挨着玻璃却捕捉不到一丝外面的新鲜空气,室内闷得像陷在泥淖中,里面窜出粗壮有力的藤蔓来,死死缠住她往下拽。
        大姑又说:“你有好一阵没回家了是伐?有空要回去看看,老一个人住会孤僻的。”、“你爸爸这个当口又出差了,也不知道小瑜会出什么岔子,你毕竟是阿姐,多少要顾一顾。”、“你今天还回单位伐?”
        刘亦菲看着大姑不停翻动着干燥唇瓣,视线又落到纸杯上。
        她递去的茶水,大姑碰也没有碰一下。
        闪电几乎是贴着玻璃炸开,刘亦菲转身垂眸看向楼下。
        一个眼熟身影从大楼中走出来,白衬衫黑长裤,拎一只公文包,还有一把伞。刘亦菲认出他,正是出租车上那一位不赶时间先生。
        雷声乍响,雨终于落下来,梧桐叶在风雨中挣扎,他撑开了手里的折伞。
        刘亦菲这才看到黑色伞面上的白色莫比乌斯环,底下刷着数字“9.14”。
        那是她的伞。


        4楼2017-01-15 19:18
        回复
          2|699号公寓(2)
          刘亦菲冲下楼到门口时,迎接她的只有漫天雨帘。
          救护车乌拉乌拉驶入急诊大楼,紧接着一阵嘈杂与人来人往,通通融进雨里,夜里。
          视线中,一个穿白衬衫撑黑折伞的都没有。
          她跑下来用时只37秒,对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刘亦菲甚至怀疑自己幻视了。
          地湿得那样快,车轮轧过时已能激起水花,暑气在夜雨突袭中溃不成军,大厅内溢进来一种潮潮的凉。
          刘亦菲往后退几步,又转个身,径直在入口长椅处坐下,平顺呼吸。
          外面救护车的声音停了,只有雨声滂沱,多的是新鲜空气涌入,替换身体里沉积的废气。
          双排灯倏忽灭了大半,只有很少的人在一楼走动,刘亦菲伸长了腿,阖上眼,气息也渐缓。
          好像是上了楼梯,又像是踏上了云朵,脚下软绵绵的并不踏实,但也走得有惊无险,继续往前却突然一个踏空,跌出梦境,整颗心脏似也跟着猛坠到地。
          她睁开眼,有些心悸,却又猝不及防被人拍了肩。
          “怎么坐这里?”是会诊归来的李秋实。
          “下来抽烟,不小心睡着了。”刘亦菲随意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身体前倾,靠一双手撑住额头。
          李秋实说:“这里容易着凉的,不要弄出热伤风来。”他双手插回白大褂口袋,看一眼外边变小的雨势说:“等雨停了你就回家去睡,现在还是先上去坐坐。”
          刘亦菲并不想动,但对方实在有耐心,就站在一旁等她,等她愿意起来为止。
          “你大姑说话是重,但她向来如此,你不要往心里去。”对方积极地试图开导她。
          刘亦菲也不负苦心,应了一声:“恩。”
          她起身跟着李秋实上楼,对方又问她白天是不是有得休息,她挨着电梯墙实话实说:“要备勤。”
          电梯门打开,李秋实回头看她一眼,突然觉得她像一台机器,穿制服的国家机器。
          推开诊室门,大姑与刘亦瑜妈妈仍在。
          大概是得到了一些劝慰,刘亦瑜妈妈的情绪稳定许多,但眼眶仍是毫无意外地发红。她看到刘亦菲进来,用浓重鼻音低声说了一句:“刘亦菲,谢谢你。”
          刘亦菲还没回话,大姑却说:“之前你突然跑出去,骇了我一跳!”她自言自语一样发牢骚:“从小到大,做任何事情,总弗与人打招呼。”
          李秋实同刘亦菲递了个眼色,暗中指指电脑桌后的一张椅子,叫她坐去那边,自己则拖了张椅子坐到沙发对面,与两位家属说:“这次事故好像还比较严重,急诊那边都已经有媒体来过了,现在能通知到刘亦瑜爸爸吗?”
          “在国外出差的,哪里能马上回来?”大姑愁容满面,又有点焦躁:“记者也是闲得没事做,这种事情哪边还要放到台面去议论的?也勿晓得会不会对公司有影响。”
          那边嘀嘀咕咕议论,刘亦菲却并不太关心事情原委。
          她手肘不小心碰到鼠标,电脑屏幕亮起来,是她久违的PACS系统(影像归档与通信)查询终端,并且已经登录,拥有调阅权限。
          读影界面显示的正是刘亦瑜的颅脑检查影像,3x4的12幅排列格式,她一幅幅审阅下来,基本可以确认刘亦瑜的脑部伤情况——
          很幸运,没有什么大碍。
          外面雨声愈小,刘亦菲闭上眼,主动屏蔽了室内的交谈声,竟能清晰听到石英钟滴答滴答走动的动静。
          心率被走针声越催越快,弯曲的脊柱令人呼吸不畅,让她回忆起昨天早上被推入检查仪器的瞬间,有密闭的窒息感。
          她突然难受地叹出一口气,随即睁开眼,握着鼠标的手鬼使神差重新点开了查询界面。
          李秋实突然偏头看过来,问她在点什么。
          刘亦菲输入病历号精确筛选,顺利调出属于她自己的核磁检查影像。
          她答:“扫雷。”
          屏光半明半昧,未经标记与增强的原始影像中藏着“判词”。
          经验老道的临床医生,可就此做出诊断。
          十分钟后,在屏幕上努力捕捉信息的目光逐渐暗淡,前屈的脖颈也缓缓后收,刘亦菲双肩垂塌,呼吸有一瞬的滞闷和消沉,最终重新靠回椅子里,交握起双手。
          这个夏夜的诊室中,竟从脚底攀上来一种幽幽的冷。
          周遭好像一下子都安静了 ,连走针声也听不见,但霎时却又有喧哗破门而入。
          刘亦菲抬头,只见有三个人冲进来,煞有介事举着录音笔相机叫嚣着要采访当事人。大姑及刘亦瑜妈妈都有些措手不及,李秋实霍地起身,大声请对方出去:“这里是诊室,不接受采访。”


          5楼2017-01-15 19:30
          回复
            拿录音笔那位连家门也不报,径直奔向刘亦瑜妈妈开门见山:“请问你是死者家属吗?”
            “死什么死!你讲哪个死了?”大姑伸手猛地一推,对方仍不改目标,只盯住刘亦瑜妈妈,继续逼问:“请问你是死者邢学义的妹妹吗?邢学义为什么会在凌晨带外甥出门?你对此事知情吗?”
            装满疑问的探针凶戾地扎出去,是一种粗暴的入侵与冷漠。
            大姑怒火中烧,一把拿起茶几上的纸杯就泼向对方:“都出去!”
            电子相机按动快门的声音响起来,李秋实上前阻拦,但仍有眼尖的发现了坐在电脑桌后面的刘亦菲。
            浅蓝色制服衬衫格外惹眼,那人将镜头直接对准刘亦菲,旁边的人立即冲过来发问:“请问你是负责本案的警官吗?”
