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站在尤比利尼运动宫的冰场上，正要给他的学生们示范一个连跳。落地的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有点重心不稳，但这并没有妨碍他顺利完成这个动作。积年的教学经验足以使他迅速将学生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动作中的几个重点上来，并理所应当地把这次不稳定的落冰当作反例。他把时间计算得刚刚好，在他的学生们被摔得七荤八素，以为下一次失败会让自己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及时地宣布了休息。这样会让他们无暇分心去顾忌下一轮要命的训练，而是抓紧时间补充体内的水分和电解质，以防魔鬼般的教练拿“刷推特”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削减他们用来平复呼吸的宝贵空闲。
维克多好笑地看着他们一边盯着他的稍，一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低声谈笑。“别以为我没看见，我当年跟教练耍的花招可比你们多得多。”他故意敲了敲一个男孩子的脑袋，吓得他抓起水瓶往嘴里猛灌。维克多绕到更衣室去看手机;他既不允许学生训练的时候使用通讯设备，也把自己的手机锁进了衣柜里，尽量减少可能让自己或学员在冰场上分神的机会。
锁定的屏幕上闪烁着一则新闻简讯，说是地铁干草广场站与技术学院站之间发生了爆炸，相关线路与站点被关闭，请市民改乘其他交通工具云云。他心下打了个突，想到尤里去办事的银行离这两个地方远得很，稍稍放了心，手指却自动跳过大脑的指令给尤里发了条信息。没等尤里回信，他就听到冰场那边传来一阵喧哗，于是赶忙去查看他的学生。
正在套冰鞋的男女孩子们惊诧地看见他们的教练把手机带了出来。维克多随手把它搁到冰场外围的台子上。他眼睛一直紧盯着那群正在做分解练习的青少年，可他知道自己有一点心不在焉，因为当新闻简讯再次将屏幕点亮，他第一时间就把手机抓了起来。
发生了第二次爆炸。之前发出的信息没有得到回复。维克多滑开屏锁拨通了尤里的电话。尤里大概会嫌他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但担心自己的另一半并没有错。手机里传来忙音。他皱起眉头，重新拨回去。
伴随着学生们的窃窃私语，当尤里第三次没有接听电话，维克多沉不住气了。他挥手给他们临时放了假，提醒学生们地铁上的爆炸事件，安排几个年龄大的锁门；然后没有理会他们脸上如蒙大赦的表情，以最快的速度蹬掉冰鞋，抓起车钥匙冲了出去。
尤里从银行里出来，原本打算直接回家，忽然想起干草广场附近有一家维克多喜欢的咖啡店。既然自己好容易来了一趟市区，不如“顺道”给他带杯黑咖啡，再买两块肉桂卷。他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发觉时间有点赶，于是顺理成章地拐进了地铁站。新鲜出炉的糕点在背包里向外散发香气，引得一个小男孩驻足，紧接着被他妈妈拽走了。他将纸杯握在胸前，另一只手刚要伸向兜里掏手机——
车厢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将尤里向前甩出去。他下意识地去够头顶的环形扶手;手指滑脱，整个人撞上身前的男人，下巴狠狠磕到了他的金属背包扣；没等他反应过来，又被后面的乘客压倒在车厢地板上。
尤里在刺耳的刹车制动声中努力蜷缩起身体。列车歪歪斜斜地费力在最近的站台停下来。他不等它停稳就重新跳起来，跟靠近门口的乘客一起手动拉开闸门逃出去，没走两步却蹲了下来。耳鸣就像有只耗子在大脑里尖叫，吵得他分不清东西南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抱紧了脑袋，咬紧牙关，感觉心脏快要被从嘴里呕出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来拍他的胳膊，问他哪里不舒服。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在不停地问他问题。他压根没看到什么见鬼的可疑装置，也分不清楚爆炸是从哪个方向来的，火刺刺地回了几句，结果被多盘问了一阵。
