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谭夜被那个男孩拉着挤到了窗边仅仅最后剩下的两个前后桌坐下时,年过半百仍然一身正气的班主任带着一摞书走了进来,使劲拍了拍手,哄散的学生们陆陆续续落座,开始装模作样听老师大放阙词。
换成以前的谭夜此时肯定已经有了微微困意,午后阳光和暖的教室,靠窗的座位,树叶簌簌作响让他想起去年此刻病床外的那片蕉叶金黄,不再焦躁的微风混着窗外飘来早秋栗子的甜香吹着脸上正舒服。
可他也不是以前的他了,虽然他不记得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但是听母亲说以前的自己可不是这么乖巧沉默的孩子。他觉得可以从现在开始做一个好好学生,于是他尽量把腰板子挺直认真聆听着台上老掉牙的谆谆教诲。
“我是你们的数学老师倪光荣,从今天起…”
“不光荣不光荣…”
……
“你们选择这所学校…”
“是家长所逼…迫不得已…”
……
“同学们,虽然我们班不是年级最优秀的…”
“但是我们可以给别人当垫脚石…也算是一件大好事…”
……
“谨记校训校规…”
“然后该干嘛干嘛…”
……
“喂!那边靠窗倒数第一位的同学!在下面说什么悄悄话!以为我听不见吗!开学第一天就要我记住你,你倒是挺会表现!”
被班主任这么一训,全班同学都转头投向谭夜所在的方向。他也随着大流的目光望向身后之前还勾着他眉飞色舞的男生,此时对方耸了耸肩已经乖乖闭嘴,脸上却没有悔改之意。
……真是年少轻狂啊。
谭夜在心里默道竟然和这种人做前后桌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本以为在这所学校的都和之前在台上那个男孩子一样是兢兢业业的好学生,不过其实他认为这家伙还挺有趣的。
“好,下面宣布各岗班委和各科课代表名单。”
班主任狠狠的白了那个男生一眼然后又恢复之前为人师长的领导样子分布任务。
“班长兼语文课代表,陆仁佳。等下去我办公室,要商量一下班级管理方面的问题。”
“宣传委员兼数学课代表,鲁韧亿。今天要留下来帮忙布置黑板报,还有要拿今天份的数学作业发下去。”
“啊!什么鬼开学第一天就有作业??”
“当然!不然你们怎么想进步追上人家前面的班?”
……
显然这个老师并没有多少耐心,被接二连三的打断谭夜感觉他本就毛发稀疏的发顶就快被气秃了。
叽叽喳喳的同学们意识到这个要连续陪伴自己三年的“地中海”并不好惹后立刻闭嘴,继续努力保持着倾听的姿态。
“英语课代表,卢任冰…”
“体育委员,路国…”
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纷纷站起,谭夜有些期待接下来多姿多彩的高中生涯,却也无形中感觉到一股压力。
以后他的竞争者就是这些人了吧…不,根本远不止这些朝夕相处的同伴。
所谓的萨提亚家庭治疗中的冰山理论,我们所看到的事物事实上都只是冰山一角,而更大一部分的内在世界却藏在更深层次,不为人所见。暗涌在水面之下更大的山体,则是长期压抑并被我们忽略的“内在”。对于他来说,揭开其中秘密,他会发现什么?
曾经的家庭?曾经的记忆?曾经的挚友?还是曾经的……
“劳动委员,谭夜。因为你是我们全班年龄最大的,比大部分同学都要大两岁。所以这份比较累的活就交给你了,谭夜同学对这个安排有问题吗?”
胡思乱想被突然打断,谭夜猛一个激灵,应声站起,椅子挪位压倒了坐在他背后男生伸出的手指,对方当即吃痛的嗷了一声。
四周低低的笑声漫开来,谭夜回过身暗暗说了句“对不起”,握了握自己已沁出汗的掌心。
“没有,老师。”
班主任点了点头,还未待他坐下却有几个逻辑思维敏捷的同学察觉到了什么。
“他为什么比我们都大两岁…?这个时候正常应该已经高三了吧?”
“莫非是生理上…有缺陷?看上去不像啊。”
“难不成是复读的?我们学校难考听说复读生有很多的,有什么奇怪的。当然我的方天男神可是妥妥的大学霸!就是之前台上那个帅哥啦,我们一个初中的哦!听说他中考考了全市第三但是后来辍学了一年,直接上了高二,而且竟然能在一年之内就当上学生会长了不要太厉害!而且他家里貌似也超有钱的呃!”
