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北京的这三个月里,终日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赶在第一拨参观过空旷无人的故宫,也在城墙上看过陆续点亮的万家灯火,更多的时候只是在陌生的道路上慢慢地走,随意经停。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消磨掉了一个春季。
首尔那里的事情我没有过问多少,灿烈不似平日般稳重妥当地将重重疑惑与追问替我挡在了身后。
“你放心去,交给我了。”他大大咧咧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有哥在呢。”
入夏后我们的联系少了很多,他的恋人因为他的职业和他起了摩擦,收拾了行李从他们家里搬了出去。灿烈先是追去富川,未果又启程出发去江原道阳九,现在正在人家奶奶家里卖力干活,求老人家帮忙。
日子分在两头,过得都有条不紊。
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逛了逛中国那几所有名的大学,下午就索性在西城区转转。
我在找人,却不知道他在哪。也许兜兜转转的,遇到了,也就可以收场了。
走累了,搭了辆公交车。原本车内的空间还宽裕,到了某一站乌洋洋挤上来一堆中学生,车内的空气一下闭塞了起来。我待的不舒服,干脆下了车。
原来不远处有所学校。
两三个男孩子打打闹闹地走着,肩上无一例外挂着足球鞋,其中一个胳膊下夹着装在袋子里的足球。
天黑得虽晚,路灯还是按时亮了起来。暖黄的灯光斜斜落在少年们的肩头。
脑中飞速掠过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该有过那么个男孩子,他头发留得有点长,乱乱的像头小狮子。很瘦,校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却有肌肉发达的大腿,因为他总是踢球。
“我的偶像是……”他对着谁大声地喊,张牙舞爪的,“Cristiano. Ronaldo!”
可我看不清他的长相。
就像个梦一样。
这所学校居然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在门口张望了一会,我就离开了。
一天又这样被虚掷在路上。我依然没有找到那个人。
傍晚的筒子楼正是开饭的时候,煎炒的菜香沿着走廊飘向四处,身高不及我腰的小孩子追逐着争相跑向家的位置,拎着塑料袋的妈妈辛苦地跟在他们身后,呵斥着他们,窄窄的巷子一时变得人情味浓厚,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叫曜曜的小女孩,这个时候她也应该牵着妈妈的手一起回家了吧。
是有双和我一样的眼睛么?女孩还是生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好看。就像……
就像鹿晗一样。
“哎,又见面了。”昏暗的楼道里忽然蹿出来了个瘦瘦的身影,一蹦一跳的,抬腿将地上不知谁乱扔的易拉罐一脚抽射,踢出了惊人的距离。
毛茸茸的栗色头发被一楼的人家从窗户里泄出的灯光照亮了些许,那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仿佛如墨夜色里流转着熠熠的星河。
“……鹿晗?”我吓了一跳,才想到他他就出现了。
“阿西,叫哥!”他走近了,抬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拿开了手。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又触电般放开。
“哥,不回家么?”我不自在道,“曜曜不在吗?”
“哈哈哈,曜曜和我家那口子想喝奶茶,我出门买,”鹿晗抓了抓头发,声音轻轻的。
“那你……”
那你走进楼道干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那你要和我一起去么?”
他错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力点头道,“好啊。”
最近的奶茶店在河的另一头,我和他并肩走出胡同,绕开绿化带走上步行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哥在韩国呆了几年?”
“我去那念的大学,毕业就回来了。”他回忆着,嘴角不自觉带着笑,“我和我爱人也是那时候认识的,她那会儿高中都没毕业。”
“听说她是跳舞的。”我想起了早点铺老板的话,“舞蹈演员吗?”
