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没舒坦多久，晚上我依然做了噩梦。
把这些梦境称之为噩梦并不是因为它们鲜血淋漓险境丛生，其实都是很平常的游戏场景和生活日常，还不如我偶尔起夜在客厅碰见的画面惊悚，但，它们却比我做过的任何一个梦都恐怖。
里面的我还是我，出现的每个人我也都认识，但是，从头到尾都不一样。
我们之间的故事，从头到尾都不一样。
我在游戏里的第一个仇人，那个浩气藏剑并没有A，他没有被我和红袖天涯海角地追杀，也没有什么南屏山坠崖事件。现在路上碰到还会打一架，虽说一般也不会碰到。
晚风真的成了我的亲传师父，开95级的时候回来带着我和几个亲友刷天泣林冲了级拿了挂件，吆喝着我们在太原摆姿势截图，最后她叫我说徒弟，我说怎么了，她说，就想叫叫你。然后就这么下线A了。
我们帮会不是一点点衰败的，是一下子崩溃的。那个当初帮过我和红袖的喵哥小懒告诉我，这件事被闹得太大，他也无力插手了。
YY里，小懒低落的声音依然很男神：“如果拿钱能压得下来，我不要你一分钱就帮你把这事办了，但是你怎么管得住外面那些……”
“要什么都可以，我必须得保住这个帮。”我说。
小懒沉默着。
YY里另一个人的声音模糊地响起：“保不住了吗？”
“保不住了，就打吧。”那个人说，“正好，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当啷一声响，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裴心蹲在床边的地上按着行李箱的双手一抖，显然是被我吓了一跳，回头看了我一眼道：“我这箱子好像坏了，扣起来的声音特响……给你吵醒了？”
我说：“没事，我做噩梦呢，醒了正好。”
裴心说：“什么梦？”
她已经穿戴整齐，画了细细的弯眉，站起来一拉行李箱，看着特别有气场。
我说：“长着呢，你先去赶飞机，回来给你讲。”
裴心耸耸肩，便拖着箱子去门口换鞋了。
我站在门边看她出去按了电梯，又回过头来对我笑道：“到了给你打电话。”
我点点头。
她又说：“XXX（我真名），你怎么都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了？以前你都会问的。”
我愣了一下：“我没问吗？”
“没有。”裴心说，“小没良心的，姐姐回来收拾你。”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电梯门开了，裴心走进去，一只手在门外晃了晃，我只能看见她亮晶晶的指甲，电梯里传来她的声音：“不高兴了，不说了！”
我赶紧说：“哎你早点回来……”
电梯门合上了。

我最近确实状态不大对，裴心一定发现了，她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但这也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
你能掌控你自己的生活吗？
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可以，其实差之远矣。
我也不知道情阅对我的生活做了什么手脚，他好像在三年前埋下了一个炸弹。
现在我就站在那无声的硝烟和瓦片里，等着烟雾散尽，或许那个时候我一直以来的疑问就会有解答，可我如今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算计了三年，我难道该继续束手以待？
去实验室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经过昨天不小心撞到那东西的地方，我感觉心脏震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了停。
我觉得不可思议。我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于和它们相处了，应该不会再感到害怕了。
正在给自己找借口的时候，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很快发现这回真不是因为我害怕。
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好几下。
发信息的人好像很着急，我便拿出来看了，刚读了第一行字就转过身往回走，想了想不对，又手忙脚乱地转回去，朝实验室跑。
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实验室请了假，又跑回家匆匆忙忙收拾行李。
祖父病危，速归。

我坐在回老家的车上感觉整个人都要魂飞天外，很快就能和昨天撞上的那兄弟归属同一物种了，东南西北地飘，没有目的。
离开老家的时候我还很小，刚上小学没满一年就被老妈急急忙忙带到了现在的城市，就因为祖父无意间说了句我天赋异禀可以接他的衣钵。
祖父是老家远近闻名的神人，职业就是帮人看风水，本来就是个安土重迁的民族，再加上时不时有些求问看香的，他老人家门口经常排大队。
以前跟他一起生活的时候深受他影响，导致我长这么大了也没觉得身边有什么特别厉害的人，除非是电视里的魔术师和奥特曼。
现在我是个搞科研的，与小时候我老妈生怕我走上的那条路南辕北辙。
好像不该以这个身份说这种话，但是偶尔我也会想想，其实那一门学问和我现在从事的科学哪一门更迷人呢？
只有同时精通这二者的人才能给出答案吧。
我在车上打了个瞌睡，梦见情阅举着个会冒泡泡的风车满扬州地跑，我喊他停下，跟在后面追，追得气喘吁吁，最后他停下了，回过头问我：无双，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是错了，你错得离谱！
我喊不出声来，一着急，醒了。
还好没睡过站。
天色已经晚了，堂兄开着车来接我，路上问了我一些家长里短的，我也很怂地不敢问祖父怎么样了，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开到家门口我下车直奔祖父的房间，刚穿过客厅就听人在身后喊我：“衡儿！”
我简直急得要跺脚了，一回头，发现喊我的人是祖父。

