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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塞拔出,李易峰起身去拿来两只杯子,他答道:“你的密码是914914,雨伞上也印着914,可见这个数字对你很重要,何况……”他顿一顿:“你的身份证件上也写明了出生年月。”
刘亦菲回忆起自己的确在他面前使用过身份证。
她往对方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又往自己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平静地说:“今天也是我妈妈的祭日,她在很多年前去世了。”
李易峰知道914是严曼离世的日子,但刘亦菲对他主动坦露过往,这是头一回。
他清楚这时候不该插话,果然,刘亦菲接着往下讲了:“那天保姆阿姨说,她晚上会回来给我过生日,所以一大早就准备了蛋糕蜡烛,可我从天亮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她。很晚的时候,他们到家里来报信,说她在新的大楼里自杀了,爸爸知道后很愤怒,迁怒到我,把我的蛋糕和蜡烛也砸了。”
她又饮了一口酒:“是那种双层的奶油蛋糕,甜腻腻的;蜡烛是带电子芯片会唱歌的蜡烛,被砸了之后,保姆阿姨把它丢进垃圾桶,它却还能唱歌,只是变了调,慢吞吞阴惨惨的。那天晚上家里的人全都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我坐在垃圾桶旁边听它一直唱到没电,我觉得很害怕,后来也没有睡着觉。”
讲到这里,她仰头将杯子里的酒全都饮尽了。
刘亦菲难得说这么多话,但语调毫无波澜,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只是一贯的寡淡神色里,藏了一些悲伤暗涌。
头顶柔暖灯光覆下来,哪怕她现在仍穿着坚硬铠甲,但看起来却没有那么冷,那么难接近。
她不是机器,冷硬利索的行事风格之下,也有自己的情感。
李易峰捕捉到她目光里一丝柔软真实的疲惫。
客厅里一度陷入沉默,唯有座钟滴滴答答冷漠无情走向新的一天。
零点的钟声打过之后,冷冽酒气渐渐淡了,桌上只剩一堆空纸盒——全部吃完了。
李易峰起身收拾,刘亦菲敛敛神,拿了烟盒走到外阳台上去抽烟。
她抽到第二支的时候,厨房水声歇了,李易峰走过来,停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
她站在室外的黑暗里,看亮光下的他重新打量她的书柜,她的相框,她的资料白板。
李易峰突然问她:“刘小姐,你不是普通的医生吧?”
刘亦菲皱眉低头吸一口烟,抬头回:“原来是,现在不是。”
他问:“为什么不是了?”
刘亦菲余光瞥一眼自己的手,说:“发生了一些事故,原来那扇门关了,只能去凿另一扇门。”
他视线回到资料白板上,上面贴着各种事故、凶杀案,其实他早该意识到她不是普通医生,哪有医生天天和死者打交道的?
他又转向书柜,看到角落里那只极限运动协会的小小徽章:“刘小姐,你喜欢极限运动吗?”
刘亦菲仿佛回忆起很久远的事:“是。”
他问:“是哪种极限运动?”
“攀岩。”
“现在还去吗?”
“不了。”
“因为危险吗?”
刘亦菲的烟快燃尽了,她说:“费手。”
李易峰打住这个话题,问她:“工作忙吗?”
“忙。”她稍顿,“但我现在在休假。”
“为什么休假了?”
“因为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要做。”
李易峰陡然想起“立遗嘱”的事,又想起她抛售股份处理财产的事,犹豫一番最终还是问她:“可以问问是什么事吗?”
刘亦菲今晚逢问必答,到这个问题,自己却抛出了疑问句:“生死?”
他只感觉到是大事,问:“有我帮得上的地方吗?”
刘亦菲摇摇头。
李易峰看她片刻,目光移回室内。
书柜里搁着一只小相框——印了一张星云图,像张开的蝴蝶翅膀,是惊艳窒息的美丽。
刘亦菲重新走回室内,将烟头丢进空易拉罐,瞥一眼李易峰注视的相框,说:“那是死亡的恒星。”
李易峰扭头看她。
这是超出他知识储备的内容了,他问:“你喜欢天文吗?”
刘亦菲答:“小时候喜欢。”她突然抬头看一眼座钟:“不早了,去洗个澡睡吧。”
她这样催促,李易峰当然不能再耽搁时间,立刻上楼拿衣服,刘亦菲却说:“等等——”
她大步折回房间,拎了件白衬衫出来,扔给李易峰道:“你落在南京酒店楼梯间的衬衫,我送洗的时候让他们一起洗了,干净的。”
她说完往沙发里一坐,拿过刚才喝剩下的半瓶酒,头也不抬地催他:“快去洗吧。”
李易峰洗完澡出来时刘亦菲蜷躺在沙发上睡觉,余下来那半瓶酒也被她喝了个干净。
她睡姿看着难受,身上连个毯子也没有盖,李易峰俯身轻声唤她:“刘小姐,醒一醒,回卧室去睡吧。”
刘亦菲没有醒,反而皱起眉,牙咬得更紧,呼吸也愈沉重,因为酒的缘故,她脸上生出一点难得血色,嘴唇微启,哑着嗓开口:“妈妈,我有点害怕。”
是梦话。
李易峰又轻唤了她一声,她却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李易峰整个后背都绷了起来。
刘亦菲是在沙发上醒来的,沙发旁搁了一张躺椅,不见李易峰的身影,外面天已大亮。
晨光蹑足进客厅,刘亦菲坐起来,揉揉太阳穴醒神,视线落在茶几的表盒上。
她伸手拿过它,想起数年前的生日前夕,她向外婆打探:“妈妈今年会给我什么礼物呀?”
深知内情的外婆就说:“你妈妈最近讲你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做完作业就只晓得睡觉,该不会是要送你一块表吧?”
可等到天黑,等到昨晚之前,她也没有等到过一只表。
她突然取出盒子里的表套进手腕,戴好。


89楼2017-01-16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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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699号公寓(1)
    昨夜暂歇的雨水一大早卷土重来,上海的气温陡然落到二十摄氏度,空气湿润宜人,外出时得多加一件薄外套。
    九点多,刘亦菲出门去医院——
    她的药片吃完了。
    刚到门口,保安喊住她:“等下子,有个东西给你。”
    刘亦菲撑伞站在栅栏门前等,保安折回屋里取了个纸盒出来,往她面前一递:“昨天下午来了个快递,你家里没人,打你电话也不通,东西就扔这了。”
    外观看不过是个普通纸盒,刘亦菲伸手一接,顿时察觉到了分量。
    她拿了盒子往外走,拆掉纸盒从里面又取出一方木盒,没什么缀饰,却显然是个好物器。
    打开木盒,软丝绒里躺一只信封,刘亦菲指头一捏,霍地开口倒出来一沓照片——
    旧照,一共七张,每张皆是严曼与其他人的合照。
    刘亦菲抿唇蹙眉看完,到最后时发现一张卡片。
    卡片上写:“近日整理旧物,找出你母亲旧照数张,不便独占,想来还是交由你保管为妥。如有闲暇,或能小叙。”字里行间里透着一股老派作风,落款“吕谦明”,是那位近期大量增持新希股份的大股东。
    刘亦菲对他印象很淡了,只记得是位很和善的叔叔,新希元老,早期管理层之一,后来虽然离职单干,但他实际控制的两个公司却一直持有新希股份,与新希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扳指头算算,刘亦菲和他已经好几年没见,现在突然联系多少有点出人意料,况且这快递是昨天送来的,他掐着严曼祭日寄老照片来,又是什么心思?
    刘亦菲一时不得解,将照片塞回信封,看了眼外盒上的寄件地址,在松江。
    她将盒子放进包里,撑伞径直走往医院。
    已经到门诊高峰期,不论挂号还是收费都排了老长的队,刘亦菲索性打了个电话给李秋实要一张处方,李秋实让她稍微等一等,刘亦菲在大厅里坐了片刻,突然起身去药店置办急救药品。
    她预料李易峰那里的医用品可能正处于紧缺状态,抱着有备无患的心态,她买了整整一大包,从药店出来时,李秋实回拨电话来讲:“药帮你拿好了,你过来一下。”
    刘亦菲挂掉电话匆匆返回病区,上楼拿药。
    李秋实将药递给她,又瞥一眼她手里拎着的药品袋,甚觉奇怪:“你买这么多药做什么?”
    刘亦菲说:“寄给一个受资助的学生,他们那需要这些。”
    李秋实反正也看不清楚袋子里具体装了些什么,既然她这样答,也就不再多问。
    但他紧接着又关心起她的身体:“这两天状况怎么样?”
    刘亦菲点点头回:“还可以。”
    李秋实打量她两眼,确认气□□绪都还不错,便讲:“既然来了,你要不要顺道上去看一眼?刘亦瑜好像挺想见你的。”又因为担心她会碰见刘亦瑜妈妈、父亲或者大姑,他顿了顿特意补充道:“我刚从楼上下来,病房里现在除了护工没有别人。”
    刘亦菲低头沉吟,她隐约惦记上次刘亦瑜讲的那声莫名的“对不起”,遂霍地抬首道:“我去看看。”
    她言罢进了电梯,一路上行抵达特需病房,小心翼翼推开门,房间里便只有呼吸机的声音,一个护工抱着一摞日用品走到她身后,问:“不进去呀?”
    刘亦菲被吓一跳,敛神进屋。
    护工认出她,压低声音讲:“刚刚才吃了药睡着的,你来得不巧啊。”
    “没事。”刘亦菲说,“我就来看看。”
    护工放下手里的物品,开始收脏衣服脏床单,抱起来一抖落,一只护身符便从里边掉下来。
    她手里抱着大把东西,垂眸瞅一眼地面,还没看清,刘亦菲已经俯身捡起了它。
    刘亦菲将护身符拿在手里看了几秒,便听得她道:“幸好幸好,这要一起洗了会出大事情,说是邢女士昨天托人大老远从峨眉山求来的,很灵的。”
    峨眉山?的确很远。
    刘亦菲想着将护身符递过去,护工便仔细替刘亦瑜藏好。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该生龙活虎,但这个词显然和刘亦瑜无关,他奄奄一息地躺着,脸色苍白,心脏壁薄得像纸,命悬一线。
    关于那场雨夜事故,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结论,大致判断是——
    邢学义的错误驾驶导致了事故发生。
    而新希也只忙着摆平遇难者家属及负面舆论,至于当天深夜邢学义为什么带刘亦瑜上路,为什么在清醒状态下他会出现那么严重的驾驶失误,无人在意。
    外面淅沥雨声不止,室内呼吸机的轻细声响缓慢有节律,刘亦菲在某个瞬间突然觉得,刘亦瑜应该是知道原因的,可他上次为什么只字不提,只突兀讲一声“对不起”呢?