“不是舞蹈演员,不过也差不多,”鹿晗的脚步放慢了一点,“她那个人啊,天生就该跳舞。”
他说,我从来没见过跳起舞来那样有魅力的人。
他说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唱歌很好听,我去韩国是为了出道来着。
十九岁的鹿晗如愿被星探看中,带回了清潭洞的公司,成为了一名练习生。那时他的爱人还是个说起话来软软糯糯的孩子,个子还没拔高,柔软的黑发留成乖顺的样子,笑起来腮帮子上的肉微微鼓起。
从那时候就一直在跳舞了,跳得那么好,让全公司的练习生都知道。
鹿晗说他抢走了小孩儿的初恋、初吻和初夜,得意洋洋的。
“因为我是亲眼看着那孩子长大的嘛,谁能在哥眼皮子底下出手抢啊。”他如是说。
“也不用说这么细吧。”我有点汗颜。梅花鹿对陌生人未免也太掏心掏肺了一点。
看得出他对妻子感情很深,否则也不会一路都这么絮絮叨叨地炫耀。
但我没有追问他们为何后来双双回国,在北京结婚生子,就此定居。最初怀着明星梦的二人若是如愿以偿,现在又怎么会过上这样平淡的日子。
这曲折的道路走到最后,也许他们发现身边只剩彼此,于是自然而然地决定共度余生。
现在他们还有了吴曜。
吴……曜?
我脚步一滞。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觉得如此自然,好像这个素未谋面的天生就该叫这个名字似的,没有任何不和谐,没有任何刺耳,我甚至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你女儿跟你太太姓?”我脱口而出。
鹿晗停了下来,身子僵硬了一瞬。
我自知失言,“对不起,冒犯了。”
“没事,”鹿晗半晌才应道,“孩子名字是我取的,我更喜欢这个姓。她给孩子取的名字太难听,被我驳回了。”
这瘦瘦的家伙比我矮大半个头,想不到居然在家里还挺有话语权。我不禁开始想象鹿家长发言的样子。
“她取的什么名字?”我问。
“……”鹿晗沉默了一下,“鹿巧克力。”
下一秒我忍不住俯身靠着桥边的护栏大笑出声。
“好名字哈哈哈哈哈哈,”我用力捶了两下护栏上的石狮子,“干吗不用啊?多别致。”
鹿晗以一种奇怪的神色凝视了我一阵,嘴角一撇,忽然绕到我身后抬起小腿恶狠狠踢了我一下,“好什么好!闺女儿名字要用一辈子的!臭小子!”
我被他踢得朝前踉跄了两步,笑声止都止不住。
真是个很有趣的女人,跳起舞来一定很美,生活里又那么小孩子气,难怪鹿晗这么爱她。
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他的妻子会把那个小女孩教导得和自己如出一辙吧。鹿晗应该很满足于这样的幸福才是。
奶茶店的门前放着一只熊的雕像。
“我们曜曜最喜欢玩具小熊。”鹿晗伸手摸了摸熊的脑袋,“她阿爸非要给她买星球大战的黑披风小兵人,把曜曜惹哭了好几次。”
“那你还真幼稚。”我嘲笑他,“明明是你自己想要达斯维达的玩具。”
鹿晗瞪大了眼睛似是控诉,作势又要踢我,我赶紧先他一步逃进了店里。
这个娃娃脸的男人相处起来总让人觉得十分舒服,不知不觉就把他当做了相识多年的朋友。这感觉和自来熟的灿烈哥又不太一样。
灿烈哥对你没心眼地笑时你会觉得他单纯快乐到有点傻,鹿晗笑起来却干净又灵气。
“您二位来点什么?”围着围裙的女生在柜台后问道。
“两杯巧克力奶茶,一杯香芋的。”鹿晗快速道,拿出了手机付钱。
“一杯巧克——”我道。
“不用点了,第二杯巧克力就是给你的。”鹿晗打断了我,“哥请你。”
他妻子很喜欢巧克力,所以第一杯奶茶是带给他妻子的吧。
“曜曜喜欢香芋味?”我问。
“曜曜随我爱人。”鹿晗边说着,边接过香芋奶茶自己喝了一口,“要不咱坐下聊会?”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一个人在北京过了三个月,语言上虽然逐渐可以应付日常沟通,能谈心的程度是达不到的。也没有人陪我聊天。
毕竟是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