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译文
作者:佚名
遥远北方,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叫作北冥。北冥 有鱼。名鲲,从头到尾几千里长,没法丈量。鲲变成鸟, 名鹏,背脊几千里长,没法丈量。鹏努力飞起来,翅膀 好像天际的云,鹏这种鸟,平时浮游海上,每到海水徊 流成大漩之年,便要凭藉水势升空,迁飞到南冥去。南 冥在遥远南方,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同北冥一样的是 海洋。
齐国有人,名谐,专门搜集怪事。谐先生是这样说 的:“鹏迁飞到南冥去哟;必须凭藉水势,努力拍打翅膀, 划水三千里,才可能升空。升空脱离海面以后,还得一 圈圈的盘旋,搅动大气成一柱龙卷风,把自己抬升到九 万里的高空,才可能启程向南方飞去。南飞航程遥远,又 得藉助于夏季台风的推送哟。”
所以鹏也不是想飞便能飞的。鹏活得自由自在吗?鹏 游得逍遥吗?难说。
晴日地平线上,空气扰动仿佛野马群奔。阳光射入 暗室,照见亮处万点微尘飞扬。大景观的野马现象,小 景观的微尘现象,可以说明一切生物互相吹风,互相需 要。鹏虽大,也需要风势呢。
鹏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影点消失。我们仰望,但见 天蓝。天,真是蓝色的吗?或许天是无限远的虚空,无 底,也就无色?鹏在九万里高空看大地,会觉得大地也 在高空九万里,同样的天蓝,同样的虚空无限远,因为 空间位置是相对的。
鹏为什么必须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可以用船做个譬 喻。水浅了,浮不起大船。倒一杯水在厅堂的凹地只能 用小草叶做船。放杯在凹水里,必然触底,不能漂浮,因 为水浅船大,同样的道理,风薄了也浮不起大鸟,必须 升到九万里的高空,风才够厚,足以承受鹏的体重。
鹏升到九万里的高空,依靠着下面的厚风,背负着 上面的蓝天,后面又有夏季台风的推送,终于向南方飞 去了。
鹏启程后,消息传播。林间一蝉一鸠,前者是昆虫 界的著名人士,后者是羽虫界的著名人士,同声嘲笑说: “我们想飞便飞,飞到榆树去,飞到檀树去。若是树远了, 一时飞不到,落地歇一歇,然后再飞就是。我们活得自 由自在,根本不存在在九万里高空向南飞之必要嘛。”
郊原尽处,莽莽苍苍,小鸟飞去觅食,三顿饭解决 了,飞回窠来,肚子还胀鼓鼓的呢。人若去百里外,就 得预备干粮,以免挨饿。军旅若远征千里外,就得辎载 三个月的口粮,以免受困。人类的这些常识,那两只虫 从未听说过,更不用说九万里高空鹏飞南冥一类的怪事 了。虫鹏之间,层次差距太大。高层次的生存方式,低 层次永远也不会懂得。
知识有层次的差距,小知不了解大知。年寿有层次 的差距,小年不了解大年。凭什么这样说?请看以下事 实。
菌类之一,名叫朝菌,亦即土菌,生于阴湿,死于 曝晒,存活期短.不到一个太阴月的四分之一。一月分 四相,晦朔弦望,各占七日。朝菌,晦日生的朔日前死, 朔日生的弦日前死,弦日生的望日前死,望日生的晦日 前死。总之,任一朝菌存活不过七天。朝菌观察月亮,能 够获得多少知识?说来可怜,知月晦的不知还有月朔,知 月朔的不知还有月弦,知月弦的不知还有月望,知月望 的不知还有月晦。朝菌便是小年。
蝉类之一,名叫蟪蛄,亦即夏蝉,生于春后,死于 秋前,存活期短、不到一个太阳年的四分之一。一年分 四季,春夏秋冬,各占三月。任一蟪蛄存活不过一个夏 季。蟪蛄研究时序,能够获得多少知识?说来可怜,仅 知炎夏一季而已,既不知从前有暖春,又不知以后有凉 秋,当然更不知凉秋后还有冰雪寒冬了。蟪蛄也是小年。
楚国之南,有一种树,名叫冥灵。持续五百年的花 开叶茂是冥灵的一春,又持续五百年的花谢叶落是冥灵 的一秋。人世千年,冥灵一岁。冥灵便是大年。上古之 世,有一种树,名叫大椿。持续八千年的花开叶茂是大 椿的一春,又持续八千年的花谢叶落是大椿的一秋。人 世一万六千年,大椿一岁。大椿更是大年了。
树有大年,人同样有。尧帝有臣,名铿,受封彭城, 是为彭铿,人呼彭祖。彭祖侍候尧舜二帝,服务夏商周 三朝几十个国王,活了上千岁,至今无人打破他的年寿 记录。凡人同彭祖比年寿,不感到悲哀吗?
