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此情无解日
卫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单论剑道,偌大天下鲜有与其比肩者,但来历神秘,出身成迷。
在外闯荡时,卫庄其实有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卫家乃传世书香门第,哪有在江湖上斗狠厮杀的子嗣?唯有他天性桀骜张狂,又得家人疼宠才稍有破例。若是把自己的身份传出去,那么卫家前面的“书香”二字就该抹去了。
江湖中人总是不拘小节得多,跟他们相处时间长了,自然或多或少地也会被同化,卫庄也不例外。所以,他此时能够任由韩非抓着自己的手,也能够大大方方地问:你真的把我当做你的手足,而不是比手足更亲密的关系?
从很久以前,兴许是他十五岁独身仗剑天涯起,卫庄便发现韩非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虽然总爱调侃取笑逗弄他,但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温柔得不寻常。平日里与他相处也总是不由自主地做出亲密得已经过界的举动。这种种迹象加起来,卫庄若再无感觉,也枉费他长的一副好脑子了。
他不相信没有缘由的好,也不相信温柔是习惯,尤其是韩非。卫庄比任何人都清楚韩非是一个怎样的人,外热内冷,和谁相处都隔着一层薄膜,非常有距离感。唯独对他卫庄,字字句句,喜怒哀乐,皆出于真心,发自肺腑。若单单如此,还能用他们一同长大,相交甚欢来搪塞。但那些比他的父母之间更亲密的亲密之举又作何解释?与其说是不拘小节,不如说是情不自禁。
韩非怔怔地凝视着他,手指下意识猛然缩紧,又缓缓松开。他的眼底闪动着卫庄看不真切的异彩,神色略带恍惚,既像发呆又如沉思。卫庄等得不耐,还略感失望于他的退缩与不干脆,索性甩开他的手轻蔑冷笑,转身便要走。不料韩非眼疾手快地抓住他衣袖,顺势扣住他的手臂,将他用力拽了回来。
“卫庄兄!”
被拉了个踉跄,卫庄被迫转身与他四目相对。
韩非在他冰冷的注视下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即便被拍开也不生气,认真而专注地道:“有些事于我而言重逾生命,所以我不愿轻易提起和承诺。给我一点时间,至少让我想清楚好吗?”
“你可以慢慢想,我要的不过是个答案,肯定与否并不重要。”
卫庄高傲而冷酷的目光轻飘飘地从他面上刮过,激起一阵阵细密的刺痛。等韩非回过神来,卫庄的身影已翩然消失在漫山遍野的梅枝中。
韩非意味深长一笑。
卫庄兄是在警告他还是提醒他?
……
过了正月,又到了朝廷评选官员之际,举国上下的读书人纷纷忙碌起来,韩非不少同袍也接连与权贵搭上关系,捞到了一官半职,开始官场生活。倒是韩非,仍旧一如往常地呆在府中读书练字,偶尔写几篇文章向卫父请教,从容不迫到了几乎可算是有恃无恐的地步。
韩非对自己的才华颇有自信,既有自信,自然一身傲骨,决计不屑于讨好他人换得入朝的机会。他若要出仕,必定是靠自己的本事,而非拉关系。
实际上,他对评选官员使用的“推举制”并不赞同,还曾就此观点与卫庄做过一番唇枪舌战。但人微言轻,而且体制问题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故而不满只在心底,鲜少向他人倾诉。卫庄除外,他对他没有不可说的话。
说到卫庄……
韩非蘸墨的动作一停,长出一口气,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一行字,正是庄子《逍遥游》中的内容。
他已有半月不见卫庄了。
那日不欢而散后,卫庄又离开了卫府前往长安,这次是去参加一场可能引起江湖动荡的大会。卫庄素来喜静,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这次居然愿意出席,刨除不想见他的影响,更多的还是因为这场大会的重要性吧。
希望他不要出事才好。
韩非在心里暗自想。
“韩非公子。”在他满心思绪,连字都快写不下去时,他的贴身婢女走了进来,恭声道:“老太爷请您过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浅浅的疑惑如水面划开的涟漪自眼底一闪而过,韩非放下毛笔,在桌边的水盆中洗净手上的墨迹,微一颔首。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卫老太爷和卫庄一样不喜喧闹,所以选择住在府邸的东北角,那儿离正门远,背倚后园,景致优美还安静祥和,无人打扰。从韩非的居所出发,要走整整一刻钟才能抵达,离前院较远。
挥退伺候的人,韩非独自来到卫老太爷院外,礼貌地轻扣门三下,微微扬声道:“小子韩非求见。”
“进来吧。”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从中传出。
韩非依言推门走入,一跨过门槛,满院盛大葱茏的翠绿便照亮了他的眼眸。
世人皆道卫老太爷爱花,殊不知他更爱葱郁的草木,平日没有应酬时便会在院中打理他的花花草草,当然,草居多。而他最喜爱的,莫过于路旁随处可见的车前草,连书房的窗上都摆了一盆,自己精心打理的院落里自然更多。放眼望去,韩非看到最多的就是这种平凡却受他青睐的草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