好容易把警察打发走，他扶着柱子从地上站起来。最初的晕眩过后，他看清了被自己误以为是炸弹炸出的缺口，原来只是浓烟，正源源不断地从隧道里冒出来。灰黑色的烟云铺满站台的棚顶，沉重而压抑的空气迫使他晃晃悠悠地迈开脚步寻找出口。耳鸣减轻了一些，他渐渐从嘈杂的背景里分辨出小孩子的哭声、警笛的啸叫与不知道什么人的名字，被焦急的声音一遍遍呼喊，从站台一侧的砖墙上反弹到另一边。等他从地铁口钻出来，叫冷风一吹，才惊觉自己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站了一会，摸出手机，看着一长串的未接来电，给维克多拨了回去。
维克多先到尤里早晨告诉他的银行里转了一圈，可尤里很明显已经离开了。他刚才通知学员家长的时候看见几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会的，尤里不会在那些救护车上；他不是随便凑热闹的类型，不会到那些地方去，不会有事的。他一面紧盯着新闻中不断攀升的伤亡数字，一边这样安慰自己。突然，尤里的电话打了进来，维克多拍下免提键，发动了汽车。
“维克多？我没事。”电话的另一端听起来十分混乱。
“你在哪，尤里？我去接你！”维克多捕捉到了对讲机喊话的声音，以及隐隐约约的哭叫；打转向灯的手一抖，雨刷从挡风玻璃上竖起来。“怎么回事，你在干草广场么？还是什么地方？”
“我看看……不用来接我，我搭公交车回来……”尤里在另一端磨磨蹭蹭地回答，“科技，不，好像是技术学院站……”
“天呐你站住！停下来，现在马上！”维克多朝电话里喊了一嗓子，手指不听使唤，雨刷摇摆得更欢了。“你旁边不是有辆警车么？或者消防车也行……对，就在那里别动，听到没有？等我去找你！”
维克多的车没能开到地铁站。几个街口开外，有警察示意行人从其他方向离开。一个父亲抱着他的女儿从车窗边匆匆跑过去，小女孩没哭没闹，惨白着一张脸，用小手颤巍巍地拖住被染红了的半边衣袖。他被这一切搅得心烦意乱，下了车，逆着人流赶向地铁口。
尤里倚在一家商店外墙上，看着人群紧张地消失在拐角处——那里是来地铁站的必经之路。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然后在视野范围内捕捉到了维克多的身影：银白色刘海被汗水糊在额头上，大衣皱皱巴巴的，围巾也散乱地挂在胸前；他被迎面而来的行人撞了个趔趄，接着抬起头来，正对上尤里的目光。
他向维克多迎过去，刚伸开胳臂才发现，自己手里还一直攥着咖啡杯。黑咖啡洒了大半，剩下的也早凉透了。
“呃，想给你顺道带杯咖啡的……”
不等尤里说完，维克多一把夺过被捏得变形的纸杯，看也不看直接丢到一边；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尤里的下颌，拇指抚过一块淤青，“嘶”地抽一口冷气，仿佛他才是那个有痛感的人。
尤里觉得有些可笑。他抬手想要把维克多拨开，却被他反手捉住了腕部，一路拉扯着跌跌撞撞地回到车里。
回程的路上，维克多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尤里叹了一口气，两手交叉叠在脑后，向座椅靠回去。等了一阵，不见开车的人有什么反应，颇为不悦地扭头，伸手戳了戳他的左臂。没料到维克多猛地踩下急刹车，后面传来轮胎与柏油地面刺耳的摩擦声，紧接着是几声叫骂，掺杂在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
“你发什么疯……”
尤里被吓了一跳，紧紧拽住安全带，等维克多把车开到路边停稳，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被维克多搂在怀里。
他下意识地搂回去，愣了一瞬，发现手下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维克多嘴唇哆嗦着去亲吻尤里的额头与脸颊，手指插进他脑后的发丝间，几下将它们揉乱，再一点点理顺回原样。他将脸埋进尤里右肩，企图深呼吸，结果嗅到呛人的烟尘，不住地后怕，更没法冷静下来了。
“早知道这样我宁可一辈子都不再碰咖啡。”维克多一口气说完，声线发颤。
尤里感到急促的心跳从对面穿透大衣撞进自己的胸膛，被地铁口冷风吹疼的脑壳逐渐暖和过来。他缓缓吁出一口气，像哄慰小孩子那样轻拍维克多的后背。
“那以后都不喝了？”他低声笑了出来。
“不喝了。”维克多紧了紧环过尤里的手臂，“再也不喝了。”
End.
