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nLu┃170212【原创】不存在的女儿（第一人称，甜虐都有）

我们的女儿，她应该很漂亮。我会给她编长长的辫子，让她穿着迪士尼公主的纱裙去幼儿园，你会为她做煎蛋三明治当早餐，在她的热牛奶里偷偷放一颗冰糖。
她会像我一样爱唱歌，也会像你一样天生就善于跳舞。她大概不大热爱学习，但她一定活泼又聪明。她会说一口流利的京片子，生气时用老北京的胡同口儿骂人，也会说软糯的韩语，鼻音重重地撒娇。
她会更像你一点，还是更像我一点？
她会神气活现地跟人贫嘴，大大咧咧地抬起小腿踹人，从小穿着曼联球衣却给皇马的C罗加油，还是会习惯性地皱着眉翻一个小小的白眼，抱着小白狗到处溜达，深夜叫上朋友溜出门打台球？
我想如果她能有你一分一毫的神韵形容，我都会很爱她，很爱很爱她。
世界上将有一个稚嫩的灵魂，得到我一生倾注关怀。
因为你。全部因为你。

【西风吹老洞庭波】
这是我来到北京的第九十四天，我渐渐开始习惯这里的市井生活。每天七点被窗外的吆喝声从梦中唤醒，沿着老式筒子楼里窄窄的楼梯走下，去胡同口的早点铺买豆汁焦圈椒盐烧饼，有闲心就坐下来吃一碗烫舌头的豆腐脑。
河边有老人穿着布衫布鞋提笼遛鸟，海棠树下支棱着的破旧木桌边围着一圈人看下棋，有人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慢慢在鹅卵石子铺的小路上倒走锻炼，早点铺的老板就跟着那滋滋的电流声和一曲上了年纪的小调。
九十四，我很喜欢这个数字。总觉得该有些事情发生在这一天，好不辜负我这三个月来的等待。
我的中文和英语说得都不好，住在这却意外地没碰上多少麻烦。北京人似乎总是热心得很，这热忱让你不必刻意说什么，就能在异国他乡得到额外的照顾。
今天也一样是七点准时醒过来。
我刮完了胡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几个月没打理的头发长得扎眼睛，鬓角几乎能盖住耳朵，显得整个人都有些没精神。
我稍微改变了习惯，下楼去对面的小理发店剪了个头。这花了我半个小时。
“您又来啦？”早点铺的老板远远看着我走过去，眯着眼睛笑，“今天怎么来晚了？不巧，这烧饼刚卖完一炉，您还要那老三样就再等会？”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换豆腐脑吧。”
“得嘞。”老板麻利地忙活了起来。
我在早点铺小小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抽了张纸开始擦桌面。
“老板，来两个椒盐烧饼，一杯豆汁，带走！”自行车铃叮铃铃地响了两声，有人骑着车经过胡同口，声音清脆得像玻璃珠子掉在瓷碟上，叫人心里一下清爽了起来，莫名解了酷暑。
我不禁抬头看了过去。
人也很清爽，染成栗色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里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挽起袖子，逆着光的侧脸鼻梁虽挺，轮廓却柔和极了。
年纪似乎不大，看起来还在念书。
我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丝不舒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由自主盯着他看。
“您来得也不巧，”老板拿起抹布擦了擦手，“烧饼没好呢。要不您今儿换点别的？”
“那算啦，”那年轻人摆了摆手，“赶时间，回头来照顾您生意。”
说罢骑着车就走了。
“今天这老主顾怎么一个个都不按时来呢，”老板把豆腐脑送了过来，纳闷道，“您迟了半小时，曜曜她爸早了半小时，谁都没吃上烧饼。”
“曜曜……她爸？”我重复了一遍。
“嗐，就是刚那小伙子。”老板一乐，“看不出来吧？人长得虽然娃娃脸，都快三十了，家里闺女今年刚上幼儿园。”
结婚了啊。那个人。
我低头尝了一口豆腐脑，忘了吹凉，被烫得差点流出眼泪。
“曜曜——他女儿，长什么样？”我拿了张纸擦了擦眼角。
“我没见过。”老板见这会没人，索性搬了张凳子在我面前坐下，“他每次都是买了早点再骑回去送女儿去幼儿园。偶尔呢，自己坐下来喝完豆腐脑，说是轮到爱人送孩子了。也没见他们夫妻一起来过。”
“为什么？感情不好？”我问道，脑海里回想起那张清秀的脸。