“真的假的啊?方学长这么厉害为什么会辍学…?”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哎呀成绩这么好又这么帅的男生肯定没有问题的啦你别老打听人家隐私了…”
铺天盖地的讨论声,诧异声,传到自己的耳朵里时都全然被忽略。
不记得。
我不记得。
他出了车祸,失去了所有记忆。
听母亲说,是在他初三那年。
所幸没有生命危险,那肇事司机后来找到了,赔了点钱,也害得自己在医院一躺就是两年。
他就像一只搁浅在海滩的风筝,随波逐流下去,会葬身海底,倘若匍匐于沙滩却又因吸水受重再也无法飞行。
过去也好,将来也好。
现在的他都一筹莫展。
还没开始就该承认自己失败。原本停留在他身上话锋没持续多久也被转移。
刚从深渊归来,却转眼又要陷入另一个困境。
谭夜深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血液极度上游进脑海有些耳鸣,他站姿笔挺却没有任何作用,窗外不可控的阳光已开始堕落。
就在这时——
“喂!你们说够了吧?什么这个学长那个学长,能不能尊重一下谭夜同学!”
气氛霎那间又陷入沉默,那些人一张一合的嘴巴终于闭上了。谭夜回头看向他身后张扬的的男生心里像是被羽毛轻柔掠过,带走了那飘渺不定的尘埃。
台上的班主任显然是知道什么,他揉了揉太阳穴,看了一眼学生名单,终于发话。
“盛竺恭同学这回说的没错。谭夜同学确实有些难言之隐,希望各位同学都能尊重他,不要去刻意为难他。大家都是同班同学,要互相帮助才能共同前进。”
“另外盛竺恭同学你是组织委员。今天也要留下来。等会去我那统计一下党员名单。”
“没问题!”
原来他叫盛竺恭…竟然也是班干部啊,看他之前那幅不羁的样子结果是个意外好相处的人呢。
谭夜坐了下去,在此之前还轻声对身后人说了句“谢谢。”
对方听了他的道谢笑容灿烂,谭夜觉得这笑脸似乎比之前自己拿到组织干部的职位还要开心。
在此之后班主任又唧唧呱呱说了些什么,然后每人接了份数学作业就放学了。谭夜理着书包,这时候盛竺恭从他身后凑了过来。
“哟,老坛,我觉得叫你酸菜也挺不错的哈哈哈哈。好了不开玩笑了你这么身单力薄做劳动委员没问题吧?要不今天我帮你一起了?”
这人是话唠啊…自己什么都还没回应呢就可以乱七八糟扯这么多…
谭夜盯着对方真诚的渴求的想要帮他忙的样子不禁发笑了起来。
“酸菜你笑什么?”
“没什么。”
“哦…那你是同意我这么喊你咯?”
“……”
“你别不好意思了大家都是同学啊。”
“嗯…今天真是谢谢你。”
“这有什么。扫把给我。你就休息去吧。”
……
谭夜感觉眼前这些人以同学的身份一个个粉墨登场,好像自己的生活也扩大了,他不再是那个从家到医院两点一线整日无事可做的少年。他明明还有梦想,还有希望。他想要开始尝试做一些努力,要在这些努力中寻求解答。他没有期望能像电视剧里那种翻天覆地的逆转,被困惑的缘由弄得狼狈不堪,但起码他想要找回他自己,还有生命中的那束光。
为什么会这么肯定自己会拥有有一束光呢——?
谭夜和盛竺恭走出校舍的时候夕阳已经斜斜地挂在西方的天空上,盛竺恭说自己家离后门比较近,于是他们就前后门在折中的地方散了。
谭夜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校门前急急往里张望的母亲正向他挥手,他也略略摆手以示回应。
——哎,果然都上高中了还要家长接送也真是够丢脸的。
他赶忙跑过去,不自知地与校门口斜对面正在仔细检查执勤表的方天擦肩而过。
方天放下了捏着半只白粉笔的手,微微侧头,夕阳的余晖像被灌了金黄的蜜糖。那少年清晰的轮廓在渐渐眼里消失了,原本热闹的校园被寂静渐渐掩埋,风停树静。
母子两个都没有看到他,如果那神色淡然的少年能回头的话,他会看到他身后的人怅然若失的眸,再也不像之前佯装的那样镇定自若没有悲伤,仿佛承载了谭夜整个世界的阳光和希望。他背朝操场,整个人陷在夕阳照射不到的门房和墙的阴影死角里,安静也突兀,远远看去那场景像极了一幅被一位多情的少女精心描绘涂抹的油画。
当生活不再井然有序,再平和的外表下也蕴含着令人生畏的事物。
幸福——?
方天抬起头,无声说了一个字,那是唇语。
———「夜」
是的。日光终究会坠下去。天文钟的长针从与地平线垂直的方向飞速转动。夜晚跟进,繁星炸裂,彼此间将跨越那条长河。
于是又一个一样的夜晚。
这样的星海你见过。
像绝望的你一样的星夜。
我也见过。
那条长河会蜿蜒淌过四周枯涸的左岸,水流的痕迹源源不断,扑向将以天空锐利划分开来的五彩极光,直到最后注入浩瀚的大海;可是装满了星星的大海如此平静,如此沉寂,如此漠然,令人心中会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不安。
只不过你是现在的你,夜还是那时的夜,张开双臂在隔岸的对面打手影,如果你能看见的话,会如何回应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