维克多好笑地看着他们一边盯着他的稍，一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低声谈笑。“别以为我没看见，我当年跟教练耍的花招可比你们多得多。”他故意敲了敲一个男孩子的脑袋，吓得他抓起水瓶往嘴里猛灌。维克多绕到更衣室去看手机;他既不允许学生训练的时候使用通讯设备，也把自己的手机锁进了衣柜里，尽量减少可能让自己或学员在冰场上分神的机会。
锁定的屏幕上闪烁着一则新闻简讯，说是地铁干草广场站与技术学院站之间发生了爆炸，相关线路与站点被关闭，请市民改乘其他交通工具云云。他心下打了个突，想到尤里去办事的银行离这两个地方远得很，稍稍放了心，手指却自动跳过大脑的指令给尤里发了条信息。没等尤里回信，他就听到冰场那边传来一阵喧哗，于是赶忙去查看他的学生。
正在套冰鞋的男女孩子们惊诧地看见他们的教练把手机带了出来。维克多随手把它搁到冰场外围的台子上。他眼睛一直紧盯着那群正在做分解练习的青少年，可他知道自己有一点心不在焉，因为当新闻简讯再次将屏幕点亮，他第一时间就把手机抓了起来。
发生了第二次爆炸。之前发出的信息没有得到回复。维克多滑开屏锁拨通了尤里的电话。尤里大概会嫌他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但担心自己的另一半并没有错。手机里传来忙音。他皱起眉头，重新拨回去。
伴随着学生们的窃窃私语，当尤里第三次没有接听电话，维克多沉不住气了。他挥手给他们临时放了假，提醒学生们地铁上的爆炸事件，安排几个年龄大的锁门；然后没有理会他们脸上如蒙大赦的表情，以最快的速度蹬掉冰鞋，抓起车钥匙冲了出去。
尤里从银行里出来，原本打算直接回家，忽然想起干草广场附近有一家维克多喜欢的咖啡店。既然自己好容易来了一趟市区，不如“顺道”给他带杯黑咖啡，再买两块肉桂卷。他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发觉时间有点赶，于是顺理成章地拐进了地铁站。新鲜出炉的糕点在背包里向外散发香气，引得一个小男孩驻足，紧接着被他妈妈拽走了。他将纸杯握在胸前，另一只手刚要伸向兜里掏手机——
车厢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将尤里向前甩出去。他下意识地去够头顶的环形扶手;手指滑脱，整个人撞上身前的男人，下巴狠狠磕到了他的金属背包扣；没等他反应过来，又被后面的乘客压倒在车厢地板上。
尤里在刺耳的刹车制动声中努力蜷缩起身体。列车歪歪斜斜地费力在最近的站台停下来。他不等它停稳就重新跳起来，跟靠近门口的乘客一起手动拉开闸门逃出去，没走两步却蹲了下来。耳鸣就像有只耗子在大脑里尖叫，吵得他分不清东西南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抱紧了脑袋，咬紧牙关，感觉心脏快要被从嘴里呕出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来拍他的胳膊，问他哪里不舒服。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在不停地问他问题。他压根没看到什么见鬼的可疑装置，也分不清楚爆炸是从哪个方向来的，火刺刺地回了几句，结果被多盘问了一阵。
好容易把警察打发走，他扶着柱子从地上站起来。最初的晕眩过后，他看清了被自己误以为是炸弹炸出的缺口，原来只是浓烟，正源源不断地从隧道里冒出来。灰黑色的烟云铺满站台的棚顶，沉重而压抑的空气迫使他晃晃悠悠地迈开脚步寻找出口。耳鸣减轻了一些，他渐渐从嘈杂的背景里分辨出小孩子的哭声、警笛的啸叫与不知道什么人的名字，被焦急的声音一遍遍呼喊，从站台一侧的砖墙上反弹到另一边。等他从地铁口钻出来，叫冷风一吹，才惊觉自己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站了一会，摸出手机，看着一长串的未接来电，给维克多拨了回去。