“他俩感情好着呢。”老板笑道，“总听他说起来。孩子妈好像是个跳舞的，个儿高，白皮肤，鼻梁眉骨高跟老外有的一拼，说是好看得要命。就是他爱人不是咱北京的，吃不惯这早点，轮到她准备早饭就给曜曜做那什么煎蛋三明治，配牛奶。”
我想象着他一手挽着高挑的美人，一手牵着小丫头的样子。一家三口，倒是和睦。
和睦得叫人羡慕。
“要我说，孩子还是得吃这些东西。”老板对曜曜的妈妈不以为然，“瞧瞧这豆腐脑，口味营养能比三明治差？”
正说着，老式自行车叮铃铃的车铃声又由远及近响了起来。
“老板，豆腐脑！”那人大口大口喘着气，声音有点急，“给我来碗豆腐脑。”
“哎哟，您这怎么还杀了个回马枪！”老板忙起身招呼他，“送完闺女了？”
“给她买了牛奶面包，送幼儿园去了。幸好今天早起了半小时，没耽搁。”那人停好了车，小跑着过来拉开长凳，一屁股坐在了我面前，“我想吃豆腐脑，馋。”
他这话带着一丝微妙的委屈。
跟个小孩儿似的。
我想笑。咽下了嘴里的事物，抬头恰好迎上了他的视线。
下巴尖尖的，唇珠很明显，白净的脸上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湿漉漉的泛着水光。
……像只梅花鹿。
“我坐这不打扰您吧？”他客客气气道。
我摇头。
“他是韩国人，”老板端来了他那份豆腐脑，“你和他说话得字正腔圆，语速放满，省的咱国际友人听不懂。”
“我知道，”他笑得眼角起了细细的笑纹，“我知道。”
然后他话锋一转，“你好，我叫鹿晗。”
字正腔圆，语速也不快。
我当然听得懂，他说的竟然是韩语。
“怎么样，吓了一跳吧？”他挑挑眉，好像很得意，“哥在韩国念的大学。”
我不知该怎么接，尴尬地笑了笑。
可他却迅速找到了话题，“你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啊，真好，我媳妇儿也是，我闺女儿也是。一家人啊，一家人。”
一家人？
我很想翻白眼，偏生他这么友好热情，叫人没法生他的气。
“你女儿叫曜曜？”我想起了老板的话。
“嗯！”他点头，“吴曜，好听吧？”
吴曜这两个字他说的是中文。曜的中文发音在韩语里有点像yeol。
“我有个朋友，也叫这个名字。”我答道。
Chanyeol，灿烈。来中国这趟几经波折，中间手续大多是他在帮忙打点。十多年的好哥们，我有点想他。
他倒是一定没空想我，想方设法好声好气哄那个闹脾气的下垂眼回家呢。
梅花鹿一怔，夸张地“啊？”了一声，忽然反应了过来，使劲摇了摇头，“不是，不是那个‘烈’！曜，是阳光照耀的意思。”
那颗栗色头发的脑袋晃来晃去，认真地解释着家里小公主的名字。
我不由扬起了嘴角。
“她是艳阳天生的？”
“不是，”梅花鹿又摇头，抿了抿唇，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耳根泛起了微红，“我的名字有天将明的意思。我爱人让我……让我的世界阳光闪耀。”
原来是这样，浪漫至极。
和最爱的人共同抚育的女儿，她承载着父母对彼此的深情，理应被宠爱，理应被呵护。
“你叫……？”我搅弄着碗里的豆腐碎。
“我？”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笑容不减，“我叫鹿晗，梅花鹿的鹿。”
我动作一顿。
原来真的是只梅花鹿。
“你慢慢吃吧。”我放下了勺子，“再见。”
一群鸽子扑棱着翅膀从交错的电线间飞过，被切割成几何图形的天空一碧如洗。
过去有个人总在我耳边念叨说北京的雾霾重到令人呼吸不畅，但间或也会有这般晴朗的天气。
是你吗，骑着老式自行车吱呀吱呀地穿行在河畔的街巷，特意送来一抹湛蓝，换我一天愉悦心情。

我来北京的这三个月里，终日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赶在第一拨参观过空旷无人的故宫，也在城墙上看过陆续点亮的万家灯火，更多的时候只是在陌生的道路上慢慢地走，随意经停。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消磨掉了一个春季。
首尔那里的事情我没有过问多少，灿烈不似平日般稳重妥当地将重重疑惑与追问替我挡在了身后。
“你放心去，交给我了。”他大大咧咧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有哥在呢。”
入夏后我们的联系少了很多，他的恋人因为他的职业和他起了摩擦，收拾了行李从他们家里搬了出去。灿烈先是追去富川，未果又启程出发去江原道阳九，现在正在人家奶奶家里卖力干活，求老人家帮忙。