他端着茶杯站在厨房门口，冲我招了招手。
我懵了一会，叫道：“爷……”
这时我才想起来衡儿这名字只有他会叫。这既不是我的小名，也跟我大名没关系，是因为他给我起的号叫允衡，所以平时他就这么喊。
他说：“跑这么急做什么，先坐下。”
我还是懵着，使劲揉了揉眼睛，最近总觉得视力下降了，看什么都罩着层雾，很多时候也分不太清人和……
“我活着呢。”祖父瞄了我一眼便知我在想什么，中气十足地说。
我说：“我收到信息……”
“弟啊你怎么不那东西就往里跑？”说着堂兄拎着我的箱子进来了。
祖父端着茶兀自到客厅的太师椅上坐了，堂兄左右看看，把箱子放在门口，默默出去了。
我一时弄不清状况。
门被关上以后祖父冲我招手说：“过来坐下。”
我过去坐了，吞吞吐吐地说：“信息上说……呃……”
“谁给你发的信息？”他问。
“我叔发的。”
“是吗？”他不置可否地喝了口茶，手指在椅边敲了敲。
我猛地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今天刚收到的那几条信息。我记得清清楚楚发件人显示的是我叔，内容我都还能背得下来，怎么可能没了？
祖父说：“衡儿，你被吓着了，什么东西？”

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大概是真被吓着了。”
（吓着了是种说法，好像挺多地方都有的，就不详细解释了。）
祖父不再说话，半阖着眼睛，手指依然在椅边轻轻敲着，过了半晌方道：“你在这住几天吧。”
我以前见过他给一些被吓着的人化解，一般他都是这样敲敲椅边，最多再念两句什么就会说“好了，走吧。”
只有一次，对方是个小孩，来了一趟之后他叮嘱家长第二天再来，这么来了三天人家不愿意来了，第二年我回去的时候想起这事一打听，孩子后来重病去世了。
这回让我住几天？
我是……我有这么严重吗？！
我心惊胆战地应了。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毕竟我现在旧麻烦还没解决又来新的了——到底是谁把我骗回了老家？
或者说，是什么想让我回来？
怎么做到用我叔的手机发信息（其实很可能没有用他的手机，而是用了更玄妙的方法吧），又让信息从我手机里消失的？
我也是个普通人，对死亡不是一点恐惧都没有的。但也许是因为和另一个世界多了层可有可无的联系，我却也和大多数人面对生死的看法不尽相同，我深切地知道那是我们迟早要平静接受的事实，既然如此，慌乱无益。
真正能让我慌乱的是这种目的未知、手段未知的事件。我不知道对方要从我身上攫取什么，更不知道这是否会危害到我身边的人，有太多事是我负担不起的，我承认。
但是，既然我回来了，这地方有我祖父坐镇，等闲之物，不管是人是鬼，还是拿我无可奈何的吧。这么一想我还是很有安全感的。
所以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情阅身上。
老实说，我对他的真实身份已经有点眉目了。