            就在对方按快门的瞬间,刘亦菲偏过头,抓起桌上的处方本挡了侧脸。
            她皱着眉拒绝回答,咔嚓咔嚓快门声却不断,随之而来的各种质问,刘亦菲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内心此刻迫切企望无人叨扰的清净,偏偏要被架上喧闹审问台,每一秒都煎熬。
            保安姗姗来迟,重新恢复安静的诊室里,却添了几分狼藉与沮丧。
            从刚才对方咄咄逼人架势中,刘亦菲意识到这似乎不仅仅是一桩性质简单的交通事故,或许牵扯了更多事情,但她现在没有精力去关心。
            时间指向凌晨3点56分,雨歇了,夜黑黢黢,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过劳的麻木,各自瘫坐着一言不发。
            刘亦菲回过神,强打起精神握住鼠标,选中她自己的那条调阅记录,删除。
            她起身,将椅子推进去,同李秋实说:“雨停了,我先走一步,有事再联系。”
            李秋实本要送送她,她走到门口却讲:“这个点病房里随时会有急事,你留在这里比较妥。”语毕,习惯性地用身体顶开门,悄无声息地走了。
            夜色潇潇,地上湿嗒嗒。
            出了医院门左拐,是刘亦菲回家的路。凌晨四点多,街边店铺几乎都落了门锁,只有马路斜对面的24小时便利店亮着暖白光,像一只透明的储粮匣。
            汽车驶过,带起哗啦一阵水声,又迅速消逝。
            刘亦菲快步通过人行道,推开便利店的门,铃声响起来。
            “欢迎光临。”兼职夜班的学生机械地招呼她,声音有气无力。
            刘亦菲从货架上拿了一桶面,打开冷柜取了一瓶水,打算结算时,又转身多拿了一桶面。
            “13块4。”兼职生言简意赅。
            刘亦菲一摸口袋,想起未带钱夹,于是只能用手机支付,屏幕显示还剩1%的电量,同人一样,它也快撑不住了。
            接了开水泡面,刘亦菲在挨窗的绿色长桌上坐下,冷气拼命往下吹。
            她拧开瓶装饮料,一口气饮下去大半,空荡荡的胃像一只瑟瑟发抖的水袋。
            无人进店,兼职生就忙着报废煮烂的关东煮,一个说“这个魔芋丝已经烂得不像话了,这个丸子也要丢掉”,另一个在旁边填报废单,忙完了两个人又争相把洗锅换汤的工作推给对方。
            刘亦菲在小小的争执声中揭开锡纸盖,泡面浓烈的味道迫不及待溢出来。
            面汤滚烫,辣椒油满满浮了一层,刘亦菲吃得额头冒汗,看似爽快,胃却开始抗拒,但她坚持吃完了整整两桶面。
            期间薛选青打来一次电话,手机屏亮起,用1%的电量顽强撑了20秒,最终一片漆黑,似一颗星球的熄灭。
            饱足的身体好像真的无忧无虑,所有苦恼与琐碎都在玻璃门外。
            刘亦菲在便利店坐了很久,直到有货车来配送当天新鲜的饭团与面包,她才意识到天快要亮了。
            天总归会亮,城市里的人也总要醒来为生计奔忙,刘亦菲起身回699号公寓。
            公寓距医院很近,步行只十几分钟。空气新鲜湿润,路上有早起买饭的小囡,也有准备出去晨练的老先生,街道尽头不慌不忙明媚起来,是延续百年的市井。
            始建于1930年代的699号公寓,是一座曲尺形大楼,一共七层,位于城市中心,闹中取静,历经战火变迁,走过将近一个世纪的风雨。
            早年刘亦菲外婆住在这里,外婆随幺儿出国后,就只剩刘亦菲一人居住,算是她的家。
            因为忙碌只能住宿舍,她已有数日未回699号,正对门一株法国梧桐经过一夜风雨吹摇,落了一地绿叶。
            圆拱大门顶上嵌着方方正正的彩色玻璃,有日头的辰光,映得满地斑斓。
            刷开门禁进楼,现代电梯早已取代30年代老电梯,几十家住户亦都是后来搬入。
            刘亦菲住顶楼,旧式跃层套房,在那个世纪里也是极时髦便利的,唯一不好是窗,细条窄框,公寓因此常年缺少阳光,始终阴阴郁郁。
            楼道里满是米粥煮沸的人间味道,刘亦菲却似地狱里一只幽魂。
            她几乎是进屋就再无余力,哐当撞上门,走几步彻底陷入沙发里。
            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暗沉沉的,几分钟过后,刘亦菲缓缓睁开眼,第一个反应是如往常一样去拿案几上的茶杯。
            她大概是脑子发昏,茶杯递到嘴边就饮。
            干渴了的喉咙先是欢呼水的到来,紧接着才让她意识到一个可怕事实——
            水是热的。


            6楼2017-01-15 19:34
            回复
              3|699号公寓(3)
              现代人的失联是从关机开始的。
              车祸现场的路障早已经清除,天亮雨停,甚至出了太阳。
              忙了整夜的薛选青站在街边焦躁不安,她已经拨了十几遍刘亦菲号码,起先还有嘟声,后面全变成对方已关机。
              前所未有。
              于是她放弃拨刘亦菲手机,往她宿舍打电话——没人接;最后又拨向699号公寓,手机里“嘟……嘟……嘟……”地响,就在她要挂时,电话那边的嘟声戛然而止,替而代之的是拎起电话的动静——
              她太阳穴突突跳,张口即骂:“册那!热昏头了是伐?你存心关机的是伐?!”
              可电话那边却是年轻男声,温和应对她的暴怒:“你好,需要找哪一位?我可以替你记录。”
              陌生、异常。
              她反复盯看了屏幕上的显示内容——分明是699号公寓的固话。
              那边又和和气气问了一遍:“请问找哪一位?”
              薛选青心头一撮火苗好似立刻被淋了桶油,字正腔圆地回了过去:“你是哪个?!叫刘亦菲接电话!”
              正是凌晨五点五十八分,那边“咔嗒”挂断了。
              急促的“嘟嘟嘟”声响起,薛选青直接愣住,再拨,只提示占线——对方空置了电话听筒。
              凌晨五点五十八分,也是刘亦菲回到699号公寓,摸出钥匙开门的刹那。
              被莫名其妙挂了电话,薛选青在原地懵了好一阵,回过神掀开漆黑雨帽,将额前湿发往后捋,露出满脸的焦躁。
              在旁边等了许久的小郑讲:“薛老师,我们先去吃早饭吧。”见她不答,又主动建议:“吃生煎好不好?”
              薛选青哪里有心情吃早饭,摸出车钥匙丢给小郑:“你自己先回局里,我去找刘亦菲。”
              雨过天晴的早晨,车流往来不歇,人声鼎沸。
              六点十分,薛选青挤上了去699号的地铁,刘亦菲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她屏息听了会,屋子里除老式座钟的声音外,没有其他动静,于是低头打开茶几柜,拖出铝合金勘查箱,咔哒解锁,套上乳胶手套,取一只物证瓶,把马克杯内的温水装进去,同时打开物证袋,放入马克杯,封口。
              刘亦菲紧接着又起身走向厨房,半开放式的空间里整洁干净,流理台上摆着一只电热水壶。
              指腹贴上水壶表面,温度在四十五到五十摄氏度之间,按照经验判断,烧水这一行为发生在二十分钟内,意味着凌晨五点多的时候,这个人还在她家里。
              厨房其他地方几乎没有被动过,刘亦菲打开垃圾桶,在里面发现一只牛奶盒,已经空了。她捡出来,封口处的生产日期标注2015-07-21,是前天灌装的牛奶。
              检查完厨房,刘亦菲又进卧室寻找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
              她转身上楼,楼上只有一个小间,平日作为客房使用,但她几乎不招待外人,久不清扫,门把上就有了一层薄灰,但眼前的这门把,却被擦得十分光亮。
              戴着乳胶手套的手小心握上门把,打算开启这一扇门,却根本动不了——
              门被锁了。
              刘亦菲从来没有给房门上锁的习惯。
              她耐心提取了把手上的指纹,又下楼逐一检查了门窗——没有任何被撬动的痕迹,对方很可能有她家的钥匙。
              对,钥匙。
              刘亦菲按亮玄关的廊灯,拉开五斗柜最上面一层,里面一串备用钥匙果然不翼而飞,还丢了一些钱——她平常用来付外卖的零钱。
              然而在匣子旁边放了一只信封,信封旁则是已经晾干叠好的黑色雨伞。
              她还没来得及拿出来,门就被拍得震震响,薛选青喘着气大声道:“快点开门,再不开我就叫人来砸了!”
