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静的午后时节，切菜声、油烟机声、人的说笑声都响过去了，只有鸟还在不知疲倦的聒噪着。天白得乏味，云也因畏热四散而走，留下的只有许多许多米下生在地上的树。夏天是树的主场，只有树不畏惧甚至喜爱这样的炎热。于是夏日绿荫浓密，覆盖着街道、广场、小区，无数的树生在路边或人们的窗前，使一切活物望之而心凝。。

故事的起点，在某个被绿叶攻陷的老小区的幸存点——高树的枝叶怎么也触不到的六楼。
　　端午的前一天，这个屋子的主人买了捧艾叶，插在窗台的缝隙里。现在它已经萎尽了，干枯至不成形状的叶半死不活的吊着，原本深绿的颜色除掺了黑灰外又泛黄。艾叶从窗外窥着室内桌上和床边参差不齐、摇摇欲坠的书堆和与自己同样枯瘦的男子，终于很安然的在风里摇起它的叶子，试图让下方的树意识到自己这个盟友。

　——与它相反，室内伏几持笔的男子并不因有个同病相怜者而愉悦。“不对…不是这样…”男子焦虑地喃喃自语，这自语一会就发展为低吼“分明不是这样！”。
　　我见过她的模样。男子心想。当我坐在那逼仄的教室里，为闷热而眩晕，为咣咣作响的老式风扇而烦躁时，她斜靠窗台坐着，手抚上栏杆。她的皮肤是长期风吹日晒下的古铜色，她乌黑发亮的头发给绑出数个小辫，她的眼睛里透着潋滟的水光，她笑得娇蛮露出小虎牙。她嘴里砸着叶子，吹出一首古里古怪的曲子。

他们都看不见她，以为我在出神或怔怔盯住的是某片云、某栋楼、某只鸟。我看得明明是她。男子想。我知道她是谁，来自何方；我知道她知道我的存在，尽管她从不说话。可她不知何时起就不见了，窗台上没有她，衣柜顶上没有她，没有人再那样娇蛮的对我笑，那样吹着古怪的曲子期待我的应和。

我为什么那么晚才学会吹叶子，为什么总是和不上她的调子，为什么恐惧看不见她的人的非议，为什么忧虑她会导致我听不好老师课上所讲…..是因为这样，她才离去的么？她才必须离去的么？男子一时竟不能自已。

我试图写出她，试图唤醒她。男子缓了几秒，又继续想到。像千余年前那个托名屈原的人所做的那样。这个故事不需要合理，也无法合理，因为山鬼不是楚国的山鬼，秦汉魏晋唐宋元明清的山鬼，她只是在那里而已。男子一面想着，一面又拾起了笔。

当她遇见我时，男子想，她又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呢？是同我一样么？同我一样以为：阳光再好，不及她的笑颜。因有她的笑颜，我才怀念夏天。。

山鬼（一）
　　韩广蜷缩在树下，背靠着已半剥落的粗糙的树皮，手把着血迹斑斑的长剑-剑尖已刺进了土里，有气无力的喘息着。他身上的缁袍半在打斗时被扯开，半被他自己撕下包扎伤口，已破烂不堪；那伤口虽已包过，勉强止住了汩汩的血流，但情形并不好——血仍慢慢地渗出来，使黑布条染上了殷红色，显得肮脏不堪。韩广感到自己活不久了，不然自己眼前虚影怎么会与实像重叠，以至找不到那昏黑的天与繁茂的树冠的分界了呢？

天随入暮黑得阴沉，山上参天的古木和崚崚怪石愈发阴森可怖，幻化出精怪的模样。追兵的步声、马蹄声已完全听不见，那该亮晃晃的灯笼也被黑暗吞没。只有风仍猎猎作响，如在战场上吹动旌旗一般吹着苍翠的树叶，如征人思乡弄羌笛一般在空穴中来会窜着。
　　风声似歌，似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这就开始奏挽歌了么？韩广用昏沉的头脑里仅剩的清明忖度着。这样也好啊，以天地为棺椁，日月诸星为陪葬（不对…这种晚上没有月亮，星星也看不见几颗），死后躯体为野兽所食，胜过葬身虫蚁……
　　原来要死时，我会喜欢起庄子。韩广不免要笑。

他想着战场上风如何刮，马如何嘶吼，战鼓如何擂起。飞箭如蝗，遮天蔽日，战车相接，兵戈相撞声铿锵。他就那么冲锋阵前，凭□□马，手中剑，信锋芒所向必得出路

如今。
　　马死了，身上开了破洞般的伤口，血流如柱。他就躲在一边张望，不敢向前。敌人没看见他，可他的马一定看见了他。他的马在哭，哭出血泪。
　　他也要死了，就这么昏过去。然后被吃掉，只剩累累白骨。
　　只有那把剑留的长久些，可在许多个阴雨天后，它也要锈的。
　　许多年后，谁还会记得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