日子分在两头，过得都有条不紊。
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逛了逛中国那几所有名的大学，下午就索性在西城区转转。
我在找人，却不知道他在哪。也许兜兜转转的，遇到了，也就可以收场了。
走累了，搭了辆公交车。原本车内的空间还宽裕，到了某一站乌洋洋挤上来一堆中学生，车内的空气一下闭塞了起来。我待的不舒服，干脆下了车。
原来不远处有所学校。
两三个男孩子打打闹闹地走着，肩上无一例外挂着足球鞋，其中一个胳膊下夹着装在袋子里的足球。
天黑得虽晚，路灯还是按时亮了起来。暖黄的灯光斜斜落在少年们的肩头。
脑中飞速掠过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该有过那么个男孩子，他头发留得有点长，乱乱的像头小狮子。很瘦，校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却有肌肉发达的大腿，因为他总是踢球。
“我的偶像是……”他对着谁大声地喊，张牙舞爪的，“Cristiano. Ronaldo！”
可我看不清他的长相。
就像个梦一样。
这所学校居然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在门口张望了一会，我就离开了。
一天又这样被虚掷在路上。我依然没有找到那个人。
傍晚的筒子楼正是开饭的时候，煎炒的菜香沿着走廊飘向四处，身高不及我腰的小孩子追逐着争相跑向家的位置，拎着塑料袋的妈妈辛苦地跟在他们身后，呵斥着他们，窄窄的巷子一时变得人情味浓厚，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叫曜曜的小女孩，这个时候她也应该牵着妈妈的手一起回家了吧。
是有双和我一样的眼睛么？女孩还是生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好看。就像……
就像鹿晗一样。
“哎，又见面了。”昏暗的楼道里忽然蹿出来了个瘦瘦的身影，一蹦一跳的，抬腿将地上不知谁乱扔的易拉罐一脚抽射，踢出了惊人的距离。
毛茸茸的栗色头发被一楼的人家从窗户里泄出的灯光照亮了些许，那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仿佛如墨夜色里流转着熠熠的星河。
“……鹿晗？”我吓了一跳，才想到他他就出现了。
“阿西，叫哥！”他走近了，抬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拿开了手。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又触电般放开。
“哥，不回家么？”我不自在道，“曜曜不在吗？”
“哈哈哈，曜曜和我家那口子想喝奶茶，我出门买，”鹿晗抓了抓头发，声音轻轻的。
“那你……”
那你走进楼道干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那你要和我一起去么？”
他错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力点头道，“好啊。”
最近的奶茶店在河的另一头，我和他并肩走出胡同，绕开绿化带走上步行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哥在韩国呆了几年？”
“我去那念的大学，毕业就回来了。”他回忆着，嘴角不自觉带着笑，“我和我爱人也是那时候认识的，她那会儿高中都没毕业。”
“听说她是跳舞的。”我想起了早点铺老板的话，“舞蹈演员吗？”
“不是舞蹈演员，不过也差不多，”鹿晗的脚步放慢了一点，“她那个人啊，天生就该跳舞。”
他说，我从来没见过跳起舞来那样有魅力的人。
他说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唱歌很好听，我去韩国是为了出道来着。
十九岁的鹿晗如愿被星探看中，带回了清潭洞的公司，成为了一名练习生。那时他的爱人还是个说起话来软软糯糯的孩子，个子还没拔高，柔软的黑发留成乖顺的样子，笑起来腮帮子上的肉微微鼓起。
从那时候就一直在跳舞了，跳得那么好，让全公司的练习生都知道。
鹿晗说他抢走了小孩儿的初恋、初吻和初夜，得意洋洋的。