              刘亦菲上前一步打开门,迎面连挨两个爆栗:“在家还关机!在家还关机!”
              “忘了充电。”刘亦菲一脸坦然。
              “你就是存心!”薛选青见到她,原先的担心与怒气已消了大半,但一瞥她的手套就又皱眉:“干什么?”
              “强化业务技能。”刘亦菲答得一本正经。
              “瞎扯个鬼,你家是不是进贼了?”她上前一把挥开刘亦菲,进屋就看见敞开着的勘查箱:“你不会报警啊,这样提取的物证能证明什么?”
              刘亦菲答不上来,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必定不是简单的入室行窃,但她目前并不想对任何人进行说明。
              “有什么损失吗?”
              刘亦菲闭口不答,薛选青转过身来盯住她看。
              两人差不多的个子,都熬了一整夜,眼里布满血丝,半斤八两的状态。
              “算了。”对峙片刻,薛选青放弃:“你根本不愿意告诉我,我不打听。”
              她说着摸出烟盒,取了两支烟,递一支给刘亦菲:“你几点到的家?”
              “将近六点。”刘亦菲接过烟答道。
              她记得很清楚,她在沙发上躺下的时候,家里的座钟铛铛铛地响了六下。
              “那么我有必要告诉你——”薛选青打开手机将通话记录示向刘亦菲:“五点五十七分,我打了这里的座机,是一个男人接的电话,五点五十八分,他突然挂断。”
              “他讲了什么?”


              8楼2017-01-15 19:38
              回复
                经疲劳过度的大脑努力回忆一番,薛选青答道:“你好,需要找哪一位?我可以替你记录。”
                刘亦菲敛起眼睑,却说:“语气奇怪,不太像贼,可能打串线了。”
                薛选青摇摇头:“反正不对劲,不过你自己的事,自己处理。”
                她说完终于摸出打火机试图点烟,却始终打不着火。焦躁感在加剧,她转头直奔厨房,“啪嗒”拧开燃气灶借了个火,深深吸了一口,才终于切入正题。
                薛选青挨着流理台讲:“你半夜推给我的那个现场,猜猜肇事者是谁?”
                刘亦菲脱掉乳胶手套,坐回沙发,重新拿起那支并没有点燃的卷烟:“你不如直接告诉我。”
                “邢学义。”
                刘亦菲缓慢转动卷烟的手稍顿了顿。
                “刘亦瑜舅舅是吧?”薛选青吐出烟圈,又叹了口气:“刘亦瑜就同他在一个车里,重伤入院需要用血,他们家就喊你去。”她完成自己的推断,唇边扬起一丝冷峭:“需要时才想到你,原谅我看不出半点的真心与在意。”
                刘亦菲放下卷烟,交握起双手:“不谈这个。”
                “那给你讲讲别的。”薛选青往水池里弹烟灰,“想听什么?”
                “现场情况。”
                薛选青又吸一口烟,皱起眉回她:“车辆失控,与遂道内另外三辆车发生连环擦撞,最终又撞上水泥墙,车头几乎撞毁,邢学义当场死亡,刘亦瑜人在车后,侥幸捡回一条命。”
                “就这些?”
                “另有两个成人死亡,两个轻伤。”薛选青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却在烟雾中眯起了眼:“邢学义的死符合车祸死亡特征,不过有一点别的发现。”她突然转过身拉开厚实窗帘,夏季晨光纷涌而入,刘亦菲下意识偏头一避。
                “自己看新闻。”
                薛选青说着调出头条,将手机扔过去。
                刘亦菲低头浏览,一些关键字眼跳出来——
                “连环车祸、新希药物研究院负责人邢某、新希制药高层公子刘某、车内疑似发现毒品、封锁消息、拒绝接受采访、一孕妇、一男子当场死亡。”
                往下拉,一连串的配图,有事故现场,有急救现场,有家属照片……还有挡住侧脸的她自己。
                刘亦菲拇指在图片上哗啦了一下,抬起头,正好对上薛选青的视线。
                “你会不会挡啊,只挡脸有什么用?”薛选青拧开水龙头,在水池里摁灭了烟头:“就那一串警号,分分钟你就会被人扒得底都不剩,现在这种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懂伐?”
                刘亦菲点开评论区,一连串的质疑与揣测,皆是捋袖子上阵推理的架势。
                她问:“肇事车失控原因是什么?”
                “机械故障可能性很小,十有八.九是人为因素。”
                又问:“‘发现毒品’是真是假?”
                “在邢学义包里发现可疑物,已经送检。至于他是不是吸毒驾驶,还要等进一步的化验报告。”薛选青顿了顿又说:“听说新希最近有新药要上市,这个节点,药物研究院爆出吸毒这种丑闻,估计接下来不会有好日子过。”
                刘亦菲关掉了新闻页面,薛选青则因为喉咙干渴直接拿过了电热水壶。
                她随手取了一只杯子倒满温水,刘亦菲突然抬头,语气骤变得激动:“那个不要喝!”
                薛选青却无视她仰头喝水。
                刘亦菲劝阻失败,霍地起身,上前夺过她手里的杯子,又拿过水壶,将里面的水全倒进池子里。
                “侬发疯啊!”薛选青吼她。
                刘亦菲不解释也不多言,拉开冰箱门拿了一罐包装完好的茶饮给她,甚至替她启开了拉环。
                因为用力重新崩开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薛选青这才留意到她布满创口贴的手心。
                刘亦菲收回手,看一眼时间讲:“不早了,你还要回局里交接。这个案子我必须回避,有劳你了。”
                薛选青没话可说了,她从口袋里摸出钱夹来递给刘亦菲,只说:“别再丢了。”
                刘亦菲应了一声,将手机还她,送她出门。
                都已经出了门要进电梯,薛选青突然转头讲:“刘亦菲啊——”可她想想还是算了,最后也只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
                刘亦菲站在门口认真点了点头。
                目送她离开,刘亦菲关上门,重新拉开斗柜,从木匣旁取出信封,从里面倒出一本薄册,一张信纸。
                她展信,上面写道——
                “刘小姐:
                “十分冒昧给你留信。想必你也为一些事所困扰,如你有余暇并同意,请在公寓暂留,我们晚十点会再见面,届时详谈。
                “愿你勿惊,祝健康喜悦,万事顺遂。
                “李易峰,二十三日晨。”


                9楼2017-01-15 19:43
                回复
                  4|699号公寓(4)
                  晚十点,那么还早。
                  刘亦菲搁下信纸,走回沙发重新拿起薛选青给她的烟,从杂物盒里翻出打火机,在满室的晨光里点燃它。
                  楼下的自行车库里响起清脆铃声,随即是开门的声音,保安讲话的声音,又有马路上公交车急刹车的声音。
                  刘亦菲沉默地坐在沙发里抽烟。
                  烟雾缭绕中,她突然抬起袖子闻了闻,又低头嗅了嗅领口。
                  涤纶面料的制服衬衫并不透气,所以有一点难以避免的汗味,又有一点现场带来的血腥气,再有就是很常见的药水味道。
                  她并不觉得有多么的难闻。
                  抽完烟,刘亦菲低头卸下衣服上的警号警衔,进浴室洗澡,将衣服全部投入洗衣机。
                  打开淋浴开关,骤雨一样的水声瞬间就掩盖了滚筒运转的声音。
                  水汽蒸腾,隔壁早起练琴小囡一遍遍地弹Donna Donna,等她弹到歇时,刘亦菲关掉淋浴,世界安静了一瞬,滚筒开始高速脱水。
                  她取过毛巾擦干身体,换上干净T恤和家居裤,回厨房拿了药箱,处理好手上伤口,进卧室给手机接上电源,漆黑屏幕上亮起一只LOGO。
                  开始充电了,刘亦菲想。于是她躺下来,闭眼补眠。
                  终于得到舒展的脊柱与肌肉争分夺秒地休息,客厅里的座钟不辞辛劳地将时间往前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将日头推到地平线下。
                  刘亦菲是在手机铃声中醒来的,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刘亦菲没接,任它响到自动挂断。
                  她躺在床上,天已经黑了,窗帘没拉,城市夜色被狭窄的十六格窗切割成数块,昏昏的光投入室内,明暗交错。
                  刘亦菲翻个身,重新拿起手机,右上角显示电量为100%,满了。
                  手机的电量可以从0回归100,那么人呢?