维克多先到尤里早晨告诉他的银行里转了一圈，可尤里很明显已经离开了。他刚才通知学员家长的时候看见几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会的，尤里不会在那些救护车上；他不是随便凑热闹的类型，不会到那些地方去，不会有事的。他一面紧盯着新闻中不断攀升的伤亡数字，一边这样安慰自己。突然，尤里的电话打了进来，维克多拍下免提键，发动了汽车。
“维克多？我没事。”电话的另一端听起来十分混乱。
“你在哪，尤里？我去接你！”维克多捕捉到了对讲机喊话的声音，以及隐隐约约的哭叫；打转向灯的手一抖，雨刷从挡风玻璃上竖起来。“怎么回事，你在干草广场么？还是什么地方？”
“我看看……不用来接我，我搭公交车回来……”尤里在另一端磨磨蹭蹭地回答，“科技，不，好像是技术学院站……”
“天呐你站住！停下来，现在马上！”维克多朝电话里喊了一嗓子，手指不听使唤，雨刷摇摆得更欢了。“你旁边不是有辆警车么？或者消防车也行……对，就在那里别动，听到没有？等我去找你！”
维克多的车没能开到地铁站。几个街口开外，有警察示意行人从其他方向离开。一个父亲抱着他的女儿从车窗边匆匆跑过去，小女孩没哭没闹，惨白着一张脸，用小手颤巍巍地拖住被染红了的半边衣袖。他被这一切搅得心烦意乱，下了车，逆着人流赶向地铁口。
尤里倚在一家商店外墙上，看着人群紧张地消失在拐角处——那里是来地铁站的必经之路。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然后在视野范围内捕捉到了维克多的身影：银白色刘海被汗水糊在额头上，大衣皱皱巴巴的，围巾也散乱地挂在胸前；他被迎面而来的行人撞了个趔趄，接着抬起头来，正对上尤里的目光。
他向维克多迎过去，刚伸开胳臂才发现，自己手里还一直攥着咖啡杯。黑咖啡洒了大半，剩下的也早凉透了。
“呃，想给你顺道带杯咖啡的……”
不等尤里说完，维克多一把夺过被捏得变形的纸杯，看也不看直接丢到一边；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尤里的下颌，拇指抚过一块淤青，“嘶”地抽一口冷气，仿佛他才是那个有痛感的人。
尤里觉得有些可笑。他抬手想要把维克多拨开，却被他反手捉住了腕部，一路拉扯着跌跌撞撞地回到车里。
回程的路上，维克多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尤里叹了一口气，两手交叉叠在脑后，向座椅靠回去。等了一阵，不见开车的人有什么反应，颇为不悦地扭头，伸手戳了戳他的左臂。没料到维克多猛地踩下急刹车，后面传来轮胎与柏油地面刺耳的摩擦声，紧接着是几声叫骂，掺杂在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
“你发什么疯……”
尤里被吓了一跳，紧紧拽住安全带，等维克多把车开到路边停稳，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被维克多搂在怀里。
他下意识地搂回去，愣了一瞬，发现手下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维克多嘴唇哆嗦着去亲吻尤里的额头与脸颊，手指插进他脑后的发丝间，几下将它们揉乱，再一点点理顺回原样。他将脸埋进尤里右肩，企图深呼吸，结果嗅到呛人的烟尘，不住地后怕，更没法冷静下来了。
“早知道这样我宁可一辈子都不再碰咖啡。”维克多一口气说完，声线发颤。
尤里感到急促的心跳从对面穿透大衣撞进自己的胸膛，被地铁口冷风吹疼的脑壳逐渐暖和过来。他缓缓吁出一口气，像哄慰小孩子那样轻拍维克多的后背。
“那以后都不喝了？”他低声笑了出来。
“不喝了。”维克多紧了紧环过尤里的手臂，“再也不喝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