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上)
细雨生寒未有霜，庭前木叶半青黄。
　　——宋·仇远《立冬即事二首》
北方的冬天来的过早，天气也比南方冷。正是清晨，晓雾将歇，月胧星淡。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已经有人家点了灯，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被晨雾笼罩的小镇看起来安静、平和。
　　又一年，立冬。
　　宋岚抱着拂雪在屋檐下蹲了好久了，黑色道袍，面容冷俊，阖着双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宋岚有轻微的洁癖，大早上蹲在别人墙角真不像是他会干的事。既显得突兀，又非常自然。好像这不是在外面，而是家里。也幸好没有人路过。
　　宋岚睁开了双眼，脸上的冰霜化开，罕见的浮现了茫然这一情绪。
　　负霜华，行世路。一同星尘，除魔歼邪。
　　二十年前，在送晓星尘和阿箐的魂魄转世之后，宋岚回了义城，用霜华立了剑冢。他没有在义城留宿，离开后，他总觉得，薛洋没有死。那个黑发黑眸，带着对整个世界的恶意，断了一指的人，没有死。他和晓星尘之间发生的一切一切的灾难，都由那个人带来。恐惧犹如附骨之蛆缠了他多年，只要一松懈，义城发生的事就会在脑中不由自主的回想，狠狠的折磨着他。
　　偶尔也会想起年少同游，晓星尘曾戏言以后若安定下来，两个人一起去找一个山青水秀的小镇，开宗立派，那里不需要很富裕，没有车马喧嚣，每个人都被温柔以待。
　　两个人一起……
　　宋岚眼神一黯。
　　记忆中，他白衣黑发，身影如皓月清辉。晓星尘总是很温柔，很善良，眼角带笑，目光清澈，映着几轮春光，几轮秋月。
　　“艮”取自八卦，每一卦形代表一定的事物。干代表天，坤代表地，巽代表风，震代表雷，坎代表水，离代表火，艮表山，兑代表泽。以艮为名的小镇确实是山清水秀，风光旖旎的地方。很像晓星尘想象中的安乐之地。
　　几年前，宋岚就知道晓星尘的转世在这里，可每每止步于前。岁月无情，他的眼角眉梢都染上的风霜，孤独了太久太久了，他实在是不敢用这副模样去见他。
　　滴滴答答，有水从屋檐滑下，落在宋岚的额头上。凶尸不知冷热，也感觉不到疼痛，踏过了繁华，观尽了春花，也没有一个家。
　　远远听见碎碎喁语，夹杂鸡鸣狗吠之声，晨光微熹。
　　该走了。
　　宋岚一手撑着地，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低着头，忽然间一抹青色闯入了他的视线，他怔怔的盯着来人，拂雪从手中滑落。
　　他无数次的幻想过重逢的场面，会有多么欣喜，思念不可抑制的涌出，沉寂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视线下移，宋岚看到了一盏灯，烛光跳动，明明灭灭，却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幻觉。
　　握着灯的手指节冻的发白，立冬了，青衣人穿的未免有些单薄。再向上，扫过淡色的菱唇，如瀑的青丝随意的绾着，眼睛被白纱裹了一层又一层。即使转世，也逃不开眼盲的命运。
　　日出东方，阳光正从缝隙里射入，霞光斑驳的罩在他的身上，依旧是明月清风。
　　“我姓沈，名黎昕。道长，你的剑。”
　　青年笑着捡起拂雪递过，既视有情，那所有的温柔似乎都汇聚到那嘴角勾起的一瞬。
　　离开的是一忘皆空，留下的是面目全非。
　　宋岚的神色淡淡的，那双属于晓星尘的眼眸，透澈清明，泛着潋滟的波纹……
　　“他眼盲？宋道长，你可别忘了，他眼盲是因为把眼睛挖给了谁啊？”
　　“你是用什么立场来谴责我的？朋友？你好意思说自己是晓星尘的朋友吗？哈哈哈哈宋道长，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我屠了白雪观之后，你对晓星尘是怎么说的？他担心你要来帮你，当时你对着他是什么神情？说了什么话？”
　　“你当时正悲愤？正痛苦？正伤心？正愁没处撒火？所以迁怒于他？说句公道话，我屠你的观的确是因为他，你迁怒于他也是情有可原，而且正中我下怀。”[注]①
　　他败了，输的一派涂地。薛洋的话充满了讽刺，句句简明扼要，像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凌迟他的心，将最不堪的自己从污秽的角落拖出来肆意践踏。
　　一抹猩红的光从宋岚墨色的瞳孔掠过。心魔已成。
　　沈黎昕不常一个人出门，今日是为了他的妹妹——沈箐。沈箐有着异于常人的白色双瞳，因为太过怪异，父母怕别人发现，对外宣称只有一个儿子，在时严令禁止她出门，可沈箐性子野。小时候她经常在侍女的帮助下跑出，更何况大了。他不放心沈箐一个女孩在外面，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出来寻找。
　　哪知道，遇到了他。
　　“这位道长...你......”