    刘亦菲正思索,电话进来了。
    她接起电话,李秋实讲:“我刚刚在门口看到你大姑来了。”话到这里,他就挂了电话。
    提醒是他的事,走不走是刘亦菲自己的选择。
    刘亦菲本心里不愿和大姑有太多接触,为免碰见再生争执,她甚至是从楼梯下去的。
    这阵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急诊的救护车乌拉乌拉一直响,路上飘着各色雨伞,所有人都低着头,行色匆匆。
    刘亦菲有点头疼,只能回家休息。
    叫来外卖又吃了药,她一觉睡到傍晚。
    醒来天色发青,尚留一丝光亮,刘亦菲坐起来喝口水,打算抽一支烟,翻包时却将早上的快递盒也翻了出来。
    她一边抽烟一边打量,寄件地址显示是松江佘山脚下的一栋别墅,上面留了一串号码。
    刘亦菲突然掐灭烟头,照那个电话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男声,刘亦菲还没自报家门,他却已经先开口:“你好,刘小姐。”
    刘亦菲一愣,他接着讲:“鄙人是吕先生的秘书,姓沈。”稍顿又问:“快递已经查收了是吗?”
    短短几句话,透着一副滴水不漏的架势。


    90楼2017-01-16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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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亦菲不擅和人打交道,尤其这种人精,她只能据实说:“是的,我已经收到了,不知道是否能够约一下吕先生。”
      “稍等。”他说完不过半分钟,就给了刘亦菲肯定的答复:“今晚8点,在佘山别墅见面可以吗?我去接你。”
      他回复得这样快,刘亦菲不禁猜测,难道吕谦明就在他旁边?她迅速收回神,答:“不用,我自己去。”
      知晓她母亲旧事的人少之又少,吕谦明算是一个,加上他主动寄来照片,令刘亦菲更想探一探。
      她迅速收拾好出门,雨势转小,雾一样飘着,汽车在道路上疾驰,车灯也暗昧不清。
      因为吃了药状态很差,刘亦菲只能打车去。
      遇上晚高峰,略堵了一会儿,近五十分钟后,出租车将她送到别墅门口。
      她还没下车,就看到有人撑伞走过来迎她,脸上是得体微笑:“刘小姐辛苦,今天有点凉。”
      刘亦菲从声音认出他,是电话里那位沈秘书。
      她不吭声,沈秘书也识趣地不多话,径直带她进别墅。
      这一片安静幽雅,雨声衬着更显闲适,客厅似禅房,一枝南天竹斜进圆窗内,未红透的果实在成片绿叶里透着郁郁的冷,条桌上的线香还未燃尽,茶具旁的小壶里正烧着水。
      吕谦明从桌后软垫上起身:“没有想到这么快可以见到你,坐。”
      刘亦菲很久不见他,发觉他竟然还是印象中的样子,不免多了几分亲切:“吕叔叔。”
      这时壶里的水咕咚咕咚沸起,吕谦明将它从炭火上移开,问她:“喝茶吗?”
      刘亦菲如实道:“不怎么喝。”
      他说:“小曼也不喝。”可他还是慢条斯理地淋了茶具,开始泡茶的那一套复杂流程。
      刘亦菲垂眸看着,听他讲:“照片收到了?”
      “收到了。”刘亦菲稍顿,“不过既然是合照,本来就该是各留一份,为什么说不便留呢?”
      “睹物伤心,留着只会勾起太多以前的事情。”吕谦明说着抬头看她一眼,复垂首专注泡茶:“你妈妈走了,你邢叔叔也走了,新希初创那一拨人,走的走,散的散,再看照片多难受。”
      他将茶水注入小杯,递一盏给刘亦菲:“对了,你邢叔叔的案子结了吗?”
      刘亦菲拿起茶杯,应:“还没有。具体进展我不是很清楚,我不负责这个案子。”
      她回得很干脆,吕谦明便没什么可追问,只说:“喝茶。”
      刘亦菲便饮尽了茶。
      她思忖良久,一句话在脑海里盘桓多时,在搁下茶杯的刹那,终于讲出口:“吕叔叔,你觉得我妈妈是自杀吗?”
      吕谦明手持茶壶,稳稳将茶水注入小杯,说:“我相信不是。”
      刘亦菲又问:“那天下午,你见过她吗?”
      吕谦明搁下茶壶,看她道:“见过,她说晚上要给你庆生。”
      刘亦菲的心骤然一紧:“是什么时候见的面?她当时有没有说别的?”
      面对刘亦菲一连串的发问,吕谦明摇摇头:“时间太久,记得不太准确了。”
      他接着说:“不过以我对小曼的了解,虽然那段时间她状态不好,但她不至于想不开。”他迟迟不喝茶,同刘亦菲说:“你是打算重新查她的案子吗?如果有我可以帮到的,知会沈秘书一声就可以。你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同我讲。”
      这是明确的关心了,刘亦菲领了好意,喝完一巡茶又坐了会儿,意识到时间不早,起身告辞。
      吕谦明看一眼窗外,讲:“雨又大了,这里难打车,让小沈送你回去。”
      他讲的是事实,刘亦菲就没有客气。
      甫出门,她就见沈秘书取了伞候着。
      他周到地给她撑伞、拉车门,显然将她当成重要客人。
      刘亦菲坐进后车座,习惯性地扫两眼,置物框里搁了一叠票根,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峨眉山景区”字样。
      刘亦菲没太在意,低头看表。
      这块来自1937年的手表,提示的却是2015年的时间。
      距2015年9月15日晚十点,还有一个小时。
      她想着稍稍抬眸,突见沈秘书极迅速、谨慎地抽走了票夹上的峨眉山景区票根。
      刘亦菲不留痕迹地蹙了下眉。
      越是滴水不漏的谨慎,却反而显出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91楼2017-01-16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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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699号公寓(1)
        沈秘书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刘亦菲不动声色,待他移开视线,低头取出手机。
        她打开新闻客户端,迅速往后翻,找到昨天那条标题为“吕谦明再度举牌新希制药,持股数或超第一大股东刘庆霖”的财经新闻,划拉到最后评论区,想找一条回复,但它消失了。
        刘亦菲拧眉,点开最高楼的那条评论又逐条翻找一遍,仍未见到那条阴阳怪气的回复,而她非常确定昨天在机场候机时看到过。
        内容依稀是“邢妹是不是和刘庆霖一家人一条心,鬼晓得”,但现在,它被悄无声息地删除了——
        和悄悄抽走景区门票是同一种掩饰。
        刘亦瑜的护身符是从峨眉山求来的,而沈秘书或吕谦明身边的其他人又恰好从峨眉山景区回来,原本或许该归于巧合,却因为这一瞬间的掩饰,反而拨露出一星半点的可疑。
        刘亦瑜妈妈和刘庆霖不是一家人一条心,那同谁一家人一条心?
        吕谦明?
        刘亦菲垂眸盯着手机屏不出声,单凭这两条线索或许不一定能证明刘亦瑜妈妈和吕谦明存有私情,但他们之间的确很可能已经搭了一座暗桥——或许交易、或许你情我愿的男女情谊,并且藏得十分隐蔽小心。
        这两个人想做什么?刘庆霖对此知不知情?和邢学义的案子有没有关系?
        刘亦菲摁下电源键熄灭屏幕,抿唇看向车窗外。
        雨落得更大,车内雨声滞闷,闪电劈下来,路旁的树泛出阴阴的绿,又瞬间在雷声里黯下去。
        驶出别墅区,一路昏黄路灯,雨夜里的城市呈现出与往日不同的寂静,万家灯火随夜渐深而熄,变幻的建筑装饰灯仿佛在演一出哑剧。
        进入市区,红绿灯密集起来,车子停下来等红灯时,刘亦菲余光瞥见了路边一个熟悉身影,他步子匆促,冒着大雨穿过潮湿斑马线,去了道路的另一边。
        刘亦菲辨清他身影,忽道:“沈先生,过了这个红灯让我下车。”
        她要求突然,沈秘书却不多话,通过红绿灯停好车,只在她开车门的刹那,周到递去一把伞:“路上小心,刘小姐。”
        刘亦菲接过伞道了声谢就匆匆下了车,转身再看那个熟悉身影,只见他已经沿街走出去很远。
        通往对面道路的绿灯迟迟不亮,刘亦菲过不了马路,就沿着这条道快步往前走,直到快到下一个人行道,她终于在平行线的这一边追上他的位置,于绿灯亮起的刹那,疾步穿过斑马线,气喘吁吁抓住冒雨前行的李易峰。
        她平定呼吸,伞移过去一半,对上他惊诧目光,讲:“你走得太快了。”
        李易峰眼睑几不可辨地轻颤一下,措辞有点失序:“下雨所以走得快,我们那里不下雨,忙忘了,没记得带伞。”
        他头发被雨水打湿,有几分往日不常见的狼狈,手又湿又冷。
        刘亦菲紧握那只手不放,甚至更用力几分,拉过他就往反方向的地铁口走。
        雨天难打车,地铁这个时间也未停运,刘亦菲遂带他进了站。买票过安检过闸机,按提示到站台,两个人并排站着,身边多的是深夜返家的潮湿路人。
        地铁像怪兽一样从黑暗中呼啸着闯入,却温驯停稳。
        玻璃防护门打开,所有人顷刻涌入,位置在瞬间被占,只留寥寥几个空位。
        刘亦菲示意李易峰去坐,却听他低头小声说:“我衣服都是湿的,还是不坐了。”
        湿嗒嗒地挤在别人身边的确很不礼貌,弄湿椅子也不妥,刘亦菲认可他的选择,却突然拽他一把,将他拉到座椅和门之间的角落处,自己则抬手撑住座椅旁的不锈钢扶手,将他困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安稳区域内。
        她手撑着在一侧,袖子挽上去一截,李易峰垂眸即看到她腕上的表,唇角不由稍稍一松——他一直担心礼物送得不恰当或是太冒犯,现在总算可以卸下这担心。
        然而他一垂首,嘴唇却擦到她头发,整个后背又陡然紧绷起来。
        李易峰一动不敢动,手里握着刘亦菲交给他的长柄雨伞,雨水沿伞尖缓慢往下滴,耳边是地铁掠过时的呼呼风声,突然开上地面,雨丝便贴着玻璃急速擦过。
        刘亦菲抬眸开口:“昨晚睡得好吗?”