“因为我是亲眼看着那孩子长大的嘛，谁能在哥眼皮子底下出手抢啊。”他如是说。
“也不用说这么细吧。”我有点汗颜。梅花鹿对陌生人未免也太掏心掏肺了一点。
看得出他对妻子感情很深，否则也不会一路都这么絮絮叨叨地炫耀。
但我没有追问他们为何后来双双回国，在北京结婚生子，就此定居。最初怀着明星梦的二人若是如愿以偿，现在又怎么会过上这样平淡的日子。
这曲折的道路走到最后，也许他们发现身边只剩彼此，于是自然而然地决定共度余生。
现在他们还有了吴曜。
吴……曜？
我脚步一滞。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觉得如此自然，好像这个素未谋面的天生就该叫这个名字似的，没有任何不和谐，没有任何刺耳，我甚至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你女儿跟你太太姓？”我脱口而出。
鹿晗停了下来，身子僵硬了一瞬。
我自知失言，“对不起，冒犯了。”
“没事，”鹿晗半晌才应道，“孩子名字是我取的，我更喜欢这个姓。她给孩子取的名字太难听，被我驳回了。”
这瘦瘦的家伙比我矮大半个头，想不到居然在家里还挺有话语权。我不禁开始想象鹿家长发言的样子。
“她取的什么名字？”我问。
“……”鹿晗沉默了一下，“鹿巧克力。”
下一秒我忍不住俯身靠着桥边的护栏大笑出声。
“好名字哈哈哈哈哈哈，”我用力捶了两下护栏上的石狮子，“干吗不用啊？多别致。”
鹿晗以一种奇怪的神色凝视了我一阵，嘴角一撇，忽然绕到我身后抬起小腿恶狠狠踢了我一下，“好什么好！闺女儿名字要用一辈子的！臭小子！”
我被他踢得朝前踉跄了两步，笑声止都止不住。
真是个很有趣的女人，跳起舞来一定很美，生活里又那么小孩子气，难怪鹿晗这么爱她。
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他的妻子会把那个小女孩教导得和自己如出一辙吧。鹿晗应该很满足于这样的幸福才是。
奶茶店的门前放着一只熊的雕像。
“我们曜曜最喜欢玩具小熊。”鹿晗伸手摸了摸熊的脑袋，“她阿爸非要给她买星球大战的黑披风小兵人，把曜曜惹哭了好几次。”
“那你还真幼稚。”我嘲笑他，“明明是你自己想要达斯维达的玩具。”
鹿晗瞪大了眼睛似是控诉，作势又要踢我，我赶紧先他一步逃进了店里。
这个娃娃脸的男人相处起来总让人觉得十分舒服，不知不觉就把他当做了相识多年的朋友。这感觉和自来熟的灿烈哥又不太一样。
灿烈哥对你没心眼地笑时你会觉得他单纯快乐到有点傻，鹿晗笑起来却干净又灵气。
“您二位来点什么？”围着围裙的女生在柜台后问道。
“两杯巧克力奶茶，一杯香芋的。”鹿晗快速道，拿出了手机付钱。
“一杯巧克——”我道。
“不用点了，第二杯巧克力就是给你的。”鹿晗打断了我，“哥请你。”
他妻子很喜欢巧克力，所以第一杯奶茶是带给他妻子的吧。
“曜曜喜欢香芋味？”我问。
“曜曜随我爱人。”鹿晗边说着，边接过香芋奶茶自己喝了一口，“要不咱坐下聊会？”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一个人在北京过了三个月，语言上虽然逐渐可以应付日常沟通，能谈心的程度是达不到的。也没有人陪我聊天。
毕竟是寂寞了。

【一夜湘君白发多】
鹿晗说话的时候喜欢时不时抬手拨弄自己的刘海，让微卷的碎发盖住额头。
“哥抬头纹多，门帘儿挡着好见人。”他是这么说的。
怎么说也是离出道一步之遥的人，多年的练习生经历让他把这些维持形象的细节当做习惯沿袭了下来。
我低头咬住吸管，用左侧有些尖锐的牙折磨着口中的软塑料。
我们聊了不知多少不着边际的东西，南山的索道和情人锁，济州的汉拿山，仁州的海滨浴场，TVN的悬疑剧凶手，当红的十六岁小歌手和十几年前的传奇组合。
像两个还未走出象牙塔的年轻人。
“我们那时候练习到晚上，就聚在一起叫外卖，炸酱面啊炸鸡什么的。大冷天谁都不想出门，也就我爱人老叫我一起出门买奶茶，我拗不过就只能跟着。”鹿晗叹了口气，有了那么点惆怅的意思，“那可是哥的黄金岁月。”
他不论回忆什么都能扯回自己妻子身上。
他说那个人总也记不得戴条围巾，冬夜里下起雪，簌簌地落进敞开的领口，融化时冷得让人打哆嗦。
他就只能把伞塞进那人的手里，解开自己的羊毛围巾，一圈一圈给那人围好。不多也不少，正好绕两圈，余下的长度可以松松地扣起。
奶茶是不用打包的，握在手里正好取暖。他血管细，血液循环得慢，手脚到了冬天就变得冰凉，那人舍不得他一只手露在外头撑伞，就把他打伞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两人慢慢地在雪里走。