　　宋岚一把按住沈黎昕的肩，反手将他推到了墙上。 沈黎昕痛呼一声，宋岚的速度太快，他来不及反抗，也反抗不了。宋岚垂着头，在他耳边低低的喘着气，嘴唇有意无意的擦过沈黎昕的耳垂。这无疑是他一生中最疯狂的举动，然而，此时的宋岚是清醒的。
　　明月清风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
　　他们，本应该是知己好友，就连他也认为会这样一直下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兰因絮果终有时，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注②]
　　宋岚用劲很巧，看似搂的很松，却无法挣脱。沈黎昕最初试了试，后来也自暴自弃的任他搂着，反正他能感觉到对方并没有敌意。
　　片刻后，宋岚手一松，往后退了一步撩开衣摆笔直的跪了下来，拉过沈黎昕的手，一笔一划的写道：“对不起。”
　　对不起，对你恶语相向。对不起，让你承受一切。对不起，错不在你。
　　晓星尘是最无辜的，他什么也没有做错，最后在绝望之中自杀，魂魄碎裂。他的善良害了他。
　　宋岚把霜华葬在义城，一是因为没有找到晓星尘的尸体，二是希望晓星尘下辈子没有纷扰的度过，不再被牵扯。他不适合入世。
黎昕早已满脸通红，即使是父母，也没有这么亲密过。见他跪下，沈黎昕忙不叠的说：“没关系的...你快起来。而且...并不讨厌的，即使你一上来就做这种事......”
　　沈黎昕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微不可闻，他尽力使脸上的表情更自然一点，失败后尴尬的捂脸。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他拉着宋岚的手，“我姓沈，名黎昕，字星尘。” [注③]
　　枯藤长出枝桠，时间翩然轻擦，恍然回首，已是百年身。[注④]
　　集市里热闹非凡，叫卖声连绵不断，各色行人熙熙攘攘的穿街过巷。道路两边的摊位琳琅满目。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动作灵活的在人群中穿梭，她穿着一件鹅黄色襦裙，梳着最普通的发髻，没有上妆。女孩头低的很深，步伐紊乱，待拐进了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她才抬头。一张酷似沈黎昕的脸，白色双瞳，她正是沈箐。
　　太可怕了。
　　沈箐靠着墙喘了口气，终于甩掉他了。
　　“他”指的是一个黑衣男子，束着高高的马尾，带着柄剑。不知道为什么，见面的第一眼她就觉得他不是好人，脑中只有一个字，跑！
　　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消失，想起他邪气的笑容，还是忍不住抖了抖。
　　“吓死个人。”
　　沈家搬来艮镇只有短短三十年，沈父从商，五年前乘船未归，向官府报了失踪。大家都心知肚明，沈父大概是回不来了，起初沈母还坚信着丈夫会回来，一年后似乎是疯了，在山上的寺庙里削发为尼。
　　偶尔有人提起，也是一阵唏嘘，当年沈家也做过不少善事，修桥铺路，给穷人布施，只叹天命无常。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做善事，沈黎昕知道，他其实是兄妹乱伦所生。父亲对他的冷淡，母亲投给他愧疚的眼神，对沈箐存在的隐瞒。乐于助人的表象之下，是一场惊世骇俗的私奔。没错，沈父沈母是同父不同母的兄妹，生活在一妻多妾的畸形家庭，产生了畸形的爱恋。[注⑤]
　　他们不顾一切远走他乡，后果就是长子眼盲，女儿的异瞳。沈父沈母认为这是上天的报复，每天活在良心的谴责之下，终于出了事。
　　沈黎昕在父亲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遣散僮仆，只留下几个佣人，把母亲住的寺庙稍稍修善了一下，每月送些银钱过去。只要节俭一点，沈父留下的。钱还是够他们兄妹衣食无忧的。
　　“少爷！还是没有找到小姐啊！”
　　一个梳着分肖髻的少女看见沈黎昕回来了就大喊，带着点哭腔。她是沈箐的丫鬟，现下弄丢了小姐，急的不行。
　　沈黎昕皱眉，宋岚按了按他的手，写道“我去。”
　　正当此时，门口穿来一阵足音，沈箐进了门就扑到沈黎昕怀里
　　“哥哥！”
　　

①引用原著
②“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摘自汤显祖的《牡丹亭》
③“黎昕”是光明的意思。原著中晓星尘称宋岚“子琛”，称的是字，宋岚称晓星尘“星尘”，这里好像没有说“星尘”是名还是字。于是这里算它是字。
④摘自河图的《倾尽天下》有改动
⑤古代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制，虽然魔道是架空，但这里这么设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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