        李易峰骤然回神,点点头。
        刘亦菲又问:“在哪里睡的?”
        李易峰佯作没有听清楚。
        刘亦菲便接着道:“在躺椅里睡的?我昨晚有点累,酒也喝多了,可能讲了一些胡话,做了些不恰当的事情,请你多包涵,不要往心里去。”
        她看似坦荡荡地讲完,头却不太自在地移向车厢右侧,潮湿头发丝迅速撩过李易峰的脸。
        李易峰握伞柄的手倏地一紧,地铁到站骤停,身体忍不住微倾,刘亦菲突然伸手揽了他后背,讲:“这边是下站门。”她话音刚落,地铁门霍地打开,耳边净是乘客进进出出的声音。
        急促的关门提示声响起,地铁又要往前开,刘亦菲抓他的手借一点支撑,李易峰尤记得她昨晚就一直这样握着他的手,没有过分用力,但也牢牢抓着了。


        92楼2017-01-16 1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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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讲:“你没有讲胡话,也没有做不恰当的事,你睡得很安稳,刘小姐。”
          刘亦菲抬眸,短促反问:“是吗?”
          李易峰略心虚地答:“是。”
          刘亦菲不再出声,地铁平稳行驶着,可她也没有松手。
          一路到静安寺站,李易峰只记得她手心传来的温度和地铁高速行驶时掠过的巨幅广告,除去品牌logo,广告上只写了八个字“见证历史,把握未来”,伞尖不再往下滴水了。
          从地铁口出来,阵雨也停。
          往699公寓去的路上,刘亦菲问他:“今天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他嗓音里藏了疲惫:“阿九病了,我去给他买药。”
          病了?刘亦菲闷头走到公寓门口,刷开电子门禁,拉开门问:“怎么病了?”
          李易峰神色愈黯然:“那孩子本来底子就不好,可能是受凉,也可能是感染,一直发热,吃不下东西,喘咳得厉害。”
          通廊里的声控灯忽地亮起,刘亦菲按下电梯,问他:“去过医院吗?”
          他无可奈何地说:“还没有。现在租界医院资源也十分紧缺,我的医生朋友上个月在一次空袭里遇难了。”
          那孩子是她一手带到世上来的,刘亦菲听他这样束手无策地讲,难免生出几分心焦。
          电梯门打开,她却不进去,抬头同他说:“你先上去洗个澡处理一下,免得着凉,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说完将李易峰推进电梯,闷着头走出大门。
          电梯上行,刘亦菲快步去了医院,在休息室找到李秋实。
          她开门见山:“帮我开个药。”
          李秋实一脸讶异:“怎么了?早上的药有问题?”
          刘亦菲摇头:“不,可能是小儿肺炎,你帮我找人开点药。”
          李秋实说:“小儿肺炎最好入院治疗……”
          “我知道,但情况比较特殊。”她语气恳切,“拜托。”
          李秋实刚打完盹醒来,脑子不太清爽,迷迷糊糊帮了忙,迷迷糊糊送她走,到最后也没来得及问到底是谁病了,这个病例又到底特殊在哪里。
          他只确定一件事,刘亦菲似乎越来越可疑了。
          李易峰洗完澡换好衣服,刘亦菲回来了。
          她坐在餐桌前逐个写药品使用说明,连同早上从药店买来的药一起装好,最后又整出个医药包出来,李易峰就坐在对面看她整理。
          末了她低头看一眼表,都要过凌晨了。
          刘亦菲担心早上起不来,遂将医药包先交给李易峰:“从阿九的症状来看很可能是肺炎,相关的药品我放进去了,叫易蕙按照上面的剂量使用。包里还有一些应急医药品,或许你用得到,有什么问题,回来就同我讲。”
          她想了想,从包里翻出那只新手机递过去:“给你办了一张新卡,里面存了我的号码,你回来这边就可以拨给我,记得定时充电,不用的时候关机。”
          刘亦菲大概对他的领悟能力有绝对的自信,一口气交代完,也不加示范,径直起身去洗了澡。
          她很累了,躺倒床上闭上眼的一刻,脑子里先是一张张闪过严曼和他人的那些合照,之后就开始吃力消化分解今天遇到的人和事。
          吕谦明在她减持的当口大量从二级市场买入,同时又好像和刘亦瑜妈妈保持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他的目的是为了争夺新希的控制权和话语权吗?
          刘亦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凌晨五点五十六分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将她吵醒了。
          那厢是完全陌生的声音,问题亦相当突兀:“刘女士,请问你前一段时间大量减持新希股份的原因,是不是和新希制药参与了新药的临床数据造假有关?”
          数据造假?
          刘亦菲整个云里雾里,她下意识往后捋额发,下了床往外走,同时挂掉了电话。
          她甫打开门,就见李易峰整装朝这边走过来。
          他一手提着医药包,一手举着手机,同她说:“刘小姐,有你的电话,刚刚打来的,是章律师。”
          刘亦菲拿过手机,章律师问她:“看新闻了没有?你知道新希临床数据造假的事情吗?”
          “什么时候的消息?”
          “就刚才。”
          刘亦菲垂下手,几缕额发立刻耷下来,她放缓声音:“我大概知道了,过会儿回电话给你。”
          她挂掉电话,另一只手机却又震动起来。
          似打开闸门一般,信息电话接连涌来,入侵这个本该清净的早晨。
          刘亦菲犹豫数秒,火速关掉手机,握住李易峰的手——
          她说:“我去看一眼阿九。”
          手表秒针咔嚓移过了12那一格。


          93楼2017-01-16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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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699号公寓(1)
            从八月到现在,刘亦菲已有几十天没回过1937年的699公寓。
            公寓里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餐桌不复整洁,上面堆满了孩子用的物品,沙发里丢着衣服和书本,茶几上摆了一只空奶瓶,白瓷碗支离破碎地躺在地板上,洒落的米汤还没来得及清理。
            看来易蕙在照顾孩子这件事上,并不得心应手。
            想到这一点,刘亦菲才猛地意识到易蕙和孩子们此时都在公寓里,而她贸然出现在李易峰的卧室门口,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对方,实在太可疑。
            她触电般松开手,楼上乍然响起孩子的哭声,易蕙倚着扶手朝下看,见到刘亦菲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抱着阿九匆匆忙忙跑下楼,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盯着刘亦菲疑惑问道:“刘小姐你不是……出国了吗?”
            刘亦菲双手揣进裤兜,低头迅速整理了情绪和思路,正要开口,李易峰却侧过身先道:“刘小姐出国遇到一些阻碍,所以暂时会在上海留两天。”
            刘亦菲认为他的说辞没什么问题,易蕙却生了疑。
            她问:“刘小姐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刘亦菲此时就站在李易峰卧室门口,穿着T恤和宽松家居裤,露着的一截脚踝被蚊子叮出两个红疙瘩,头发是睡醒后特有的凌乱,显然是在这里过夜了。
            李易峰迅速看一眼刘亦菲,又佯作淡定地回易蕙:“我昨晚出去的时候,刘小姐刚好过来,就在这里借宿了一晚。”
            “我肯定是睡死了,都没有听到动静。”易蕙这两天因为阿九都没能好好休息,昨天傍晚上了楼就累得睡着了,连李易峰哪个辰光出去的都不晓得。
            她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看看衣着齐整的李易峰,问:“三哥哥是刚回来的吗?”
            “是。”李易峰刚要将医药包递过去,易蕙怀里的阿九这时哭着哭着又喘起来。
            刘亦菲上前,伸手探了一探,小儿呼吸节律很快,但明显不畅,口唇颜色甚至发紫,不是好征兆。
            “先上楼。”她说着一把拿过李易峰手里的医药包,另一只手轻揽了一下易蕙的后背,催促她抱孩子回楼上房间。
            那厢两双脚蹬蹬瞪地上了楼,西边客房里探出一个小小脑瓜——是刚睡醒的阿莱。
            他看到李易峰,先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先生早”,紧接着就走到客厅,帮李易峰收拾餐桌及沙发上的杂物。
            楼上那间刘亦菲睡过的客房,眼下变成了易蕙和阿九的卧室,因为疏于整理,杂乱感扑面而来。
            刘亦菲重新给阿九量了体温,仔细听了肺音,又问旁边手足无措的易蕙:“烧了多久?”
            易蕙答说:“蛮久了,奶喂不进去,精神也很差。”
            刘亦菲察觉到她语声中的焦虑,直起身道:“你不要慌。”言罢拆开医药包,翻出退热贴和药水,又递了一盒酒精纸和滴管给易蕙:“滴管消个毒。”
            易蕙依言照做,期间又探头看一眼那些稀奇古怪的包装盒,越发觉得刘亦菲神秘,但同时她也莫名觉得一阵安心,仿佛寻到了能倚靠的权威,慌张也顿时少了。
            她将消过毒的滴管递过去,只见刘亦菲从药瓶里吸出药水,俯身喂阿九。
            她好奇探头看,刘亦菲却突然停住动作。
            刘亦菲本打算自己动手,但突然想到这可能是易蕙必须学习的部分,最终起身将滴管给了易蕙:“还是你来。”
            易蕙乍然显出不自信,刘亦菲垂眸看她:“不是难事,慢慢给药,我教你控制节奏。”
            受到鼓励,易蕙浅吸口气,紧张地握握拳,这才接过滴管小心谨慎地给阿九喂药。
            刘亦菲显然是个耐心的好老师,易蕙喂完药,终于直起身舒一口气,问刘亦菲:“喂了这个药就好了吗?”