                  刘亦菲将近一整个白天没有进食,饿在所难免,于是拿起电话叫外卖,等饭送来的当口,她查了刚才那个陌生号码——
                  从搜索结果来看,这应该是位麻烦的媒体从业者,刘亦菲把他丢进了黑名单。
                  食物来得很快,这是属于城市的便利。
                  热气腾腾的一份套餐,量过足了,刘亦菲吃到一半吃不下,就连同盒子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晚上八点整,还剩两个小时。
                  她起身晾了衣服,刷了牙,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看。
                  纪录片,五月份的拉普兰德,航拍镜头扫过去,成群结队的驯鹿在狂奔。解说词讲:“结束长达八个月的雪白冬季后,拉普兰德终于迎来了春天。”
                  冬季这么长,是个干净冷冽的好地方,刘亦菲喜欢冬天。
                  距晚十点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刘亦菲关掉电视,将证物袋逐一摆上茶几,同时在对面放了一张椅子。
                  她只留了玄关一盏廊灯,其他全部按灭。
                  屋子里再度黯下来,她点了一支烟,就坐在楼梯口等。
                  室内座钟铛铛铛响了十下,刘亦菲手里的烟燃尽了。
                  她听到轻细的开门声响,但声音来源却是楼上,紧接着是下楼的脚步声,稳当沉着,动静不大。
                  她一直耷拉的眼皮这时候倏地抬起,就在对方伸手搭上她肩膀的瞬间,反擒其右臂,同时破坏对方重心,教他摔下了楼梯。
                  还没待他反应,刘亦菲已用一次性约束带反捆了他双手。
                  “刘小姐,我们可以坐下来谈。”来人出声艰难,恳请她松开约束带。
                  “你现在就可以讲。”刘亦菲并不打算中止这教训,压制着对方,闭眼一字一顿道:“姓名、年龄、籍贯、住址。”
                  “李易峰、三十二岁、沪籍、住址——”他稍作停顿,讲话困难却和气:“就是这里。”
                  “这里?”、“是这里。”
                  简直不可理喻,可刘亦菲这一句还没能讲出口,手突然就松了。
                  疼痛如炸弹突袭,整颗头颅仿佛四分五裂。
                  呼吸愈急促,额颞青筋凸起,刘亦菲几近失控,而李易峰终得机会起了身,用力挣开了约束带。
                  然而下一瞬,他却俯身询问:“刘小姐,请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刘亦菲痛得几乎目不能视,双手指腹紧紧压着头皮,牙根都快咬碎,肌肉紧张得根本无法张口出声,他便又问:“是止痛药吗?”
                  得不到回应,他迅速后退两步扯过沙发上的毯子,覆上刘亦菲的肩,抱起她送回沙发。
                  他记得厨房有一只药箱,遂又快步去厨房将其取来,随后快速翻出止痛药,与茶几上的水杯一起递过去。
                  刘亦菲连也水也不要,从他手里抓过药片径直吞下。
                  七月天里,她颤抖的手指碰到他手心,他竟然觉得冷。
                  因此他又从躺椅里拿了一件外套来给她盖上,之后不再扰她。
                  变天了。
                  夜风推撞窗户,发出哐哐声响。
                  李易峰走上前,刚闭紧窗,一道闪电就劈进来。
                  轰隆隆一阵雷过后,室内只闻得走钟声与刘亦菲沉重的呼吸声,随后雨点密集扑向玻璃窗,夜景一下子就模糊了。
                  李易峰关上窗帘,打开一盏顶灯。
                  靠窗一长排书架里,陈放着医药相关书籍,以及各类证书与奖杯。所有者显示是同一个人——刘亦菲。
                  书架旁是硕大一只旧相框,里面密密麻麻贴满照片。
                  除童年几张外,之后的刘亦菲始终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半点笑意。
                  靠墙一大块白板,贴满剪报、病理解剖图片与报告,角落里立着一具骨架模型,嶙峋中透出几分阴森。
                  他第一次看到这些的时候,便默认屋主是个瘦削冷酷、板正固执的人。
                  他突然凑近书柜,隔着玻璃,在角落里发现一枚极小徽章,中央印着CESA,底下一排英文,其中有“Extreme Sports Association”字样——
                  极限运动协会,是新发现。
                  他又回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接了一壶,打算烧些热水。
                  接上电源,壶中水很快咕噜咕噜起来,是热闹的声响。
                  他突然嗅到一些馊味,一低头,在脚边的垃圾桶里发现了敞着口的外卖盒,食物已经开始变质。因此又清理了垃圾桶,洗了杯子,全部收拾妥当,外面的骤雨也歇了。
                  刘亦菲再次从沙发上醒来已经是凌晨五点四十分。
                  她梦到自己在拉普兰德白茫茫的雪地里坐雪橇,驯鹿跑得飞快,拉丢了雪橇,她就留在难以辨别方向的雪地里,好像是冻死了。
                  这种死法也不错。
                  刘亦菲坐起来,看到李易峰就坐在茶几对面看书,头顶亮着昏黄的装饰灯。
                  她的视线移向茶几,上面除了她摆出的“物证”外,多了一只公文包,一只皮箱,还有一只保温杯。
                  她身体前倾,拿过水杯,旋开盖子,有微弱热气浮上来,水还是温的。


                  10楼2017-01-15 19:49
                  回复
                    李易峰放下手里的书,等她饮完水才说:“如果你的身体允许,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灯光将他脸映得十分柔和,刘亦菲敛起戾气,将毯子叠一叠铺在膝盖上,示意他讲。
                    李易峰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折叠文书,当着刘亦菲的面展开。
                    最右用繁体字写着“赁房合同”四个大字,往左数排小字,是合同正文,标的物正是699号公寓大楼中的这一间跃层套房,立契时间写着——民国二十一年七月十二日。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
                    这座公寓自1931年落成以来,进进出出,住客不断,这份过期合同除了有一点文献和收藏价值,没有其他意义。
                    刘亦菲仔细审阅,实话实说:“现在是公元2015年,民国法律也不再适用当今的中国。李先生,这份合同是无效的。”
                    “在刘小姐这里或许它是失效的。但在我这里,它仍在有效期内。”李易峰说着抽出另外一份文件,“这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昨天的一份开会记录。”
                    他将文件转过来示向刘亦菲,手指移到日期处——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刘亦菲。
                    刘亦菲敛起眼睑:“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她放缓语速求证:“你从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来?”