他嘲笑那人，稳重的成年人都爱喝香芋味，小孩子才喜欢巧克力。
小孩儿就突兀地停下脚步，转了个身挡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盯着他问你想不想试试巧克力味的奶茶，试一下也许就喜欢了。
他看着小孩乌檀似的眼睛，想起那么个词，叫目似点漆。心一下就软了，点头说好。
于是小孩欺身吻他，唇齿辗转间尽是甜腻。
鹿晗再叹，“书不好好念，学到的都是这些花样，祸害啊，祸害。哥当时简直就是舍生取义，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祸害我一个拯救全首尔花季少男少女。”
那笑也分明，哪有真的责怪的意思。
“你呢，”他歪头看我，“谈过恋爱没？”
我抿唇。
“谈过的，对吧。”鹿晗哼哼了两声，“瞒得过你哥我？”
“……嗯，有过初恋。”我投降。
“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我忘了。”我又忍不住开始咬吸管。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不记得了。”
“怎么分手的呢？”
“……”
“……”
“……”
“这你都能忘，哥们儿心真大，”鹿晗拍了拍桌子，细长的手指灵活地敲打出节奏，“嗑药嗑得记性出问题了吧！”
我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失手打翻的奶茶淌了一片，滴滴答答地在地上洇开一抹深褐。
鹿晗被我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嘴唇微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抱歉，吓到你了。”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坐了回去，“换个话题吧。”
“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么？”
鹿晗的问题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我哥们儿是缉毒警察。”我清了清嗓子，伸手在自己的鼻梁上比了一道，“长得很帅，可惜这里留了条疤，抓犯人时候负的伤，破相了。”
鹿晗挠了挠头发，鼻子一皱，“不好意思啊，玩笑开过火了。”
“没事。”我摇头，“他恋人挺理解的。”
才怪。
印象里的边伯贤比谁都闹腾话多，也比谁都善良好脾气。灿烈哥的毛病很多，向来更年长的伯贤迁就他，偏偏只有这一个问题上两人总是吵架。
最开始就是那一次，灿烈哥不顾前辈指挥闯进犯罪现场救人，被一刀砍在了鼻梁上。伯贤哥当着面只会揉着灿烈哥的脑袋说没事有疤的男人最帅，背着我们却哭得不成样。
他不是爱哭的人，可谁让灿烈哥是软肋。
后来这种事慢慢变成了常态，灿烈哥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两个人之间的争执也愈演愈烈，直到伯贤哥离开。
即便如此灿烈哥还是不断在电话里跟我说着他不后悔，一点也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两个人都执拗得很。
“不记得就不记得。”我道，“反正分开了，想起来也就只剩难过。”
鹿晗含混地应了声。
“回去吧，”他低头玩了一会手机，“闺女儿该想我了。我家那口子自己也是个小孩，不会照顾人，我放心不下。”
我撇了撇嘴，这个人也真自恋。
夏夜凉风骤起，城市的炎热却依然在柏油路面上蒸腾，我和鹿晗并肩走着来时的路，他说一会话就抬手擦一下汗。
他说没办法，不擦都要流进眼睛里了。

鹿晗骑着那辆会响的自行车朝着北边去了，那杯巧克力奶茶就放在车篓里，跟不知谁乱塞的广告纸躺在一起。
我自己回了住处。
那之后，生活就沿着某种与以往不同的轨迹走了下去。
我和鹿晗养成了奇怪的默契，我迟半小时，他早半小时，每天在早点摊一起喝一碗豆腐脑。
老板也觉得新奇，问鹿晗怎么变了作息，鹿晗答自己换了工作，新公司离家远，每天都得提前出门，闺女儿也交给爱人送了。
鹿晗在海淀一家声名鹊起的4A广告公司上班。我用搜索引擎查过那家公司的名字，发现是三年前进驻的韩国代理公司，这段时间发展奇佳。
他是双语人才，难怪要跳槽过去。