            刘亦菲却回了声“还没有”,她拿过药盒里附的小量杯:“每顿该喂的剂量我写在纸条上了,你用这个来量,不要给多。”又指了退热贴讲:“这是物理降温用的,你留意一下他体温,烧得厉害可以贴。”
            刘亦菲说完又习惯性抿唇,托起一只小小的输液袋。
            易蕙见她不吭声,问:“怎么了?”
            刘亦菲却放下输液袋,快步走出门。
            到楼梯口时,在客厅里忙碌的李易峰抬头看她,问她:“需要帮忙吗?”
            “上个月我给你的医药包,在这里还是在李公馆?”
            “在公馆,需要吗?我现在去取。”
            刘亦菲讲:“阿九需要输液,但我忘了拿输液器。之前那个包里我多放了一些,应该还有。”
            李易峰语气稳妥又平静:“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取。”
            他说完就去打电话叫车,刘亦菲说:“还需要拿一些药,我同你一起去。”
            她眼神里是不容拒绝的坚决,李易峰想了想,只说:“衣服还在老地方。”
            卧室靠门的五斗柜,最后一层。刘亦菲记得很清楚。
            她顺利翻出衣服换好,出去时见李易峰正关照阿莱留意锅里的粥:“等它沸了就关掉煤气,记住了吗?”
            阿莱认真点点头,他直起身转向刘亦菲:“可以走了。”
            刘亦菲便同他一道出门下楼,到服务处,叶先生坐在高台后面看报纸,听得动静抬头起身,一见刘亦菲,黯淡脸色倏地一亮:“刘小姐回来了呀!哪个辰光来的?”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李易峰回他:“我们有些急事,先走了。”
            叶先生识趣坐回去,刘亦菲顺手抽过信报箱里的报纸。


            94楼2017-01-16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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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易峰大概好几天没取了,报纸也攒出一小叠,中文、英文都有。
              刘亦菲单手举着报纸,低头一边走一边看,到门口凉风扑面,抬头只有阴沉沉的云,寻不到半点太阳的踪迹。
              李易峰展开一直搭在小臂上的短夹克,极迅速地给她披上,只讲一句“温度有点降了”,即走到出租车旁拉开车门,请她先进。
              刘亦菲倏地回神,单手压紧领口坐进车内,仍是低头看报纸。
              新闻、社论、公告、广告,版面与战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内容也没有大篇幅地倾向这一场战争。
              这是区别本土的、属于租界的报纸,大家关心9月份足球协会的换届,在意百货商店推出的新品,非常默契地将上海割裂成两个部分——华界和租界,战区和非战区。
              铺天盖地的日常琐碎,是用来包裹战火的外衣。
              刘亦菲没能看完,抬起头看窗外。
              车子顺利驶出法租界,一路开向公共租界的李家公馆,途径南京路时,一栋熟悉建筑就从刘亦菲眼前掠过——她曾经住过、被轰炸过的华懋饭店,重新开张了。
              那天下午两颗炸弹从天而降,爆炸声震耳欲聋,楼道里一片血肉模糊。
              但仅隔一月之后,它便恢复营业迎客,好像轰炸从未波及这里。
              “什么时候开张的?”刘亦菲不禁坐直了身体,目光仍在窗外。
              “就这两天。”李易峰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又讲:“那天一同被炸的大世界剧院也开张了,最近还有新的电影上映。”
              他语气里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忧虑,百米外对岸阵地的炮火是真切响着的,那边是地狱,这里也绝不可能是天堂。
              街上越来越多的外国驻军昭示着粉饰太平下的恐慌与焦虑,巡捕房的警察四处抓捕可疑人物和暴.乱难民,公共租界卫生处已经是第三次发布霍乱的疫情报告……竭力维持的秩序像脆弱玻璃一样,一击即碎。
              汽车抵达李公馆时,一众人正因一个孩子焦头烂额。
              李易峰同门房讲明来意,姚叔皱着眉说:“现下家里一团糟,先生最好快点取了东西就走。”
              刘亦菲注意到姚叔对李易峰的态度不再是一味地拒之门外,竟然多了几分善意。
              她不在的这些天,发生了些什么事?
              李易峰向他打探情况:“怎么回事?”
              姚叔便道:“昨天小少爷跟姑爷一起出去,也不晓得怎么就自己溜了,一直找到宵禁都没找到,还是今天一大早被警察送回来的!送回来按说能松一口气了吧?结果一回来突然就上吐下泻,情况严重得不得了,二小姐就同姑爷吵起来了!”
              刘亦菲听他讲完,明白他口中的小少爷就是二姐家那个孩子。
              她问:“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姚叔道:“说他都已经到西边难民点了,要不是家里同巡捕房再三地打招呼,哪里还有可能找得回来呀!”
              李易峰轻蹙眉,冷静地同刘亦菲说:“那边在闹霍乱。”
              刘亦菲下意识抿了抿唇,没吭声。
              李易峰又讲:“我进去拿了医药包就出来,你在这里等我。”
              刘亦菲站在潮湿的凉风里看他大步往小楼走,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李易峰甫到门口,便听得客厅里吵翻天,一边是二姐的责骂声,一边是二姐夫的撇清与辩解,质疑无非是讲“带小孩出去怎么不看好,是不是又同哪个戏子鬼混去了?到底是哪个人把你迷得这样七荤八素,连儿子都没心思看了?”云云,二姐夫便说“我要真心去瞎搞怎么还会带小孩出去?你稍微动动脑子好伐?家里的钱都是你在管,我哪里有闲钱出去同人鬼混?”等等。
              总就那几个话题翻来覆去地吵,简直没完没了。
              李易峰本打算绕过他们上楼去取医药包,刚上了两节台阶,却突然又被二姐叫住:“你回来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这样悄无声息是要吓死人吗?!”
              李易峰停住步子,转过身下了楼梯,正色道:“李易萍,迁怒我没有意义,我想你现在应该做的最紧要的事情不是争是非——是立即送阿晖去医院。”
              他说完即重新转身上楼,二姐夫这时也顺着他的话头讲二姐:“阿晖现在这个样子当然是要送去医院,你在这里胡搅蛮缠有没有意思?”
              二姐气却更盛:“姓周的你不要妄图转移话题!”
              李易峰步子又顿住,他讲:“西区闹霍乱,阿晖从那里回来就上吐下泻,希望你对阿晖负责,也对这个楼里的其他人负责。”
              “老三你什么意思?!”
              李易峰提醒都说尽,实在没什么可以再讲的了。
              他置若罔闻快步上楼,二姐朝楼上喊:“你在咒阿晖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霍乱高度疑似病例,必须马上隔离的意思。”
              二姐闻声倏地扭过头,只看到门口站了一个熟悉的、久违的身影。
              她看着对方发愣,下意识反问:“你再讲一遍?”
              刘亦菲寡着一张脸,所有态度都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里:“我说马上。”


              95楼2017-01-16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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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699号公寓(1)
                二姐心里一搓火被刘亦菲这句话一扑,起码熄了一大半,鼻翼翕动,只剩满脸无处可撒的气。
                李易峰闻言返身,看向门口的刘亦菲,显然未料到她会进来:“刘小姐?”
                刘亦菲进楼,除了担心李易峰又同家里揪扯不清外,还出于一种身为医者潜意识里的提醒义务,结果刚到门口就听见二姐在与丈夫争执,对李易峰的一番好意提醒更是丝毫不领情——
                这时候罔顾主次,对孩子对自己、甚至对他人都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刘亦菲接着讲:“上吐下泻不一定是霍乱,但从疫区回来出现典型霍乱症状必须谨慎处理。如果真是霍乱而置之不理,阿晖可能会因为严重吐泻脱水、休克甚至死亡,这栋楼里的人也都面临被传染的风险。”
                语声不高不低,却透着权威感,整栋房子里仿佛只有她的声音。
                二姐只晓得外面闹疫病,但一贯认定那是难民区的事情,哪里同自己扯得上半点关系,当然不肯承认霍乱离自己这样近,遂抬手指了刘亦菲道:“你、你危言耸听!”
                刘亦菲走过去,将报纸递到她面前,只道:“看过之后再下结论,也不迟。”
                租借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面,其中夹了一条卫生处的公告,说明疫情现状的同时,提醒租界居民警惕,并要求一旦出现疑似症状立即前往租界专设的霍乱医院进行隔离治疗。
                二姐英文虽不是极好,但这一则公告好歹也看得明白,未及她回神,二姐夫一把夺过报纸,快速扫几眼,语气举止立刻添了焦虑:“赶紧赶紧,叫姚叔马上送阿晖去医院,那个专门治疗霍乱的医院在哪里?”
                “送去什么霍乱医院?!”二姐的气焰顿时又熊熊燃起,语调明显拔高:“那种医院本身就是个瘟疫区!送去了没病都要得病!”
                声音刺耳,刘亦菲耳膜都仿佛震得疼了一下,她下意识皱了眉,讲:“疫病医院会有专业的消毒与隔离措施——”
                话还没完,二姐打断她反驳:“你去过?”
                “我去过。”李易峰说完快步下了楼,走到刘亦菲身前,隔开她与二姐:“如刘小姐所言,他们确有专业的处理流程,我也有朋友已经痊愈出院。霍乱应是越早治疗越稳妥,所以不宜再耽误时间。”他说着即刻转向二姐夫:“尽快送医为好。”
                二姐夫虽然与他有一些过节,此时却与他同心,马上叫住佣人:“快点带阿晖下来,叫姚叔去准备车子,我们马上去医院。”
                “哪个敢?!”二姐只身拦阻,直接挡住楼梯不让佣人上去,她眸光中分明写满恐慌,却又下意识地抵抗,声音愈歇斯底里:“就算是霍乱也不能去医院!叫医生到家里来治!”
                “这种时候整个上海最缺的就是医生,哪个医生有工夫到你家里来?”二姐夫声音陡高上去,斥道:“李易萍你讲讲道理!”