                    “的确是我经历过昨天。”他很快确认。
                    刘亦菲本来稍稍前倾的身体,这时往后略收了一些。
                    李易峰看一眼手表,确认自己还有时间,便接着讲:“十点之前,我还在自己的公寓里做事,但十点之后,周围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他环顾四周:“变成这样。”
                    刘亦菲一声不响。
                    “我亦觉匪夷所思,但此事似乎还无解。”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七月十二日。”
                    那天刘亦菲因为接连两起大案,一住宿舍就是十几日,此间没有回过家。
                    “照这样讲,你每晚十点会来到这里,那么——”刘亦菲迅速整理思路,“七月二十三日凌晨,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出租车中?”
                    面对她的“审讯”,他有条不紊答道:“夜间通常我会在公寓,偶尔也在别处。但不管我身处哪里,总会准时来到刘小姐所处的时代。因此那一晚,我在市郊办事,十点整又来到这里。当时位置距离公寓似乎很远,步行太慢,我需要借助交通工具。叫车并不容易,后来走了很久的路,几乎拿出全部的现金,最终才打到一辆车。”
                    那么就是她昨天搭上的那辆出租车了。
                    刘亦菲问:“付了多少?”
                    “二百五十元整。”他说,“我已经记录在簿子中了,刘小姐没有看到吗?”
                    刘亦菲当然看到了,她只是核实。
                    同信纸装在一起的那本薄册子,里面记录得密密麻麻,巨细无遗。
                    她记得第一条记录是:“取用书柜中《新华字典》一部,当日已归还。”
                    最新的一条记录是:“取用刘小姐现金二百五十元,以支付车费,未还清。”
                    都是用简体字书写,他在照顾屋主的习惯。
                    所以昨天她并无必要同他道谢,毕竟支付车费的钱是她的,他才是非法取用。
                    李易峰这时候讲:“我擅自取用屋主的财物,的确失理在先,恳请刘小姐接受我的道歉。如果不能,我可以作出补偿。”
                    刘亦菲却不着急纠缠此事,反而是问了一句:“二百五,你坐了多久?”
                    “大约二十分钟,现在的汽车,很快。”
                    “你应该叫他打表。”刘亦菲说着垂眸,将手中的保温杯放回茶几:“你清楚二百五十元可以用来做什么吗?”
                    “楼下有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商店,明码标价,我去过一次。”他答得有理有据,“对照日用品的物价,大约能对现在流通货币的购买力有个概念。”说完从文件袋中取出一张小票递给刘亦菲,买的是一盒三块八的牛奶。
                    他接着说:“二百五十元的车费从行驶里程上计算或许并不合理,但当时深夜无他法,只能如此。”
                    他讲得很有道理,刘亦菲沉默,半天说了一句:“你还拿了我的备用钥匙。”
                    “以防万一,毕竟一旦被关在门外,我便无处落脚。”
                    “那为什么锁了楼上房间的门?”刘亦菲抬眸看他。
                    “这正是我要说的。”他这时终于取过案几上的皮箱,打开后转向刘亦菲,其中分列陈放着金条、美钞、银元及法币:“想必银元与法币已经不再流通,美钞或许可以,但黄金应仍属于硬通货,其中总有一项可以支付。”
                    他想得这样周全,要求自然也不含糊:“此间公寓处处老家赏,对刘小姐来讲十分重要,因此我也不奢望刘小姐将它出售。楼上房间似乎常年空置,希望刘小姐能暂时将那间房租给我。”
                    他言辞恳切,看向刘亦菲的目光亦真挚可信。
                    天将明未明之际,昏光笼罩,室内谈话犹如梦中片段。
                    他又说:“你认为我不可信,是情理之中。”他复低头看表,不急不忙:“不过很快就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
                    指针指向五点五十九分四十秒。
                    他收拾妥当公文包,稳坐着抬起头:“每天早晨六点,我会从刘小姐的时代消失。”
                    “那么如果这样呢?”刘亦菲目光冷峻,上身前倾握住了他的手。
                    一阵凉意传递,室内的老座钟滴答滴答似乎走得更急促不安。
                    李易峰一贯从容的脸上浮闪出焦虑,竟严厉给出警告:“还有三秒,请你松开。”
                    刘亦菲没有松手。


                    11楼2017-01-15 19:54
                    回复
                      5|699号公寓(5)
                      刘亦菲最终抓住的是空气。
                      最后一秒钟,李易峰还是努力抽出了手,并在瞬间消失。
                      茶几对面只剩空空荡荡一藤椅,铛铛铛的打钟声应时地响起来,一共敲了六下。
                      因为要摆脱刘亦菲的钳制,李易峰几乎什么都没能带走,皮箱与公文包皆留在了茶几上。
                      昏黄装饰灯静悄悄地亮着,室内仍然只有刘亦菲一个人的气息,已经过去的数小时,仿佛不过是大梦一场,毫无现实的依据。
                      刘亦菲在沙发上冷静了一会儿,突然瞥见地毯上散落的一颗金属袖扣,大概是李易峰丢的。
                      她拾起来一番摩挲,冷硬金属的触感十分清晰可信。
                      刘亦菲不相信幻觉会真实到这种程度,除非她精神状况已经病到无药可救。
                      她突然身体前倾拖过茶几上的公文包,犹豫片刻,打开锁扣,从里面取出两只文件袋,一只钱夹,一支钢笔,一本绑带手记本。
                      朴素实用,整洁有序。
                      打开其中一只文件袋,里面是他刚才收进去的房契等资料,刘亦菲略翻了翻,发现一张证书——
                      四个角嵌印青天白日标志,上方正中印国父像,最右繁体书写着“上海律師公會會員證書”,随后小字书“茲證明,李易峰律師為本會會員,除登錄會員名簿,並通報各級法院……”之后是会员编号及公会章程,落款为上海律师公会执行委员会,有公印防伪。
                      刘亦菲通读一遍,将它放回文件袋,又拿起绑带手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贴了一张教学用课表。
                      纸张抬头为东吴大学法学院,底部印中文校训“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课程时间都是傍晚,大概是兼职任教,主讲刑法与比较法,周六晚上需作为模拟法官出席法学院实习法庭,旁边标注了“可能需要、通知為準”八个字。
                      往后翻是中、英文混用的日程记录,其中有一页洋洋洒洒写满法文,一眼看过去,数不清的开闭音符,令人眼花缭乱。
                      刘亦菲没有继续翻下去,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闹钟。
                      今天是早班,她必须立刻洗漱出门,回单位和夜班同事交接工作。
                      在隔壁小囡的琴声里,她迅速换好衣服,将李易峰的私人物品全部锁进保险柜。
                      整理好一切出门时,隔壁一首圆舞曲刚刚弹完。
                      公交转地铁,早晨的公共交通拥挤繁忙,刘亦菲被逼到左侧门边上,抬一下手都很困难。
                      到换乘站,呼啦啦下去一拨人,又挤上来一拨,刘亦菲调整了站姿,取出手机看新闻。地底下的信号并不如意,连一条图文新闻也无法完全展示,只有热门评论高高挂着——
                      还是怀疑与阴谋论,语气咄咄得仿佛要直接从屏幕里跳出来。
                      “事故里那对准父母最可怜了好吗?两尸三命,太惨了。听说家里还有一个老大才6岁,本来会是蛮幸福的一家四口,现在全完了,赔钱也没有用,所以肇事者真是可恨啊,他背景很厉害?”
                      “疑点重重,眼睛瞎了才相信肇事者没有吸毒!”
                      “堂堂上市药企药物研究院的高层居然藏毒,你们还敢用新希的药?”