清晨的胡同口守着巴掌大的荫凉温度正好，梅花鹿逆着光坐在长凳上，栗色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扫来扫去，有惊无险地擦过那碗冒着热气的豆腐脑上的油花。
他总是用右边的牙齿来完成咀嚼的动作，右边的腮帮子被撑得鼓鼓囊囊，让人不由觉得他吃得东西一定很香。
“得亏有曜曜她爸，生意都变好了。”老板是这样说的。
鹿晗的话题还是围着女儿打转。
小丫头的奶牙有点尖，一不小心就咬破自己。
幼儿园的老师布置了千奇百怪的作业，他花了一晚上用雪糕的木棍儿搭了个小木屋。
周末要带女儿去香山，曜曜爬不动了就换他爱人抱，抱不动了再换他背。
曜曜有一个特别喜欢的大高个儿叔叔，会抱着她教她弹吉他，小姑娘坐不住就爬起来挂在叔叔身上，啊呜一口咬住了叔叔的“精灵耳朵”。
零零碎碎的细节里拼凑出了一个面目生动的三岁孩子，每天都被变着法子打扮成小公主，幼儿园里人人都喜欢，跳舞跟她母亲一样有着天赋，天天吃巧克力还不爱刷牙。
其实鹿晗从没给我看过那孩子的照片。
七月初的早上鹿晗忽然拖着个大行李箱来道别，说是公司有个重要的项目要筹备，他的团队要回韩国出差学习一个月。
“别想念哥，”他的精神不是很好，眼底挂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等哥回来给你带纪念品。”
“你照顾好自己就行。”我对他莫名地没什么信心，“带伞了么？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嗐，信那干什么。”梅花鹿对人类科学文明的结晶不以为然，“再说我这都得走了，飞机落地时候首尔不下雨就行。”
我对他的回答深感无力，也只能随他去。
“请你一个椒盐烧饼。”我从油津津的塑料袋里夹了一个搁在他的碗上。
他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笑嘻嘻地说，“那敢情好。”
吃完了早点鹿晗就拍了拍粘在手上的芝麻碎，拖着行李箱晃晃悠悠朝马路的方向走过去，拦了辆出租车。
我帮他把行李箱塞进车的后备箱里，一转头发现他正定定地望着我，眼睛还是湿漉漉的，明亮的光线下瞳孔变成了通透的琥珀。
鹿晗的目光总让我浑身不自在。
某种绵钝而沉重的情绪在血脉里沉淀着侵袭四肢百骸，我挪不开视线，也无法行动半分。
我始终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感受，明明我我其实……很喜欢那双眼睛。
“得了，就送到这里吧，”鹿晗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指尖点在某个位置熟稔地按了按。那里有根筋经常疼，鹿晗揉得正是地方，颇有些推拿的手法。
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我本能地虚眯起了眼睛。
恍惚间似乎面前站着一个黑头发的青年，他的鼻头冻得通红。我看着他使劲搓了搓自己的手，朝着手心哈了口气，然后轻轻搭着我的肩膀开始慢慢揉摁。
我吃痛地叫了一声，他立刻松开了手，转而在我的脖颈上捏了两下，手心还带着呵出的余温。
“你这两天训练起来就跟不要命似的。怎么，跟你艺兴哥较上劲了？”他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哼笑了一声，“Sehun呐，加油。”
……Sehun呐……
我打了个激灵。
又来了。
“怎么了？”眼前站着的分明是栗毛的梅花鹿，大眼睛扑闪着无辜得很，哪里都不像个大龄男青年。
“来拥抱一下吧。”我张开了双臂。
鹿晗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白檀木香，他的身高正好可以靠在我的肩膀，柔软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我的下颌。
出租车里放着上世纪末的粤语歌，名作梅艳芳的女歌手轻轻哼唱着。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前事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
有人曾经告诉过我那首歌的名字。
似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