                “她不就是现成的?!”
                二姐急红眼,抬手直指刘亦菲,李易峰立刻驳道:“刘小姐是客人,不是你呼来喝去的佣人。”
                他说完转过头,正打算让刘亦菲先出去,楼上突然传来佣人的急呼:“小少爷吐得都快要昏过去了!”
                二姐慌忙上楼,二姐夫也立马跟上,木质楼梯一阵咚咚急响,哪个还顾得到刘亦菲在后面的提醒。
                她讲的是“等一等,不要直接接触病室里的排泄物”,但只有李易峰听到了。
                李易峰转头对上她目光,只见她问:“医药包在哪?”
                “我去取。”李易峰说完就要上楼,刘亦菲却拉住他:“我同你一起。”
                两人快步到二楼书房,李易峰拉开顶柜取出医药包递到刘亦菲面前,她哗啦一声拉开,麻利地从中找出消毒液、手套口罩及抗菌药若干:“霍乱是肠道传染病,避免排泄物接触很重要,他们那样贸然进去太危险了,得马上知会他们传染的风险。”
                她说完迅速蒙上口罩,甫抬头,突觉李易峰神色微变,蓦地一转头,循他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坐在角落里的大哥。
                大哥坐在一把轮椅里,垂下来的裤腿空空荡荡,脸色发白,看到刘亦菲时却又突然涨红了脸,声音几近咆哮:“是不是你锯了我的腿?!”
                刘亦菲懵了一瞬,在他“为什么要锯我的腿?”、“我叫你锯了吗?”、“凭什么不过问我?!”等接二连三的质问声中,李易峰道:“我说过当时的情况——”
                大哥粗暴打断李易峰:“我要她讲!”
                刘亦菲伸手拦了一下李易峰,转向大哥,声音稳而冷静:“我的确是参与你截肢手术的医生,你下肢毁损非常严重,盲目保肢除了引起并发症和更麻烦的感染,对保命毫无益处,还要继续往下讲吗?”
                她一张脸被口罩遮去大半,露着的一双眼也辨不出情绪。
                气氛僵持片刻,她最终转过身,埋头迅速整理了医药包就要出门。
                术后心理疏导不是刘亦菲擅长的部分,但临到门口,她突然又停住脚步,短促叹一口气,背对着大哥道:“李先生,遭遇事故已是既成事实,能做的只有向前看。”
                李易峰察觉到她讲这话时,明显是深有体会的语气,仿佛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意外。
                然他走到她身旁,她却提着医药包先出去了。
                只这么稍稍一耽误,外面事态就完全变了个模样。
                二姐夫突变强势,抱起孩子就下楼出门,也不求司机,自己坐上汽车驾驶位就要带阿晖去医院,二姐一路吵一路拦,始终没能拦得住。
                刘亦菲下楼时,怒气十足的汽车鸣笛声响彻了整个公馆。
                她杵在楼梯口,敛回视线,低头看过去,楼梯上、客厅地板上,一路零零落落的呕吐物痕迹。
                空气一阵滞闷,她转头提醒下楼的李易峰:“小心,不要踩到。”
                汽车声远去之后,外面只有稀稀落落的蝉鸣声。
                阴天里惨白无力的光,透过彩玻璃映入客厅,在地板上留下死气沉沉的色块。
                二姐走进来,还没走几步,突然挨着客厅沙发瘫坐下来。
                她闹了这一番,旗袍上盘扣散了两颗,一贯打理服帖的小卷发此时也耷下来几缕,眸光黯淡,是与往日嚣张架势全然不同的狼狈。
                突如其来的战事将生活弄得更糟——
                夫家的产业几乎全毁于战火,家也沦为战区只能搬回娘家,大哥失了双腿完全像变了个人,易蕙为了那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甚至不惜与自己决裂,丈夫每天不晓得同谁在鬼混,连阿晖也突然病得这样重,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妇人,此刻却瘫坐在地板上,不知所措。
                刘亦菲打量了一会儿,走到她面前停下来,突然俯身,讲:“伸手。”
                二姐不明所以地抬头,看起来像一只被拔光棘刺、失去攻击力量的动物。
                刘亦菲又重复一遍:“伸手。”
                待她机械地伸出手,刘亦菲掰开消毒液瓶盖,挤了几毫升消毒液在她掌心:“搓满三分钟,流水冲洗干净。”随后直起身,转向李易峰:“虽然孩子已经送去医院了,但家里的病室也必须消毒处理。”


                96楼2017-01-16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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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亦菲考虑得细致周到,李易峰完完全全地信任她,便安排佣人按照她讲的进行清理、消毒工作。
                  一众人忙完也到了饭点,外面的阴风好像歇了,刘亦菲将抗菌药留下来,并托给姚叔分发到人,算是预防性服药,最后她又叮嘱:“如果公馆里有其他人出现症状,务必立刻去医院,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先走一步。”她说完转向李易峰:“李先生,走了。”
                  姚叔说:“先生慢走,刘医生慢走。”
                  他毕恭毕敬站着,待他们坐上车,直到出租车驶出街道再也看不见,才重新关上了公馆大门。
                  车内环境相对密闭,刘亦菲偏头挨着车窗假寐。
                  一大早被新希药物临床数据造假的消息吵醒,紧接又遇到李公馆里突发事件,此刻她额头不停往外渗虚汗,大概是有些发烧。
                  李易峰这时恍然记起她还没吃早饭,在公文包里摸索半天,只寻到一小包饼干,且饼干已经碎了。
                  他犹豫要不要给她时,刘亦菲忽然坐正,手一伸,拿过饼干袋,指头一捏撕开来,毫不嫌弃地吃了一半,余下递给他:“我不吃独食。”说完又挨向冷硬车窗,阖目养神。
                  车子里先是安静了片刻,过了会才偶然响起些许包装纸互相碰擦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扰到人。
                  他吃东西几乎没什么声音,刘亦菲闭目听着,又听他打开公文包,似乎是取了什么文件出来。
                  她下意识地微抬眼睑,视线悄无声息落在他手中公文上——
                  那是一份资源委员会的提案,仍是关于上海工厂迁移内地的经费问题。这一次,提案明确说道目前大批工厂因为资金短缺无法完成内迁,因此请求财政部对重点工厂进行拨款补助,其中甚至包括商务、中华等印刷厂。
                  刘亦菲依稀记得战前那天他们从李家到迁移委员会,又去虹口送船票,最后在夜深人静返回699公寓的路上,他讲“偌大一个上海,五千家工厂,毁于战火或落入敌手,对实业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击”时的样子。
                  她突然问:“你这几个月一直在忙这些事吗?”
                  李易峰听她乍然发问,先是一愣,立刻又点点头。
                  刘亦菲想了想,又问:“我不是很了解这一部分的历史,想冒昧问一句,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出了多少?”
                  李易峰将文件收进公文包,紧锁着眉,只竖起两根手指头。
                  刘亦菲反问:“百分之二十?”
                  “不,只有百分之二。”他面色愈沉重,略带哑意的声音里,藏着一份“无可奈何局势下也要拼尽全力”的决心——
                  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尽管他非常清楚,上海大大小小五千家工厂中,其实绝大多数早已经失去了内迁的可能。
                  刘亦菲不再往下问了,她讲:“如果你有事就去忙,公寓那里有我和清蕙照料,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尽管她这样说,李易峰却仍是将她送到了公寓门口,看她上了楼,这才重新坐进车里,出门办事。
                  刘亦菲站在公寓外阳台里看汽车一路驶远,不知驶向何方,心中竟生出隐约别离感。
                  屋内孩子的哭声将她拽回神,她转身快步走进客厅,用酒精纸擦完手,从医药包里捞出输液器匆匆上楼,给阿九输液。
                  她忙碌的同时,易蕙说下楼去煮一些面条当午饭吃,底下很快就锅碗瓢盆地热闹了起来。
                  哄完阿九,刘亦菲打算下去给易蕙打打下手,刚到楼梯口,便听得电铃声响。
                  易蕙正忙,刘亦菲便去开门。
                  叶先生站在门外,递来一张电报纸:“刚刚有人送到服务台的,我就直接给送上来了,麻烦刘小姐转交给李先生,我就先下去啦。”
                  “好的谢谢。”刘亦菲接过来,低头草草掠了一眼,上面用字一点也没有电报的节省作风,写着——
                  “经半月共同努力,器材人员今日终抵汉口,荆棘载途,一路风雨,实在不易,亦感谢兄之亲力协助,数日前镇江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沪上现今危险重重,望兄保重”,落款则是某某钢铁厂,某某人。
                  这大概就是成功迁出去那2%中的一个了,刘亦菲想。
                  她将电报纸放入玄关柜,易蕙端着面碗走进客厅,问:“是谁呀?”
                  刘亦菲答:“叶先生送电报来。”
                  易蕙又问:“谁的电报?”
                  刘亦菲关上抽屉,转过身回她:“好像是什么钢铁厂?”
                  易蕙将碗往餐桌上一搁:“诶,我晓得那个,是不是到汉口啦?”
                  刘亦菲问:“你怎么晓得?”
                  易蕙拉开椅子坐下:“这个钢铁厂十分厉害的,二姐上次讲要是这个厂能顺利迁走,那么就同意三哥哥迁李家的机器厂。”她略不屑地讲:“大厂都接二连三地迁走了,大趋向如此,她总不能看着李家的厂子被轰炸吧?可她自己又没有办法的,到头来还是只能指望三哥哥。她那样讲,其实也就是挣点面子,其实心里早巴望着了。”
                  易蕙讲到这里,刘亦菲才想通李家上至二姐下至姚叔,为什么对李易峰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变化。
                  这时易蕙催她:“快吃啊,时间久了面会烂掉的。”
                  刘亦菲坐下来吃面,公寓里一派静好的模样,但她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
                  战争才刚刚开始,所有人的前路都不明朗。易蕙和孩子们将去往哪里,李家的工厂是不是能顺利迁走,李家其他人是否会随工厂一起离开……当然还有李易峰,他会继续留在上海直到战争结束吗?
