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侠风，纯非紫。

『不见去年人，月与灯依旧。』
锦华城外，天胥山下。
小小的酒馆外植了几株垂杨柳，绿丝绦垂在春风中，缓缓摇曳着，还有清晨的露水坠在叶尖，风轻过，便坠身泥尘。
酒馆中难得清静。韩非靠在窗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从腰间解下的玉佩。那玉佩通透无暇，玉质上乘，隐隐有仙气波动，分明就是天下修士名门天胥宗的大弟子之信物。
他指尖抹过玉佩，忽然轻叹一声。那叹息极轻，仿佛要碎在风里。
一声轻笑响起，紫衣紫发的老板娘执了新满的酒壶走来，坐在韩非身边，为他斟满了一杯。
“韩公子身为天胥宗大弟子，风头无两。又缘何叹息？”
清亮的酒液在半空划过一个轻柔的弧度落入杯中，空旷的酒馆中唯有酒水入杯的声音响着，更显天地静谧。
“风头无两有什么用？”韩非将玉佩放在桌子上，“嗒”的一声，“还不如老板娘的五两兰花酿，如此沁人心脾。”
她将酒壶放在桌上，灰紫色的眸扫过那枚玉佩，目光一点即过，却无端幽深了些许。
“公子倒是超脱。这天胥宗大弟子的名号，不知有多少人盯得紧呢。”
“修士不过都求个飞升罢了。若不超脱，就算飞升了又有什么用？”韩非半是打趣道，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向后靠了靠，饮下杯中酒，“而且飞升……仙界那些琼浆玉露，又怎能比得上老板娘这里的酒？”
“区区凡品，上不得台面。”见他饮尽，紫女又给他斟了一杯，语气却是不卑不亢，“而且，公子说这话可要当心了。你可是天胥宗的大弟子，可是牵着这天下千万双眼睛呢。”
“但在老板娘这里……”韩非笑，拂了身上月白衣袍，“我总不用顾忌那么多吧？”
紫女低眸，淡笑道：“无论是在何处，公子总是要小心的。”又坐了一会儿，她起身朝着内厨走去，一面说道：“今天可是上元节，我那炉上还煨着元宵……公子可要来上一碗？”
韩非似是来了兴致：“哦？是老板娘亲手做的？那我可一定要尝尝。”
紫女笑着掀了帘子进了内厨，不久，热腾腾的元宵便用白瓷碗盛了端了出来，温热的汤水泛着白，漂浮着几片精俏的紫兰花瓣。
“老板娘真是蕙质兰心……这碗元宵漂亮的，都让人不忍心下口。”
“少贫。”
元宵馅中也混着细碎的紫兰花瓣，配上香甜的糯米也是清香怡人。韩非依然懒懒地靠在窗边闲饮着杯中酒。
“你该不会想在我这里待一天吧？”紫女笑着靠在桌边，“天胥宗大弟子在这里坐镇……怕是我的客人都要吓跑了。”
他轻笑一声，反手用指尖托着杯沿端起，细斟满饮，将杯中酒尽数饮尽。
“若是耽搁了老板娘的生意……韩非会赔付的。”他起身走到紫女身前，“只是，老板娘一定要辜负这良辰佳节？”
紫女抬眸看着他。那一身天胥宗独有的月白清蓝，衬得眼前那人更是温润如玉。
这样的人，本应居九重宫阙，饮风月几壶的。
“今天是上元节，到了晚上，街上有灯市。”韩非放下手中酒杯，微微向前倾了倾，低声道：“你可愿……和我一起去看看？紫女姑娘。”
紫女披着紫色的大氅站在一盏莲花灯下。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可一切似乎又是顺理成章的。
韩非的眼睛很好看，桃花眼，带着勾人魂魄的清波。
那家伙……八成是个狐狸修成的。紫女拢了拢大氅，想到这里，唇边不自觉扬起浅浅的弧度。
她似乎是感觉到了一丝气息，转过头去，却被巨大的莲花灯的花瓣挡住了视线。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轻吟响起，一只手轻轻拨开那片花瓣，露出其后执灯之人那张清俊容颜。
“紫女姑娘，久等了。”
韩非走近，低眸笑着：“韩非自知不应该让佳人久候……只是看到了一些小玩意儿，才耽搁了些许。还望紫女姑娘莫怪。”
说着，他将手中一盏紫莲花的灯笼递给紫女。
“多谢。”紫女拢着衣袖接过灯笼，紫色的微光映着她美艳的眉眼，一时如画。
似是岁月静好。
“天胥山下的灯市还是很好的。只不过天胥宗的弟子们都自诩超然物外，对此人间美事竟是嗤之以鼻。”二人并肩信步走着，身旁人三三两两来来往往，喧闹之声不绝于耳，韩非偏了头对着紫女轻声说着，“不过我这个天胥宗的大弟子，却是个异类。不仅爱人间，更爱和佳人一同流连于红尘之中。”
“不关风月关风流。韩公子莫不是每年都约了姑娘来？”紫女稍稍提了提灯笼，偏过头看他，笑意中夹杂三分促狭。
“紫女姑娘可真是折煞我了。我可只约过紫女姑娘你一个人。”韩非正色道，但语气中也带了作出来的委屈，“紫女姑娘……”