                      “警方为什么不公布尸检结果?主检法医同新希制药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有内.幕?”
                      “建议查一查照片里那个女警察,她看起来很不合理,请注意她的肩章颜色,这是一个技术警。”
                      “……”
                      突然“叮咚”一声,屏幕顶部跳出一条群消息推送。
                      刘亦菲点开来,部门群的消息已达99+,最后一条是“刘老师扛住、青哥扛住”,圈了她们两个人,附了一个拱手的表情。
                      青哥是薛选青,她是负责这个案子的主检法医。
                      至于照片里那个女警察,是刘亦菲自己,技术警的肩章版面是灰色。
                      群聊天版面上紧接着跳出一条新消息,是语音,发送者是薛选青。
                      刘亦菲点开来贴近耳朵,在地铁呼啸声中她听得模模糊糊,但她很清楚对方讲了什么——
                      “他们可以质疑我不够专业,但是绝对没有资格怀疑我的职业道德。”
                      语音播完了,手机听筒仍然贴着耳朵。刘亦菲的视线移向地铁的玻璃门,地下行驶中急速掠过的黑暗最终到了尽头,玻璃门外亮起来。
                      到站了。
                      刘亦菲随人群下了地铁,在便利店里解决了早饭,到了单位,这个庞大的队伍仍旧井然有序地运转着。
                      她遇到小郑,问有没有见到薛选青。
                      小郑说:“薛老师昨天忙到虚脱,今天调休了。”说着又想起网络上的蛮横质疑,兀自抱怨道:“出结论哪有他们想得那么快啊?这个案子现在很复杂啊,忙成狗还要被人怀疑真是不爽。”刚入行的稚气与不甘顿时满溢了出来。
                      刘亦菲打开手机想要给薛选青打个电话,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拨出去。
                      不出现场也并不清闲,因为还有大量的文件工作需要处理。刘亦菲对着电脑屏幕写报告,一坐就是一上午,下午又出外勤去了一趟法院,等忙完回来,已经快到下班时间。
                      她车子刚到单位门口,就看到兴师动众的一拨人同执勤人员发生了冲突,言辞似乎十分激烈,隐约有发生肢体冲突的迹象。
                      就在人群两三步之外,站了一个幼童,满脸的不知所措与恐惧。
                      刘亦菲下了车。
                      “都过去两天了,为什么一点消息也不给?!调查调查,到底要调查到什么时候?你们要给我们家属一个说法的呀!肇事那个人死了,我们总不能同死人去讨说法的呀!”
                      “对不起,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
                      “又是搪塞!交警大队那边也这样讲!”粗暴打断执勤人员的一个中年女性,突然就拽过旁边幼童,语气愈急迫起来:“看看小孩,这么点年纪,爸爸妈妈在事故里都死了,你们看在小孩的份上也要快点出个结果的呀!”
                      “就是、就是!”


                      12楼2017-01-15 19:57
                      回复
                        她一直在讲,旁边其他两家的家属也一同帮腔,可一看到刘亦菲过来,她立刻就移转矛头,上来就抓住刘亦菲,一眼就盯准了她的灰板肩章与警号:“你是那天在医院的警察伐?你应该晓得这个事情到底怎么样的伐?”
                        旁边帮腔者同时问:“尸检那个法医是不是你?”
                        刘亦菲无可奉告,对方显然不满意她的态度,难免揪扯。
                        执勤同志上来拉劝,一众人你拉我扯,刘亦菲余光突然瞥到有人在拍照,她皱起眉,严厉同对方讲:“请你放手。”
                        对方揪着不肯放,刘亦菲却不能动手,执勤人员的劝解一直被打断,吵吵闹闹一团糟。
                        之前站在外圈的那个孩子不见了。
                        不对!
                        刘亦菲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大人推搡拉扯过程当中,生生将懵然不知的小孩撞倒在地。
                        不小心踩到那孩子的一个人惊呼了一声,刘亦菲挣开了那女子的纠缠。
                        后脑着地,肩膀被成人踩压,本就发懵的孩子居然一声也没有吭,但是叫他却也没有回应。
                        都慌了,人堆散开来,刘亦菲跪下去俯身检查他的状况,最后说:“送医院。”
                        “严重吗?是不是要叫120了……”刚才还嚣张跋扈的中年女子这时心慌得有些手抖,连忙要俯身去抱小孩,刘亦菲却阻止了她,声音有几分专业的漠然:“可能有骨折,小心移动。”她抬头叫执勤人员:“取个担架。”
                        周围顿时没声了。
                        过了会儿,一群人商量送哪个医院最近的时候,那个中年女子又突然讲,一定要送昨天事故急救的那个医院,并且要求刘亦菲一起去。
                        刘亦菲同意了。
                        城市开始进入周五傍晚的拥堵状态,坐在车里,能看到太阳累赘庞大的身体沉沉压在地平线上,暮气蒸腾中,汽车密密麻麻排列,似一个战场。
                        刘亦菲密切留意幼童的状态,自己的状态却急转直下,她很想打开车窗抽一支烟,但看一眼旁边的孩子,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
                        抵达医院时只能看急诊,随后是接二连三的检查项目。
                        中年女子一边交费一边抱怨,旁边几个人议论着一些有的没的,刘亦菲从他们口中得知,这个女人是孩子的舅妈,而这个小孩,就是723遂道事故中那对丧生夫妻的长子,才6岁。
                        刘亦菲的电话响了。
                        她接起来,李秋实说:“刘亦菲,你爸爸等会过来,你要来一趟医院吗?”
                        刘亦菲没着急回答,她走几步到外面,才说:“我正在忙。”
                        那边安静了几秒,最后说:“那你忙,我先挂了。”
                        “好。”刘亦菲等他挂掉电话,挨着墙点了一支烟。
                        暮色愈沉,她看到一辆熟悉的轿车驶入医院,眸色黯了一瞬。
                        那是她父亲的车。
                        刘亦菲在急诊一直待到这个孩子办完入院手续,将近晚九点,她饥肠辘辘去医院斜对面的一家日本烧肉店,要了一份牛小排和日式冷面。
                        吃到一半的时候,她父亲刘庆霖来了电话。
                        刘亦菲接起电话,那边讲:“来一下医院。”
                        刘亦菲说:“知道了。”讲完挂掉电话,大口吃完了剩下的半碗冷面。
                        刘庆霖这个时候叫她去,无非是因为刚刚回国需要了解事故情况,找她这个在系统内的人,最方便。
                        结果也并没有出乎刘亦菲的预想,刘庆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邢叔叔车里发现的到底是什么?”
                        刘亦菲说:“现在正式的报告还没有出来。”
                        “不要打官腔,验了没有?”
                        “不是我负责的案子,我不清楚。”
                        父女两人站在走廊尽头对峙,一支变焦镜头出现在了走廊入口处。
                        镜片组快速移动收缩,只有细微声响。
                        刘亦菲隐约察觉到动静,就在这时病房呼叫响了。
                        刘亦瑜再度病危,值班医生赶来抢救,家属都被挡在外面,只能等。
                        时间滴滴答答,愈走夜愈深。
                        等待危险期过去的时间是难熬的。
                        刘亦瑜妈妈已很久没睡,整个人憔悴无比,干坐在椅子里一句话也没有;刘庆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国,马不停蹄到医院,同样身心俱疲;刘亦菲靠墙站着,哪里也不能去。
                        他们是一家人,没有谁可以先去休息的道理。
                        这一夜,刘亦菲觉得自己快要垮了,好不容易熬到外面天色隐约放亮,刘亦瑜的情况稍微平稳一些,她终于可以告辞。
                        心率快得简直不像话,她越走脚步越虚,出了医院门,寥阔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她下意识地穿过马路,突然手臂被人猛地往后拽了一下,重心倏地后移,一辆飞快的汽车就从她身前擦过。
                        刘亦菲一下子就醒了,扭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为什么是你?”