                  刘亦菲在距晚十点还有十几分钟时等到了他。
                  太晚了,易蕙和孩子们都已经入睡,刘亦菲在沙发里也睡了好几个钟头——她下午就一直浑浑噩噩,且呼吸道的炎症反应非常明显,她咳嗽了。
                  “怎么了?”李易峰发觉状况马上询问,黑暗中却唯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
                  “别说话,就这样待一会儿。”


                  97楼2017-01-16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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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699号公寓(1)
                    刚醒后的低哑嗓音里,透着些许疲惫,呼吸声也滞慢。
                    一片黢黑中,李易峰发觉那只手凉凉的,似乎比平时要柔软一些。只有在她指腹薄茧紧贴他掌心时,他才感受到往日里她一贯传达的力量。
                    客厅里只有走钟声,李易峰坐下来,公文包搭在膝盖上,一直紧绷的肩膀也稍稍放松,就陪她这样安静待着。
                    一待待到十点整,座钟鸣响的刹那,一切就都变了模样。
                    耳畔响起的是2015年晚十点的打钟声,即便闭着眼,刘亦菲也很清楚自己回来了。
                    待最后一声钟鸣结束,刘亦菲倏地松开手坐起来,两手撑住额头道:“李先生,麻烦开下灯。”
                    她蓦地抽手,李易峰还未回神,听得她吩咐,立刻起身去按亮客厅的灯,又返回沙发询问:“刘小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室内转瞬亮起来,刘亦菲移开撑额的双手,抬头道:“没什么要紧的。”她声音仍低闷:“有点发烧,上呼吸道有些炎症,可能昨晚受凉了,小事情。”
                    她说完下意识伸手摸过茶几上的烟盒,指头一勾,只抽出来一截过滤嘴,突然她又将烟塞回去,起身走向储物间。
                    李易峰只见她从储物间推出一个输液架,又见她从柜子里翻出药液袋和一只药盘,紧接着撕开输液器包装,将一端针头扎进输液袋,动作麻利地将它挂到输液架上。
                    她挨柜门站着,扎紧止血带,有条不紊地消毒、排气,对着顶上灯光,将输液器另一端针头推入手背静脉。
                    自始至终她都低着头,直到固定好针头,她才抬头看向墨菲氏管。
                    透明药液有条不紊地往下滴,她推着输液架走进厨房烧开水。
                    一整日窗户没关,数十只小虫子围着暖光灯泡团团飞,一只蚊子肆无忌惮趴在刘亦菲□□的小臂上吸血,等刘亦菲察觉到,它早吸了个心满意足,并以最快速度逃离了现场。
                    发烧了,人的反应力也下降,刘亦菲不计较皮肤上迅速鼓起的红疙瘩,扭头看向窗外。
                    夏末凉风涌进来,夜不太亮,竟有几分寂寂滋味。
                    与壶中声响一起热闹起来的,还有屋外久违的虫鸣声,在刘亦菲记忆中,那还是幼年时候才能听到的声响,或许后来也有,但她都没有再注意到。
                    她走神之际,李易峰走过来,伸手关上十六格窗。
                    晚上降温了,风既潮又凉,这样吹无疑不利于恢复。他关好窗,又将开水倒入玻璃杯中,给她凉着。
                    刘亦菲瞥一眼茶杯,推着输液架走到沙发坐下,拿过遥控打开电视,随手翻了个频道,屏幕上男播音员正襟危坐,播送的是夜间新闻。
                    李易峰将水杯放到她面前,刘亦菲说:“坐。”
                    李易峰在她身旁坐下,见她拆开药盒,从铝箔药板里掰出两粒胶囊,以为她要服药,没想到她却突然扭过头,盯着自己道:“张嘴。”
                    他一愣,但还是依言张开嘴,刘亦菲将两颗胶囊喂给他,递去水杯,这才解释:“抗菌药,做个预防。”又说:“口服的霍乱疫苗不太方便买,但我想你应该有服用的必要,等我有空再去吧。”
                    李易峰看着她,就着还有些烫的水,将两颗胶囊吞咽了下去。
                    她又掰开铝箔纸,往自己嘴里塞了两颗药,接过他手中水杯,迅速饮一口,察觉到烫迅速皱了下眉,囫囵吞咽,放下水杯闭上眼。
                    客厅电视的音量不高不低,字正腔圆的男声不急不忙地读新闻,刘亦菲的呼吸也逐渐慢下来。
                    李易峰抬头看输液架上的透明袋,药液安安静静流入她的静脉,而她背挨沙发正坐着,风平浪静的脸上写满疲倦。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轻揽她的头,借出肩膀给她枕。
                    意识到自己忽然萌生的念头,李易峰连忙揉了揉睛明穴醒神,但才揉不到十秒,他右肩就倏地一沉——刘亦菲头挨着他,紧闭着眼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
                    她头顶发丝柔软,隐约有洗发水的气味,衣服上则是消毒水的味道。
                    李易峰一颗心骤然紧绷,但很快放松下来,他垂眸看过去,她细密睫毛纹丝不动地耷着,鼻翼几不可察地轻轻翕动,唇仍是抿得很紧。
                    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踏实与慰藉,甚至贪心地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些。
                    然而输液袋里的药液终究会淌尽,电视里的新闻也在同一时刻走到尾声——得喊醒她了。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刘亦菲却突然自己坐正,哗啦撕掉手背胶布,拿过酒精棉球压紧,干脆利落地拔了针。
                    她处理掉垃圾一扭头,对上李易峰的目光,一秒尴尬,一秒粉饰,最后若无其事地说:“不早了,洗漱完就睡,阿九的状况需要随时盯着,你明早走之前喊我起来。”
                    刘亦菲说完,就避开他的视线去浴室洗澡。
                    刚才她并没有完全睡着,意识半昧半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还是放任自己靠了过去——一种深受潜意识力量驱使、离奇的自我放任。
                    从七月遇见到现在,短短时间并不足以彻底了解一个人。
                    但意外的是,虽然聚少离多,却总有被打动的瞬间——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这实在谈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七十几年前的上海,灾难还在继续。
                    闸北的轰炸与战斗更为激烈,作物成熟季节,大片的田地却因战火无法顺利收割,可以预见的是粮食供应的危机,居住在这一区域内的民众,生活将更加艰难。
                    三天之后,9月19日,是1937年的中秋节。


                    98楼2017-01-16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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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易蕙一大早就出去买米,空手去空手归,齐整短发竟然有些许凌乱,话语里难免有抱怨:“米一上来就全被抢空了,我根本抢不过,还有人揪我头发,太过分了。”见刘亦菲正在给阿九做检查,又定定神问:“阿九怎样了?”
                      刘亦菲拿掉听诊器,说:“逐步好转,比较稳定。”
                      易蕙陡松一口气,讲:“家里还有半袋面粉,省着点吃还能撑一阵子。”
                      她将钥匙搁在玄关柜上,抬头看到日历薄,又叹口气道:“都中秋了,按说今天要开学的,大概也开不成了。回来路上遇到我中学同学,讲复旦、大同今天也没能开学,好像说是要联合迁校……哎,什么都往内地迁,内地应该不会打起来吧?”
                      她说着转身看向刘亦菲,刘亦菲却未给她回应,她便又自我安慰式地说:“应该只是暂缓之计,早晚都要迁回来的,刘小姐你讲是不是?”
                      刘亦菲不置可否,犹豫片刻最后只问:“这场战争可能不会太早结束,易蕙,你现在有离开上海的打算吗?”