他忽然停了步，侧过身来看着她。细碎明亮的灯光落入他眼中，满是璀璨光华。紫女也拢袖提灯抬了眸看他，灰紫色瞳孔倒映着那个丰神如玉的身影。
彼此入眼，亦不知谁入了谁的心。
韩非的话被一阵骚乱打断。他蹙着眉抬头看去，不禁变了神色。
几名修士被围困在中间，而被护在中心的那一人浑身浴血，几欲成魔。
“你们欺人太甚！”
围困那些修士的人大约有五六个，皆披着深色的斗篷，形如鬼魅，却散发着令人侧目的威压。
“此人屠杀平民，本该接受判决。”为首的一人声音冷漠，“你们若是把他交出来，我们便不追究你们。”
“若不是那家人用心险恶，小师弟又怎会杀人！”
“若有苦衷，我们自会……”

“你们从来就没问过有没有什么苦衷！所谓的判决不过就是就地正法！”大师姐一横手中剑：“来吧。横竖都是一个死。能杀一只你们这些乱咬人的狗，也算我赚了！”
执法者动了。斗篷之下清铃摇动，铃声霎时响成一片。
韩非身为修士，耳力目力自然优于常人。他蹙眉站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们快走。”
紫女曾有一瞬蹙了眉头，而如今已经展开：“发生了什么？”
“是执法者。”韩非伸出手虚揽住紫女的肩，护着她离开那个是非之地，“这些人很不好惹……莫要去招惹他们。”
“为何？”
“执法者……美其名曰是维护三界秩序，可是这么些年来，因为他们毫不通人情的做法，三界已是怨声载道。”韩非低声解释道，“虽然也是法……但这么下去……迟早是要出事的。”
“法？”
“是啊……法。”他忽然低声问了一个问题：“紫女姑娘，若我说，我想来亲自制定这个所谓的三界之法，你会不会觉得，我在痴人说梦？”
“我……”
隐隐间忽然有铃声响起，紫女眉头再一蹙，提着灯的手缓缓攥紧。
“紫女姑娘！”
突如其来的人群，将他们两个人冲散了。
“紫女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紫女依旧拢着大氅，提着灯，就站在一盏花灯之下。
“抱歉，让你担心了。”
“紫女姑娘没遇到危险就好。”韩非的神色终于松了下来，“你……还有兴致吗？若是……”
“再陪我走走吧。”紫女浅笑，眉间却多了几分极浅的忧虑。
韩非微笑起来，微微颔首。
“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他刚刚在紫女转身的时候，似乎看见了掩在大氅之下的、她腰间缠着的一柄赤色链剑。
“你那个时候……想要说什么？”
“我想说……”韩非忽然失语，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垂了眸，一笑置之，“不，没什么。”
十年后，以天胥宗为首的千万修真者歃血为盟，组成“天道会”讨伐执法者。而仙界与魔界同样借此向执法者发难，三界一时动乱不止，执法者节节败退。
这一大战持续了三百多年，史称“法道之论”。
而锦华城外三百里、天胥山外七百里的战场，满目疮痍。在此，某年的正月十五，执法者遭遇了三界的联手围剿，无数执法者丧生，史称“上元之战”，而这片执法者灰飞烟灭、无处埋骨的战场，则被称之为“剑冢”。
有人说，在夜半时分路过剑冢时，总有人听到，无数铃声响彻整个战场。
上元节，韩非手指抚过酒馆内的桌面，已是极厚的一层灰，而木质也已经腐烂。故人用来记账的砚台早已龟裂得不成样子，宣纸也早已褪色。
不忍再看。已是天胥宗宗主的韩非一身华贵紫袍，却拂过这一室尘埃，静坐着，从黎明一直到夜幕。
道义相悖，奈何心之所向。
“宗主？”
“我要去剑冢。”
锦华城外三百里、天胥山外七百里，剑冢。
万众瞩目的天胥宗宗主卓一身紫袍，负着“逆鳞”之剑，缓缓走过这满目疮痍的旧战场。离那次大战已经过了五十年，88执法者如今也已经瓦解，而现在的“执法者”，是天胥宗的宗主，韩非。
他制定了三界新的“法”，却不知再去找什么人说上一说。
他驻足在战场中央。
一柄残破的链剑搭在折戟上，零落的断节被半掩在尘沙之下，本鲜艳夺目的赤红早已黯淡无光。
“紫女姑娘……”
他伸出手想抚过那柄链剑，却在半途止住，缓缓收回。
若是不触碰，没有真实到刺骨的冰冷，也许就还能觉得只是一场梦。
剑冢白骨浇铸紫衣金座，不忘却旧时巷陌，谁人与我共酌。
来年若逢好春色，纵马故里山河。
月与灯依旧。
“紫女姑娘……”
他想把曾经的那一句话说出来，但是他哽住了许久，终是说不出了。
百年时光倥偬而过，如今回想记忆已然斑驳。
已是，记不得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