我的推测是，情阅的确通过操控我的行为（可能还有游戏里其他人）来改变了当年的某些事情。
他这样一个人，费尽心思穿越回去就为了见我，这话大抵不是真的，所以他的真实目的应该是这个。
具体改变了什么，我不知道，也很难想起来什么蛛丝马迹，时间过去太久了。但是原理大概就像是那个很有名的理论蝴蝶效应，只要做一点微小的改变，随着时间推移，就可以完全改变整个故事的发展。
他让我经历了一个崭新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三年，或许也因此影响到了许多人的命运。
不过千算万算，他当初即使发现了些异常也没有想到的是，我的特殊体质。那使得我比一般人更容易穿破阴阳两界的限制，窥见另一个世界的秘密。
他更想不到，乃至我的父母都不曾想到的是，祖父早在我记事起就教授过我预知梦的做法，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太复杂的东西理解不了，可是梦境是生来就会的，而恰巧，以梦预言比在醒时卜算容易得多。
祖父在母亲表示过明确反对之后，就没有再教过我任何相关的知识，故而我还没有成功地学到预知梦的做法，最多不过追溯过往，未能越境将来。
而最近发生的事情，无意间激发了我这项久封不用的技能，人的身体都有自己的记忆，我自发地重新进入了那神妙的预知梦（实际上是预知梦的第一阶段）里。
我双眼所能看到的魂灵与鬼怪，它们不是我凭空想象，而是确实存在的。我所能梦到的荒诞情境，亦不是心神慌乱所致，而是的确发生过的。
既然发生过，我却没有印象，那么事实如何，不言自喻。
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改变过的世界里。
在这个世界里，我依然遇见了我曾经遇见的人，为什么唯独不见情阅？他作为世界变动的始作俑者，就如同一切变化的原点，他不可能在我过往的记忆中无迹可寻的。
那么，我想，我只要找到梦里那个一直面目模糊的人就行了。
梦里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他就在我身边，但我看不清楚。
那个在YY里开口说话的人，为什么我想不起他是谁？
我本该想起来的，我本能想起来的！
但他改变了这一切。

情阅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呢？
若我想要寻求真相，这个问题是我不得不问的。
第二天我问祖父要了些老山香，晚上睡前在屋中点上。无需费神回忆当初他教过我的入梦方法，存储在我身体内的记忆自发地再一次将我带入了我要去的梦境。
有了确切的目标，我不再像堕入噩梦一般被纷乱的回忆拖着往前走，渐渐能够在缥缈之中掌控自己的意识。
既然情阅能够改写我的命运，那我便要反将他一军，起码先把他从藏身之处揪出来，不然岂非对不起他这良苦用心？
我在梦中并没有立时见到昔日游戏中江湖盛景，倒是先在虚空之中听见了祖父的声音。
他唤道：“衡儿。”
我迟疑道：“爷？”
接着我听见他叹了口气。
“爷，你在哪？”我问。
他并不回答，只道：“衡儿，你切记，梦境即心境，切勿妄动情。”
这句话十分熟悉，因是在预知梦这个特殊环境里，我立刻便想起来这是我幼时在老家常住时他对我说过的。彼时我自然不懂，现在重新听了一遍，方才明了祖父当初的意思。
于是我说：“爷，你放心，我只是为了找一个人。”
话音刚落，脚下阶梯步步延展开来，我抬头一看，竟是身在三星望月。

我看着面前风流倜傥的花哥，道：罗衣，你……
她道：你别说了。是我会错了意。
我说：我们当做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便好。
罗衣：虽然对不住你们，但我不是无心之人，既然说出口了，便回不去了。
我：等等，你千万别想太多。
罗衣：再说一遍，我喜欢你。不要当做没听到过。
我：别！
罗衣：再见。
我：罗衣？！
唰地一下，强光刺目，我闭了闭眼，睁眼时，已经来到了三生树下。
不远处，葫芦独自在树下站着，不时拿出笛子挂件吹奏，见了我，也没有什么反应。
我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不知站了多久，方转身离去。
我心中觉得奇怪，这似乎不是葫芦与我的相处模式，亦不是葫芦与任何人的相处模式，我们应该是一见面就互损互黑一番然后勾肩搭背地巡山去才对。
而且他爱搞事得很，每天上蹿下跳根本停不下来，怎么可能安静地待在这种挂机圣地这么久。
“葫芦！你退后——”我喊出声来，发现自己正身在一片混乱的战局之中。
人潮汹涌里，葫芦那熟悉的掌法出招声不绝于耳，他在YY哈哈大笑，回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哥们我看见有架不能打，这心里可是难受得很啊！”
“你别！你听我说！”我正要上前，却被几个红名拦住了去路，打起架来谁还顾得上东南西北，不消片刻葫芦便与我越来越远，耳边唯余风声呼啸，金石相撞之声，那是……
好像是，是什么来着？
破碎的画面逐渐远去，我从梦中醒转，打了一晚上的架，感觉比没睡还累。
但这香多少还是有些作用，起码没有前几天被梦魇住那种痛苦了，思绪也明朗很多。