                      易蕙沉默,显然不愿作答,她的人生从小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现在独自收养两个孩子已经是了不得的叛离路线,离开上海?那好像是比□□更可怕更陌生的事情。
                      想了老半天,她抬头讲:“三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跟着三哥哥。”
                      她骨子里仍对他人存有依赖,因为太年轻,缺乏与世事独自交锋的经验与能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刘亦菲不再问了。
                      她突然从小包里翻出几张票来:“三哥哥昨天给了我几张票,说今晚工部局音乐队要在南京大剧院开慈善音乐会,我要在家里看小孩就不去了,还是你和三哥哥去吧。”
                      她似乎非常乐得促成刘亦菲和李易峰,又讲:“其实蛮可惜的,要是往常的中秋,肯定很热闹的,今年很多活动都取消掉了,不然三哥哥说不定还能带你去看焰火的!可惜现在没有焰火,只有炮火了。”
                      战时的节日,庆贺也只能是象征性的,三三两两,冷清得像荒漠里开出的花。
                      易蕙和孩子们不去音乐会,便只有李易峰和刘亦菲去。他办完事在傍晚时分赶回家,因为出租车难叫,时间又紧张,便从服务处那里借来一辆自行车。
                      他一脚稳稳撑地,另一只脚踩在踏板上,请刘亦菲上车。
                      刘亦菲打量他两眼,二话没说坐上后座,在他脚离地踩动踏板的刹那,伸出右臂紧紧揽住了他的腰。
                      隔着衬衫传递的体温,仿佛更安全。
                      空气里是隐隐约约的硝烟味,车轴滚动的轻细声音在安静道路上听得格外清晰,从巷子里骑出来,一回头,就见月光落了满巷。
                      他衬衣后背上一点忽明忽灭的光亮,刘亦菲仔细一看,原来是夏末最后一点萤火,它安静栖着,努力蓄着亮光。
                      音乐会的上座率并不乐观,特殊时期的节日里,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不出门。
                      尽管如此,工部局乐团仍尽心尽力完成了这一场表演,以此来募集善款。
                      因为宵禁,音乐会结束得不算晚,九点多便谢了幕,熟人们彼此打过招呼,便匆匆出了剧院,各自返家。
                      人群散去,刘亦菲站在角落里喝一瓶汽水,这是七十多年前的配方,味道与现在有些细微的差别,但还是甜丝丝的,大量的气泡令人愉悦。
                      她低头看表,九点五十分了,而不远处的李易峰仍被工部局一位同僚拉着闲谈。
                      又过去一分钟,李易峰终于摆脱了那名同僚,推着车朝她走来。
                      街上已经十分冷清,依稀可听得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枪响,可能是小规模的冲突。
                      刘亦菲坐上车,一手揽他的腰,另一只手握紧汽水瓶。
                      前行中夜色变幻,但始终黯淡,电力紧缺,只有月光还算奢侈;然而骑着骑着,突然周遭亮堂起来,甚至城市的气味都在瞬间被置换。
                      远处的东方明珠在夜空里亮着灯,与1937年的满月不同的是,2015年的这一天,月亮才显了细细一弧弯钩,在满城热闹灯火里,毫不起眼。
                      世事在弹指一挥间,改头换面。
                      风凉却柔,机动车道上是来来往往的汽车,他们不慌不忙骑在旁边窄道上,超越深夜散步的行人,偶尔被几辆飞窜而过的电动车甩在后边。
                      刘亦菲目光掠过不远处一栋亮灯的建筑,突然喊了停。
                      李易峰骤地停车,顺着刘亦菲的视线看过去。
                      一栋大楼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灯牌logo,标着——
                      “SINCERE 新希制药”
                      饱满的英文字体,每个字母都闪闪发光。
                      Sincere,这个代表新希初创人信念与态度的单词,在被曝药物数据造假的此刻,讽刺得刺目。
                      刘亦菲眸光里,闪过一瞬黯然。


                      99楼2017-01-16 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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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699号公寓(1)
                        李易峰很清楚刘亦菲与新希的关系。
                        不论是从那则曝光她与刘庆霖父女关系的新闻里,还是从那册关乎严曼生平的剪报上,其中零零碎碎的信息捞一捞拼一拼,也就基本能勾画出其中前因后果了。
                        看到新希这个英文名,李易峰记起剪报中一则严曼访谈,里面表达了她对自主研发的理想与决心,新希似乎凝结了所有的努力与诚心,真是一个恰当的好名字。
                        “re.”李易峰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寓意很好。”
                        “是我学的第一个英文单词,比yes和no还要早。”刘亦菲挨着自行车后座说。她感冒没有痊愈,讲话仍带点鼻音:“这个英文名,是我妈妈起的。”
                        她这样大方谈起严曼,令李易峰有些许讶异,又令他感受到一点惊喜,觉得好像离她更近了一步。
                        她又讲:“据说当时几个合伙人一致通过了这个名字,之后才有了音译的新希。”说着说着,语气渐缓,又带点叹息:“创立新希的时候,大家都很年轻,理想也都一样,只想诚心做好药,可人的忘性也许真的可怕,谋权夺利久了,初衷也就忘了。”
                        刘亦菲难得多话,说完了看向新希大楼,久不吭声,李易峰便安静陪她站着。
                        这时李易峰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一愣,慌忙打开公文包,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一串电话号码——哪怕没有添加到通讯录,他也一眼认出来电的是薛选青。
                        之前在公寓与薛选青第一次交锋时,他就记下了她的号码。
                        这几天每次一到这边,他都能接到薛选青的电话,但因为刘亦菲不在身边的缘故,他担心薛选青这个鲁莽的朋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索性不接。
                        屏幕一直亮,默认的手机铃声响得异常嚣张。
                        他将手机递给刘亦菲,刘亦菲犹豫了三秒,三根手指一拈,接过手机迅速解锁屏幕,还没来得及放到耳边,那边就传来久违的声音:“老天,你还晓得接电话?!”
                        贸一听怒气冲冲,然语气里每一个变音和颤声,都是久拨不通后累积起来的担心与慌张。
                        因此紧接着一句话就是——
                        “把我吓死了,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刘亦菲说:“是,我活着,你在哪?”
                        薛选青调高耳机音量:“从殡仪馆出来不久,小郑回队里了,我本来打算回家,不过我现在决定去找你,发个定位给我。”
                        “找我什么事情?”
                        “刘小姐。”她突然学起李易峰用这个称呼,“请问你还记得几天之前你给我发的信息吗?我可是有求必应的人。”
                        刘亦菲想起自己的确是给薛选青发过一条信息。
                        她拜托对方调一下当年严曼高坠案的卷刘,但那天她并没有得到回应。
                        “卷宗吗?”、“当然。”
                        刘亦菲迅速点开地图软件定位,一想这是她给李易峰的手机便又作罢。
                        最后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长按开机键,数秒过后,铺天盖地的信息就汹涌推入——
                        她和这个世界失联太久了。
                        来不及一一查看信息,她先发了个定位给薛选青,薛选青同时发了个定位过来,显示她们之间的车程还剩三公里不到,很近了。
                        刘亦菲将手机塞回口袋,李易峰问她:“我需不需要回避?”
                        刘亦菲说:“不必。”顿了顿又补充道:“她知道你的事了,很抱歉,没有提前同你说。”
                        李易峰忙说:“没有关系,那位朋友似乎猜疑心很重,知道原委或许反而是好事。”
                        他讲得不无道理,薛选青自从晓得这件离奇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有随随便便进行过试探和干扰。
                        何况,薛选青的优点之一就是对该保守的秘密守口如瓶,也不用担心她会四处宣扬。
                        夜愈深,东方明珠的灯也熄了。
                        一辆车在路边停下来,按响了喇叭。
                        刘亦菲与李易峰循声看过去,只见薛选青下了车,快步朝这边走来。
                        在两步开外,她倏地停下步子,打量一下那辆古董自行车,又打量一下李易峰,最后反反复复打量刘亦菲:“你们真行啊,大半夜在街上骑自行车?那车能骑得快吗?你这身衣服——”
                        她往前一大步,捏住刘亦菲衬衫衣料搓了搓,忍不住问:“1937年的?难道你失踪这阵子一直待在那边?!”
                        刘亦菲抬眸对上她的眼,如实答:“是。”
                        尽管早做好了心理建设,薛选青脸上却仍浮现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垂眸看到刘亦菲握在手里还剩一半可乐的玻璃瓶,鬼使神差地拿过来,对路灯看了半天:“你喝了?”
                        刘亦菲答:“我喝了。”
                        薛选青看着那瓶子有片刻犹豫,最后忍不住好奇还是喝了一口。
                        气泡已经没了,只剩甜腻腻的滋味,像搁久了的糖水,有种年代久远的味道。
                        喝完她才讲:“册那,我一定是疯了。”
                        这件事上薛选青反射弧长得可怕。


                        100楼2017-01-16 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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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场找人那天,她自责同时还要替刘亦菲分担焦虑,根本没空想太多,事后很久,恐慌的情绪才涨潮般漫上来。
                          好在那个被她故意带去浦东的不知名先生安然无恙,她便不由松了口气。
                          将人推入险境,的确很不厚道,薛选青收敛了之前的敌意,抬头看向李易峰,坦坦荡荡道:“上次的事情对不起了,今天我做东请你吃饭,算赔个不是,希望你接受。”
                          李易峰却说:“我听刘小姐的。”
                          刘亦菲说:“现在吃饭是不是太晚了?”
                          薛选青不服气:“怎么会?满上海的夜宵等你吃,还能边吃边聊正事,你讲对不对?”
                          她两眼饿得放光,一看就是忙了整天却没好好吃饭的样子。
                          刘亦菲深有体会,也体谅她的辛苦,便同意了。
                          两个人搭薛选青的车去吃饭,自行车的安置便成了问题,薛选青大概有些嫌弃,说:“这种车停街上也没人要吧?”她的意思是就这么放着,刘亦菲看她一眼,她却又立即改口:“那塞车里好了。”
                          李易峰拎起车,将车放进去,刘亦菲坐副驾,他便只能一个人坐后面。
                          车子开到一家火锅店附近停下来,独栋石库门建筑,是上年纪的老房子了。
                          一盏昏灯照亮店牌,大堂里维持着上世纪初的复古风情,有人坐在挨墙的钢琴前弹肖邦,上了楼梯,右手边墙上挂满油画,走在前面的薛选青扭头瞅一眼李易峰说:“这个地方你还满意伐?”
                          李易峰又将话语权抛给刘亦菲:“刘小姐觉得呢?”
                          刘亦菲言简意赅:“合适。”
                          三人进了包房,薛选青迫不及待点完菜,就开始了盘问。
                          “你是官员、学者还是从商?”、“从法国回来的说辞是真还是假?”、“你是哪一年出生的?1905年?”
                          接二连三的疑问抛出来,李易峰根本不及回答。
                          戴着白手套给客人斟酱油的服务生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手抖了一下。
                          刘亦菲说:“麻烦你离开一会儿,我们自己来就可以。”
                          包房服务生可疑地打量一眼她和李易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待包房门关上,李易峰才逐一回答薛选青的提问:“职业是律师,我在东吴大学兼职教课,从法国回来的说辞是真的,我的确出生于1905年。”
                          薛选青听完低头猛喝了一口气泡水:“我天,1905年,你出生到现在都过去整整一百年了。所以你名字到底是什么?”
                          李易峰微笑:“我说过这不重要。”
                          汤在锅里耐心等着沸腾,刘亦菲无意插话,取出手机,低头回翻信息。
                          夹杂在一堆广告和通知当中的一条陌生号码,赫然跳了出来。
                          对方发了一条彩信给她,只写了一句话——
                          “我是723隧道事故之后联系过你的一位记者,我刚刚得到了一条线索。”
                          文字后面紧跟着附了一张邮件截图。
                          刘亦菲点击放大,这是一封匿名邮件,标题是:“你以为新希今天才开始造假吗?”
                          正文内容也十分简短:“严曼出事当天,离开旧办公楼去新办公楼,紧跟着她车子一起开出去的,还有另一辆车。”
                          最后留下了一个“沪a”开头的车牌号。
                          刘亦菲不由拧眉抿唇,薛选青骤然凑过来:“你发什么呆呢?”
                          刘亦菲霍地抬头,还没来得及收起手机,薛选青已经一把夺了过去,她迅速扫过屏幕,面色陡沉,将手机还给刘亦菲,问:“你觉得是恶作剧还是真线索?”
                          刘亦菲想起723隧道事故发生不久后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是那个人吗?这封匿名邮件又是谁发给他的?
                          邮件标题直指新希造假,正文内容却是关于严曼死亡谜题的一桩旧案。
                          新希造假和严曼死亡有什么关系?