                        李易峰抓着她的手臂,呼吸还未能平定下来,就在他打算开口的瞬间,这个城市迎来了整六点。
                        一切都要不同了。


                        13楼2017-01-15 20:00
                        回复
                          6|699号公寓(6)
                          叮铃铃,叮铃铃,一辆老式自行车晃晃悠悠从刘亦菲面前骑了过去。
                          一个穿纺绸裙子的小囡站在街角抱着豆浆罐子,愣愣地看着。好像是被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吓着了,她倏地扭头哭喊着跑进店里面:“姆妈有鬼啊!”
                          刘亦菲被人拉了一把,甫回神就对上李易峰的视线。李易峰显然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但既已经成了事实,只站在街上发愣是于事无补的。
                          这时候的街道虽还懵懵未醒,但也有起早的人来往走动,刘亦菲的制服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
                          他快速低声地同刘亦菲说:“刘小姐,请同我来。”
                          刘亦菲察觉他松开了手,一时间也无从问起,只能紧随其后。
                          穿过陌生街道,快步走了约十来分钟,刘亦菲背后起了一层薄汗,她一抬头,突然看到了熟悉的公寓。
                          围墙不一样,墙面是修葺重刷之前的颜色,大门也不同,只有那标志性的曲尺形状,还是一个样子。
                          进去即是南北相通的宽廊,一个人也没有,顶灯昏昏亮着,有一种安静的阴凉。
                          李易峰突然停下步子,刘亦菲见他有条不紊地打开信箱取走最新的报纸,又拿起一只装满牛奶的玻璃瓶。
                          这时候前面突有沪语传来:“李先生回来啦?要开电梯伐?”刘亦菲这才发现服务处高台后边坐了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只露出半个脑袋,头发梳得油亮。
                          “不用。”李易峰回绝,迅速腾出一只手来虚握了一下刘亦菲的衣袖,转过身示意她跟上,随即就上了南边楼梯,往顶层去。
                          打开门,李易峰避开来,示意刘亦菲道:“刘小姐请进。”
                          刘亦菲看看他,又看看门内,再环视周围,心中诡怪感觉愈重,最后抬头看到一盏廊灯,实在觉得眼熟。
                          难怪外婆以前讲,这个灯是实打实老家赏(老物件),原来这个时候就已经在用了,且一直用到了几十年后。
                          李易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讲道:“在刘小姐的时代,公寓内部几乎全部翻新过,也只有这一盏廊灯保留了下来。”他单手搂着报纸握着牛奶瓶,将目光从廊灯上移开,看向刘亦菲说:“这盏灯照亮我的路,也照亮刘小姐你的路,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他顿了顿:“所以请先进来吧。”
                          他一向礼貌和气,措辞举动更是善良。
                          刘亦菲最终进了门,李易峰将牛奶与报纸置于玄关柜上,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双鞋子递到她脚边,自己也换了拖鞋。
                          室内铺着细窄的木地板,窗帘掩住玻璃窗,于是一切都暗沉沉。
                          刘亦菲换好鞋子在沙发里坐下,感觉后背的汗冷了下去,有点凉。
                          起居室里只有走钟声,楼下电车的“克铃克铃”声转瞬即逝,李易峰这时站在一旁同刘亦菲讲:“失误将刘小姐带到这个时代,我非常抱歉。”
                          听着他的道歉,刘亦菲心里却想,她或许该谢他一声,毕竟他及时拉了她一把,才免她被车撞。
                          可想归想,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讲,因她心中又起了疑问。
                          她想起昨天早晨,自己不过是作个试探抓了他的手,却被他严厉警告并挥开,显然他很清楚后果,并且在努力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但是今早怎么会突反常态?在快要消失的时间出现在马路上,明显不符合他的严谨与理性。
                          于是她问:“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李易峰说:“因为我在找你。”
                          “找我?”刘亦菲抬眸。
                          “刘小姐似乎将我的私人物品收了起来,那里面有一只文件袋我有急用,因此需要找到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原先并不知道。”他讲,“起初我用公寓电话拨了刘小姐的号码,但是无法接通,后来决定出去找你。我猜测你应当是在工作的地方,因此在地图上找了出来,借用了储物间停放的那辆自行车,半夜出了门。”
                          短短几句话,刘亦菲体会到这个人发掘有效信息的能力。
                          她不予置评,让他继续说下去:“后来?”
                          “那张地图似乎并不是最新,路也走得不太顺利。好在——”他又提起便利店:“沿路有许多通宵营业的小商店,值班的年轻人也大多乐意指路。他们有一个工具用得很熟,可以快速查询——”
                          刘亦菲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放到茶几上:“是这个?”
                          “是的。”李易峰确认。
                          “这是可移动电话,也叫手机,你拨的那串号码,是我的手机号。”刘亦菲善意地进行了解释。
                          “我去问路,那个年轻人正在使用手机。他将手机递过来让我自己查,我在手机上看到了你。”
                          “看到我?”
                          “确切讲,是你制服上的编号。”
                          他说的是警号。
                          “是新闻照片?”
                          “是,拍摄地点在医院,照片里你与另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似乎是在交谈,但你的脸被模糊了。”
                          刘亦菲突然皱起眉。
                          “那位年轻人告诉我这是实时新闻,我想所谓实时,那么意味着你应该还在医院,于是我掉头去了医院,可惜到那边的时候,天都要亮了。”
                          刘亦菲不再关心这个,她揪住前一个信息点问道:“那条新闻的标题还记得吗?”
                          李易峰闭眼回想了一下,答道:“新希董事长与723遂道车祸及新希高层涉毒案的主检法医是父女关系?”
                          刘亦菲仰头短促地吸了口气。


                          14楼2017-01-15 20:04
                          回复
                            只是标题,她就能预想到新闻底下会有多少负面的揣测与中伤。
                            她讨厌麻烦,麻烦却紧追不舍。
                            李易峰尊重她这种短暂的沉默,于是兀自拿过玄关柜上的牛奶,悄声走向厨房。
                            刘亦菲这时却扭头看过去,说:“因为我的缘故,导致你没能取到紧急文件,很抱歉。”她稍停了一下又问:“拿不到那份急件会有什么麻烦?”
                            李易峰拧开水龙头,屋里响起流水声。他低头洗手,说:“没有关系的,刘小姐。”直起身,擦干手又说:“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你不必费心。”
                            刘亦菲没有再说话了,她下意识摸出烟盒,取了一支烟出来。
                            她刚把烟点起来,李易峰突然停下手中动作,去开了窗户。
                            刘亦菲突然意识到他可能不太喜欢别人抽烟,她低头吸了一口,出于尊重,最后还是摁灭,投进纸篓里。
                            她仍旧坐着,看李易峰煮茶水,又看他从纸袋里取出法棍,切成片放进锅里煎。
                            茶水沸了,他倒入牛奶,又侧过身问刘亦菲:“刘小姐,你习惯怎样吃鸡蛋?”