之后几天，梦境又逐日清晰起来，我有意引导梦的走向，多数时间都是在梦见那个“改变发生之前的世界”，但时常出现在我身侧那人依旧面目模糊，我想方设法要靠近他，却又不得其法。
像是在与一段本属于我又被夺走的回忆进行漫长的拉锯战。
在老家最后一晚，入梦的时候是在老天策的马场。
这是个任务点，一个差点让我夭折在剑三升级路上的日常任务。
情阅坐在我马背上，很是兴奋地指挥我往前跑。
我说：你别说话，我一走神一会又要重来。
[]：无所谓啊，那就再跑一遍！
我：你说得轻巧！
[]：好好好，那我来跑，你坐着。
我：你还能替我完成任务？（此时是真的惊讶了一下，毕竟他连我的YY都能听墙角，要是还有什么未发觉的新功能也是不意外）
[]：不能。
我：……
[]：但是以后咱们俩情缘的时候啊还是我带着你跑的时候比较多，你现在就受累吧。
我：……自己骑你的里飞沙，从我的马上下去。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我手一抖，差点又跑偏了位置。

[]：我还是喜欢跟你一起骑狼。
我：狼？
[]：对呀，从昆仑这一边，跑到那一边，可厉害啦。
我：昆仑有狼可以骑吗？我怎么不知道啊。
[]：啊，我忘了你现在还是个小白了。
我：？？？
[]：总之，以后你骑了就知道了，是一匹很厉害的坐骑。
我：嚯，剑三还有狼的坐骑啊，怎么来的？
[]：打架打赢了得来的。
我：又在胡说吧，每天打架的人这么多，要是赢了就有岂不是满大街都见人骑了，我可没见过啊。
[]：没胡说！要打赢很多次才有的！很不容易的！以后你会打架很厉害，所以也会有一个。
我觉得他又是在逗我玩，便没有接这个话茬。
他却又说道：到时候你会第一个带我去兜风的，哎，想想好怀念啊，好久没有一起去兜风了。
说话间我已经完成任务跑回去交了，跳下了马站在秦王殿下面，我看着情阅，觉得这人真是有意思，也不知道抓住了系统的什么bug，跑到我面前来一会说是我以后的情缘，一会说以后要开95级，一会又说血量要被压缩。
转瞬之间，我心念一动，神识便超脱身外，如在上帝视角观看曾经的自己一般。
老山香的气息里，那曾经的故事脉络根根分明。
所谓的狼，指的是火眼白蹄。虽然得来不易，但有据点的帮会这些年也产出不少，我们如今的这个尸体帮，虽然现在是没落了，也是存着一匹的。
在YY说“保不住了，就打吧”那个人，他是以什么样的立场说出这句话的？
——他是与我同帮会的人！
我们这帮会里还能有什么人？

我悚然一惊，猛地睁开双眼。
正对上浮槎原地打坐的身影。
我余光一瞥，还瞥见了死在山坡上的猪九戒。
难道我是根本还在打猪的那个时候，不过神游天外了半刻？
我一时分不清实耶梦耶，好像是还在家里对着笔记本电脑上的游戏界面发呆，又好像整个人都钻进了屏幕里，近距离地观察着一个仙风道骨、坐忘无我的得道高人。
我犹豫了一下，试探地叫了一句：道长？
浮槎很快回道：怎么了？
叫了这一句之后，我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浮槎从不主动开腔，自然又是沉默了起来。
没可能吧……
我的心声像是画外音一样对那个画面中的自己说道。
我说：道长，其实……你是个妹子吧。
浮槎：不是。
我：居然是个真道长啊。
浮槎：嗯。
我：那个，你……
浮槎：怎么了？
我：你有过特别后悔的事情吗？

昨天晚上楼主家停电了……
你敢信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或者，起码会停顿一会，这个问题挺奇怪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冒冒失失地问出口了。
但他立刻就回道：有。
我：是什么？
浮槎：往事不提也罢。
我：既然后悔，你想过回到过去改变这一切吗？
浮槎：不可能的事情又从何谈起。
我：不是绝对不可能的吧。
身为一个科研工作者我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是不是应该象征性地表示一下惭愧？
浮槎：如果真有可能，我何妨一试。
我：即使要让你付出巨大的代价呢？
浮槎：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我：道长，你当初为什么要来我们帮会？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怎么能坚持这么久？
这次他真的停顿了一会。
不，是停顿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