悲哀大可不必,听之任之为妙。物各有性,人各有 命,不可更改。禀赋即有参差,年寿就有大小,何必悲 哀。商朝的棘博士就是这样回答汤王的询问的。《列子· 汤问篇》提到这件事,把道理说透了。
《列子·汤问篇》也提到鹏飞南冥一事。列子的说法 同齐国谐先生的说法差不多,是这样说的:“北方沙漠, 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地名穷发。穷发以北,不见太阳, 天黑水暗,叫作北冥。北冥本是海洋,有鱼,名鲲,从 背鳍到胸鳍几千里宽,从头到尾不晓得有多长。又有鸟, 名鹏,背脊好像泰山,翅膀好像天际的云。鹏努力拍打 翅膀,搅动大气成一柱龙卷风,羊角似的一圈圈的盘旋, 把自己抬升到九万里的高空,远离了下面的白云,背负 着上面的蓝天,然后向南方飞去,飞到南冥去。鹏启程 后,消息传播。灌木林间有鴳雀嘲笑说:‘那家伙 去南冥干啥哟。瞧我,翅膀一拍,双腿一跳,升到低空,随即 降落,不去他那九万里的高空,活得上好。展翅游玩在 蓬草蒿草间,也算飞得够意思的了。可是他,那家伙去 南冥干啥哟?’鴳雀是不可能了解鹏飞南冥的。”
小知大知之间,小年大年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层次 差距,就说到这里吧。
灌木林的那只鴳雀使我联想起社会上某些人,是这 样一些人,论到才智,他们可以办好一件公务;论到声 誉,他们可以叫响一个地区;论到品德,他们可以侍候 一位君主;论到手腕、他们可以受聘一个邦国。这些人 的自我感觉良好,恰似那只鴳雀“飞得够意思的”。这些 人决不会认为自己可笑,但是,宋国的荣先生仍然要笑 他们的浅薄。
荣先生是贤士,为人处世、凭自己的见解,不受外 界影响。哪怕全世界都来赞美他,他也不受到鼓舞;哪 怕全世界都来指责他,他也不感到沮丧。在他眼里,我 是我,物是物,内外有别。内我外物之间,界限分明,所 以他的心态稳定,不受外界影响。光荣啦耻辱啦他看得 很淡漠,也不认为光荣非属于自己不可、耻辱非属于别 人不可。有他这样的修养,也就很不错的了。虽然他对 外物保持距离,对外界也不肯多费心思、斤斤计较,但 是他还存在某些缺点,有待克服。例如他笑某一些人的 浅薄,在下庄周看来,似无必要。鴳雀笑鹏,小知笑大 知,固然没道理。荣先生笑某一些人,大知笑小知,就 有道理吗?
看那列子,亦即郑国的列御寇先生,他是前引《汤 问篇》的作者,修得风仙之术,不用器械,乘风飞翔,享 受空中旅游,活得自由自在。列子每次乘风旅游,轻飘 飘的玩他个十五天,然后回家著书立说,乘风飞翔这套 仙术,显然能够用来造福,利人利己。可是列子不肯多 费心思,斤斤计较,因为他是贤士,不愿受外界影响。
列子不用两脚走路,也不用马用车用船,完全解决 了行路的问题。但是,列子还有所待。待什么呢?待风。 乘风飞翔,必须待风,无风便不能升空飞翔了。这个困 难情况,列子与鹏相同。可见列子也不是想飞便能飞的。 凡是有所待的,就不能说是真正的自由自在,就不能说 是真正的逍遥。
谁能够做到绝对的无所待呢?
若有人能洞察宇宙万物的真相与本质,依靠着大自 然的规律,掌握了天地间的阴气、阳气、风气、雨气、晦 气、明气这六气的变化,从而利用这六气、获得无穷的 生命力,长存不死,那么他还需要待什么呢,他是绝对 的无所待了。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就本体而言,他是至人,遗弃了自身的至人。
就功用而言,他是神人,混灭了业绩的神人。
就声名而言,他是垒人,消亡了称号的圣人。
他是三位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