                            刘亦菲“恩?”了一声,倏地回过神,说:“都可以。”
                            食物热闹丰富的香气在晨光里浮动,令刘亦菲想到很多年前的699号公寓,那时候妈妈和外婆都还在。
                            李易峰关掉火,端着奶锅回到起居室,翻开餐桌上两只玻璃杯,隔着滤网倒入热气腾腾的奶茶,提醒沙发里的刘亦菲:“刘小姐,可以吃早饭了。”
                            刘亦菲起身,他又折回厨房取来碗盘和食物,随后拉开椅子,最后绕半圈在餐桌对面坐下了。
                            食不言是陌生人之间起码的餐桌礼仪,分配完食物和调料,各自吃饭也不需要交流。
                            李易峰先吃完了,但他等到刘亦菲放下餐具才开口:“刘小姐,我需要出去一趟,可能到夜间才能回来,这期间请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会请服务处给你送餐。”
                            他说着起身将椅子推入:“晚十点之后,我应该能带你回到你的时代。”顿了顿又说:“现在我需要去洗澡,请你自便。”
                            刘亦菲没有异议。
                            李易峰径直去了洗漱间。
                            进去之前他打开了留声机,放进去一张唱片,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急促的钢琴声几乎盖过了洗漱间的水声。
                            刘亦菲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最后回到玄关,拿起了柜上那份报纸。
                            新鲜的油墨味扑鼻,竖排文字密密麻麻,记述着关于这个时代里最热门、最新的事情。
                            刘亦菲瞥了一眼报头上的日期——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
                            手摇留声机歇下来,洗漱间的水声就愈清晰,但并没有持续很久。
                            门突然开了,李易峰换了干净衬衫出来,头发还是潮湿的。他一边擦头发一边讲:“刘小姐,最左边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没有使用过,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取用。”又说:“热水管系统出了一点问题,如果你需要洗热水澡——”
                            话还没完,门铃突然响了。
                            刘亦菲看过去,又看一眼李易峰,突然径直走向朝花园的那个外阳台:“我避一避。”
                            她走到弧形阳台上,拉好窗帘,同时带上了阳台门。
                            李易峰开了门,有客人进来,刘亦菲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不过模糊可以听出是一个年轻女孩子。
                            随后留声机又响起来,播的是一首流行曲。
                            刘亦菲摸出烟盒又点起一支烟,夏季逐渐热烈的晨光里,偌大的公寓花园尽收眼底,抬眸仿佛可见上海的边界,是她从未见过的安静。
                            屋里留声机唱到“洋场十里好呀好风光,坐汽车,住洋房”,热热闹闹,刘亦菲脑海里却浮起报头上的日期。
                            民国26年7月25日——
                            这座城市很快将迎来一个黄金时代的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1.李先生的特殊穿越时间导致他对便利店会有特殊的感情和执念。
                            2.李先生是单身狗。


                            15楼2017-01-15 20:08
                            回复
                              7|699号公寓(7)
                              来客并没有留很久,刘亦菲刚刚抽完第二支烟,就听到了关门声。
                              她仍然站在半弧阳台里,楼下花园中有两个外国小孩嬉闹,又出来一个讲英文的金发太太,厉声催促他们换衣服去教堂。
                              租界里的人,在危机到来之前,还是一如往常地有序生活着。
                              这时李易峰拉开阳台门,请她进屋。
                              “外面日头有些晒人了,还是进来吧。”
                              他用的虽然是这个理由,但实际原因却是他着急出门,想要快点将事情同刘亦菲交代清楚。
                              这个人很会掩饰。
                              刘亦菲返回屋内,听他接着讲之前的事情:“热水管道系统出了故障,如果要洗热水澡,可以用煤气灶烧;楼上客房窗户朝北,阴凉一些,刘小姐可以上楼去休息;今天是周日,清洁公司的工人十点钟左右应当会过来打扫——”
                              他说着取过沙发上一只崭新的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沓钞票递给刘亦菲,不慌不忙地讲:“直接与她结清工酬,可适当给小费。”又说:“服务处的叶先生喜欢打听,他送餐过来如果问你,你就讲是我的朋友,餐费也请及时付给他。”
                              刘亦菲接过来,当着他的面数了一遍。
                              一块五块十块的,一共是一百零二块。
                              “一百零二。”她说着抽出两块钱还给李易峰,“我习惯记整数。”
                              李易峰收了。
                              他认为已经交代妥当,提包走到门口,回头一看刘亦菲身上已经穿了很久的制服,却又止步返回,径直进入卧室,从里面取出一件叠好的黑色纺绸长衫:“如果你需要换洗衣服可以换这件,前天刚刚做好送来的,已经清洗好了,还没有穿过。”
                              刘亦菲隐约觉得他很不放心自己单独待在这里,这种不放心可能并不是因为出于对她安危的担心,而是一种私人空间被入侵的不安。
                              他用表面上的“大方”来掩饰心里的这种紧张,哪怕是下意识的。
                              刘亦菲接过长衫,偏头看一眼座钟,讲:“李先生,不早了。”
                              李易峰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意识到自己似乎讲了太多给她造成了误会,遂说:“我会尽力在晚十点前赶回来。”他又重复了一遍晚上带她回去的承诺,随即告辞,并在出去后主动关上了门。
                              待外面走道里的声音消失,屋子里就显得更安静了。
                              刘亦菲放任自己重新陷进沙发里,手机死气沉沉地躺在茶几上。
                              没电了,屏幕一片漆黑。有电也没有用,因为没有信号。
                              彻夜未眠的刘亦菲抬起双手掩了脸,在座钟的走针声中打算小憩一会儿,但根本睡不着。
                              那边现在会是什么状况?薛选青如果打不通她的电话,一定又要发飙;医院里也可能联系她,家里或许也会找她——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
                              找不到也好,她难得有这样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
                              刘亦菲起身,走进洗漱间,里面比她预想中还要整洁。
                              干湿分离,靠墙一排木柜,打开来整齐摆着洗漱用品,最左边的柜子里果然叠着好几块新毛巾,刘亦菲取出一条,搭在浴缸边上。
                              浴缸上方有两只水龙头,其中一边标了“H”字样,刘亦菲猜测是热水。
                              尽管李易峰讲热水管道系统出了故障,但她还是固执地试着拧了一下热水龙头——的确没有水。
                              天热,她也不太愿意费时间去烧水,于是索性拧开另一边的龙头,洗了个冷水澡。
                              等她洗完,后脑勺才漫上来一种幽幽的冷和痛。
                              她潦草擦干身体,拿起自己的衣服穿。最后穿衬衫时,她低头闻了闻,将它放在一边,出去取了那件黑色纺绸长衫。
                              因为是居家式的长衫,比外出穿的本来就做得短一些,但披上身,黑色绸料却几乎垂到了她脚踝。
                              盘扣自领口斜至腋下,又一路直线扣到大腿中部,往下是开衩的,方便行走。
                              配套应该还有一条长裤,但李易峰忘了给她。
                              刘亦菲重新拿过报纸,在沙发里坐下,循版面顺序逐一读过去。
                              头条是7月24日驻沪日军中一个叫宫崎贞夫的水兵失踪,照片配的是闸北日军的岗哨,几个日军正端着刺刀搜查往来路人与车辆。
                              往后翻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私人声明与花边新闻,还有一些关于北方前线的报道,措辞中显出一种毫无根据的乐观。
                              屋子里太安静了,刘亦菲越读越觉得不适,因此她放下报纸起身,试图打开留声机。
                              机身庞大笨重,印着VICTOR的标志,手动的,需要费好大的工夫让它运转,可唱不了多久就又会停下来,在现代人追求效率与收益的准则中,为听一首歌付出这么多的力气,显然是相当不划算的。
                              但,一时的热闹也是热闹,刘亦菲想。
                              因此,在座钟铛铛铛敲响八下时,留声机又重新唱起来:“把苏杭,比天堂。苏杭哪现在也平常,上海哪个更在天堂上……”
                              刘亦菲抬手揉了揉仍有些隐痛的后脑,鬼使神差走进李易峰的书房。


                              16楼2017-01-15 20:13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