                          薛选青见她只顾沉思一言不发,索性说:“管它真假,先查了再说。”
                          她拿出电话,麻利发了条信息,一时等不到回应,又迅速拨了个号码出去,嘟嘟嘟的等待声过后,她讲:“帮我查一个车牌号,号码发你手机上了。”
                          汤锅开始沸腾,热气氤氲中,没有人往里下菜,薛选青的电话乍然震动起来。
                          她几乎在瞬间接起电话,听对方讲完车牌持有人的信息,默不作声放下了手机。
                          包房里只剩咕咚咕咚声,三个人面面相觑,刘亦菲拿起面前酒杯喝□□泡水,抬首道:“是谁的车牌号?”
                          薛选青看一眼李易峰,最后将视线移向刘亦菲,声音有点冷:“是已经死掉的邢学义。”


                          101楼2017-01-16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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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699号公寓(1)
                            线索最终指向了一个死人。
                            席间顿时无言,只剩沸腾汤锅闹个不停。
                            薛选青打破沉默,讲:“从邮件来看,如果这条线索是真的,这个提供者很可能是新希的老员工,他甚至直接目击了两辆车的外出,可他邮件写了什么标题来着——‘你以为新希今天才开始造假?’什么意思?新希早年就有数据作假?这数据作假难道还和两辆车外出扯上关系了?”
                            “他是这个意思。”刘亦菲半天不吭声,终于接她话道:“所以这条线索的重点在于新希早年是不是真的存在造假,这件事和我妈妈的事故又存在哪些联系。”
                            薛选青拧起眉来,屈指叩着覆了台布的桌板,想了半晌问:“我问几个问题。”
                            刘亦菲抬眸:“讲。”
                            “第一,你妈妈当时是新希研发部门的掌门人,她应该很清楚整个药物研发过程,当然也包括数据,你觉得她是会造假的人吗?
                            “第二,假设早期真有数据造假,这个药上市这么多年,一点问题也没有?监管部门查不出来?
                            “第三,就算那天邢学义的车和你妈妈的车一起出去,那又能证明什么?邢学义目击了你妈妈的事故?可是说不定他们一出门就分道走了呢?”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端上桌,拿起筷子,却不知何从下箸。
                            “所以线索是有,但这个线索很可能没什么用处。”薛选青见她不出声,迅速给了结论:“发这个给你的记者看到这条线索大概也是一头雾水,所以直接发给你,摆明了就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抛砖引玉。”李易峰出声。
                            “对。”薛选青略惊喜地应了一声,视线转向李易峰,只见他有条不紊地往锅里下菜。
                            “别动了——”她立刻阻止他继续往里下菜,“你今天是客,就不要亲自动手了。”
                            薛选青说完起身去喊服务生,李易峰放下手中餐具,看向满脸心事的刘亦菲,没有出声安慰,只起身给她重新倒了一杯气泡水。
                            刘亦菲骤然回神,道了声谢,将手机收进口袋。
                            服务生重新进入包房,新鲜食材依次涮入奶白菌菇汤里,热气升腾,满室食物香味。
                            深夜里美食诱人,刘亦菲食欲却寡,李易峰也很配合地没有多吃,薛选青抬头看看他们两个,晓得这顿饭已经被那条匿名线索给搅得索然无味了。
                            可点了这么多,菜价还不便宜,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只能埋头猛吃,她便毫无意外地吃撑了。
                            薛选青吃光碗里的杨枝甘露,嘴也没擦,拿起手机就转发了一封邮件给刘亦菲。
                            刘亦菲的手机过了好半天,嗡地响起一声邮件提示音,但她没有理会。
                            薛选青放下手机:“你妈妈案子的资料,我扫了一封电子版,刚转发给你了,查收一下。”
                            刘亦菲立刻摸出手机,点开邮件下载附件。
                            文件还未下载完成,薛选青便在一旁讲:“扫描的时候我大概看了一下,现场提取到的足迹很杂乱,判断应该是施工的工人留下的;血迹虽然有被破坏的痕迹,但据报案人说他当时发现尸体很慌张,所以血迹应该是他为了辨认尸体不小心碰到的,当时拍的照片都在里面,你可以仔细看看。”
                            刘亦菲打开附件,一张张地下翻,手指有些不自觉地微颤。
                            入行数年,她出过很多案子,见识过惨烈数倍的现场,但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严曼的事故现场照及尸体解剖照,翻着翻着,一种久违的害怕就缓慢地漫上来,和多年前在漆黑垃圾桶旁边听着变调的生日快乐歌,是一样的感受。
                            这里面的严曼,狼狈、血肉模糊,不是她记忆中那个腰板挺直、眼眸清亮的严曼。
                            她用力抿唇,又听薛选青道:“虽然现场有少许人为破坏的痕迹,但坠落的起终点清晰,从坠落路径来看应该也不存在外推力,虽然坊间有这样那样的传闻,但鉴定意见并没有明确写自杀,是排除他杀的意外或主动坠楼,我个人觉得……这个判断没有什么大问题。”
                            刘亦菲划动屏幕的手指这时停下来,屏幕上有一行字是这样写的——
                            “因缺乏他杀证据,不予立案。”
                            之后这场事故,就没有继续往下调查。
                            服务生这时不合时宜地问:“请问还需要别的餐后甜点吗?”
                            薛选青翻出□□递过去:“不用了,结账。”
                            出了包间下楼,大堂里的客人只剩寥寥几个,钢琴声也停了,走出门,风大了一些。
                            薛选青去取了车,坚持要送刘亦菲回去,又抬头看一眼李易峰:“李先生回哪里?”
                            李易峰回:“我同刘小姐一起。”
                            薛选青闻言哑口,但她想起刘亦菲给他的那把公寓钥匙,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他与刘亦菲同住699号公寓”的现实。
                            汽车拐进复兴中路,开往699号公寓,抵达时刚过零点。
                            薛选青先下车,李易峰紧跟着下车替刘亦菲打开车门,同她道:“风大,先上去吧。”
                            薛选青这时打开后备箱,睨了他们一眼,喊道:“李先生,把你的自行车搬下来好吗?”


                            102楼2017-01-16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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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易峰快步过去取车,只听薛选青压低了声音讲:“我不希望刘亦菲因为你卷入危险和意外,至于别的,我也没什么可讲,再会。”
                              她说完瞪他一眼,大力关上后备箱,快步回到车里,发动汽车迅速驶离。
                              冷清街道上,只剩李易峰及他从叶先生那里借来的自行车。
                              李易峰进门时,才发觉刘亦菲一直站在昏昧宽廊里等他。
                              他说“等等”,随后将车推到宽廊一隅停好,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叶先生喜欢放在那个位置。”
                              但如今公寓里哪还有什么叶先生,这个不知名服务处先生的人生走向、公寓里其他人的未来,几乎都没有被记载过,便也无人知晓。
                              电梯好像出了故障,只能走楼梯。
                              楼道里寂寂阴冷,一点声息也没有,仿佛整栋楼都是空的。
                              两个人很默契地保持沉默,回到公寓,也是各自忙事情。
                              刘亦菲洗完澡吃了药便去休息,李易峰最后熄了廊灯上楼。
                              没有人睡得着。
                              刘亦菲侧卧着翻看资料里的照片,外面路灯透过十六格窗照进来,交叉的格子暗影将她切割成数块。
                              她坐起来,握着手机起身走向客厅,刚在沙发上坐下,突然听到楼上传来打字机声——机械的、按动字母揿钮的声音。
                              刘亦菲安安静静听了一会,倒了杯水悄无声息地上了楼。
                              一低头,即可见微光从门缝里溜出来。
                              她抬手敲门,打字机声倏地停止,李易峰一愣:“请进。”
                              刘亦菲压下门把手进屋,只见他坐在床边一张小桌前,桌上亮了盏台灯,台灯旁摆了打字机,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母。
                              刘亦菲走过去,将水杯搁在台灯旁,随口问了一句:“还不睡么?”
                              李易峰讲:“赶一个工部局需要的文件。”说罢抬头看她,谨慎开口:“刘小姐是因为那个案子睡不着吗?”
                              刘亦菲并不避讳:“是。”
                              李易峰又问:“因为那条线索?”
                              刘亦菲说:“那条线索很含糊,却又搅出很多猜测。”
                              李易峰回忆起餐桌上薛选青的一系列提问,遂道:“薛小姐说你母亲是研发部门的负责人,那么你认为她会容许造假的发生吗?”
                              严曼会容许造假吗?
                              不会。
                              这是刘亦菲的答案,她私心里对严曼有绝对的信任,但她没开口。
                              李易峰这时却忽然摊开手记本,旋开钢笔笔帽,握着笔迟疑两秒,道:“那么先假设严女士不容许造假——”
                              说完哗哗下笔,写道:
                              “前提:严女士不容许造假。
                              “新希早年数据造假?→否→与线索相悖。
                              “新希早年数据造假?→是→严女士知情?→否→与线索相悖。
                              “新希早年数据造假?→是→严女士知情?→是→严女士是否阻止?→否→与前提相悖。
                              “新希早年数据造假?→是→严女士知情?→是→严女士是否阻止?→是→阻止是否成功?→是→未造假→与线索相悖。
                              他写到这里突然停顿,昏黄台灯映亮手记本上的字迹和他手里的钢笔。
                              他接着往下写:
                              “阻止是否成功?→否→阻止失败→失败结果是否等于事故发生?事故性质?邢学义是否参与其中?他在事故中扮演的角色?动机?
                              刘亦菲俯身去看,下意识敛眸,这是和薛选青式提问不同的思路,并不一定严密,但她看到了一条还算完整的路径。
                              就在刘亦菲入神刹那,李易峰开口道:“排除自杀,如果你认为线索还算可信且值得一探,那么有可能是你母亲知情并阻止了造假的发生,且因此遭遇了不幸,而这位邢学义必然是一个突破口,哪怕他已经去世。”
                              他旋好笔帽,搁下钢笔:“人说去世的人会将秘密带进坟墓,但邢学义这样猝然离世的人,遗物却往往保留生前全貌,因为来不及处理那些想销毁的秘密。”
                              他忽然转头,与她目光相接,声音带着深夜特有的平稳:“刘小姐,你是法医,你比我更清楚这些。”


                              103楼2017-01-16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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