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原本是云梦人，老家虽不在城里，但父亲考中举人后进城里当官，又娶了出身书香世家的我母亲，因此我从小在云梦城里长大。
父亲对我的功课要求比较严格。他是老家村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又是同学之中唯一中举的，每每提起来都带着傲气，认为读书是最好的出路，尽管他现在也只不过是个不怎么大的官。当然这话我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
反正我不大喜欢读书，不仅是因为这事儿本身没什么意思，还因为我心中有别的出路——修仙。
我们这儿最大的修仙世家姓江。之前听说别的世家都是比较矜傲的，方圆几里都不许普通人靠近，一开始我觉得这也能理解，毕竟人家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不同。但是吧，我见识过江家以后，真心觉得人家境界不同。江家那一带小摊小贩到处都是，热闹得很，我们这种孩子有时候也可以进他们的仙府玩儿，我更是常客。
说来惭愧，我常常用各种方法瞒天过海，想骗父亲说我学好了功课，然后便跑出去玩儿。拉上一班小伙伴，扒着他们莲花坞的墙往里面看，校场上身穿紫衣的江家子弟个个威风凛凛，好风光！可一转眼，练功就结束了，一个个开始上窜下跳，吵吵闹闹，嚷着要去湖边射箭，我旁边有个人说：“切，他们修仙的也没什么大不了，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爱玩爱闹，装得正经罢了。”
这人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江家人的本事可是一流的，何况他这么说着，也和我们一道偷偷溜进去了，反正被发现了也不会被骂。
这莲花坞里最厉害的一个弟子姓魏名婴，字无羡。除了江宗主的亲儿子，其他人都管他叫大师兄。这位大师兄是莲花坞里不正经的典型，但我就喜欢这股劲儿。在我看来，修仙的就是该潇洒嘛，摆什么架子。魏无羡可以说是什么都会，也是最好相处的一个，他还教过我射箭呢。可惜我空有一腔热血，到底还是个书生的体质。
莲花坞里办家宴的时候，我们一帮孩子在旁边直流口水，那实在是太香了，不知他们家的厨师是从哪雇的，这香气能飘十里远。我都感觉肚子有些饿了。我更羡慕他们家的氛围，热闹又温馨，要是我能住在里面就好了。
可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伙伴们都下定了决心要进江家做门生，商量着回去跟父母怎么说。而我却想起今天这个骗局的破绽，回去之后，只怕手心要挨一顿板子了。
在校场上谈笑风生的魏无羡忽然回过头来，朝着我们这边抛掷包好的点心，我们都习以为常，一接一个准儿，接不中也最多是掉在眼前，总能拿到的。
他们一个个喊着：“谢谢大师兄！”
魏无羡在我们这群人里的外号就是大师兄，虽然我们不是江家门生，但都觉得喊着好玩儿。他也坦然接受，朝我们招招手：“要不要一起来吃？”
所有人都兴奋地跳下墙去，有个孩子摔了一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起来，冲着他未来的“大师兄”跑去。只有我，默默地从另外的方向跳了下去。

（二）
我继续做着斗争。
父亲失望的神情我看在眼里，不是没有努力过，却发现那终究并非适合我的路。我把自己的想法对父亲说了，本来抱着一线希望，却还是被打了板子，并被勒令不许再与那些伙伴来往，叫我端起公子的架子来。
我莫名地想起那位大师兄，他的身上没有骄傲的贵气，却自有一种潇洒的，天然的气息。现在我的伙伴们，有一部分已经成了他真正的师弟了。
我还是会偷偷去莲花坞边看他们。看着那些熟悉的脸簇拥着魏无羡，嘻嘻哈哈地玩闹，看着纸鸢在莲花湖的上空升起，我感到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
我真羡慕魏无羡，听说他以前连普通人都不如，只是个流浪的孩子。可是江宗主收养了他，为什么在那么多流浪的孩子中，江宗主独独收养了他？他们的事，我不懂，也许我的伙伴们已经懂了，因为他们与我，不再是一个世界了。
后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魏无羡。据说他和江宗主的儿子江晚吟一起去了别的世家学习，听说那边是很枯燥的地方，那个世家的家规有三千多条，光是听听都觉得可怕。
我不太明白。江宗主看起来也是那么疏朗磊落的人，为什么会送他们去那种地方？等他们回来，会不会变得和原来大不同？
就像父亲结交的那些人一样，刻板，迂腐。
后来我知道，送他们去那边的主意，更多来自于江宗主的夫人。江宗主的夫人和江宗主的感情似乎不是很好，她很少留宿在莲花坞，大家都叫她虞夫人而不是江夫人，她的气质冷厉，我只见了一次，以后有她在的时候，都不敢翻墙入莲花坞了。
世家的恩怨纠葛我终究不能听完全，但看得出虞夫人是希望江晚吟和魏无羡变得斯文正经些，这本是没错的。
但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担忧着，这些天去莲花坞渐渐地越来越少了，少了个大师兄的莲花坞似乎少了几分生气，而这几分生气，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
父亲罚我抄书，我又偷偷从家里溜了出来，有些想去莲花坞，但终究只是在街上乱逛。天际忽然划过一道熟悉的流光，我见过的，魏无羡他们的剑！应该没认错……
他提前回来了。突然又有点忐忑，怕担心的事情变成现实。哪里想到，他竟然特意降下剑来，神采飞扬地和我打了个招呼，顺便和街上认识的人都打了个招呼，再心满意足地御剑飞上去，一边和江晚吟压低声音插科打诨一边渐行渐远。
好吧，还是原来那个大师兄。
后来我才知道他把那个世家搞得一团糟，魏无羡回来以后大肆讲故事，讲姑苏的天子笑，讲彩衣镇的水行渊，最多的是讲蓝家的蓝忘机。蓝家就是他们去学习的那个世家，据说那个蓝忘机虽然聪明身手好，人又俊美，却刻板得很，跟他在一起待那么久真憋闷死了。
魏无羡说着憋闷，却是洋洋得意的神情，可想而知他是怎么折腾人家的了。
我竟然很欣慰，真奇怪。
我想我骨子里大概是个不甘寂寞的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和父亲之间的冲突也越来越多。我真的真的，很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做江家的门生，学云梦江氏的东西。
我大概算是个不孝子。
聊着聊着，江晚吟的姐姐江厌离给大家带来吃的。我们这些围观的外人也有份，真是太好吃了，娶妻当娶如此女子，江姐姐虽然不是特别漂亮的人，但真的可好啦。当然这我可真的只敢想想。父亲给我定了亲事，听说江姐姐也是有未婚夫的。
吃着聊着虞夫人突然来了，逮着魏无羡一通呵斥，吓得我们都瑟瑟发抖。今天夫人的火气格外大，鞭子都亮出来了：“阿离，你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做烂好人，你平时怎么对他，魏婴是怎么对你的？”
江姐姐呆了一下，道：“阿娘，阿羡对我很好，他还从姑苏给我带来……”
她的话立刻被虞夫人打断了，我们才知道魏无羡在姑苏蓝家那边打了她的未婚夫，竟生生打散了这一桩姻缘。计划里，两年以内便要成婚的。
江姐姐愣了，魏无羡像是也才知道婚约解除的事，立刻给他师姐道歉，江姐姐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我却看到，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自然虞夫人的怒火不会就此熄灭，趁着她没注意到我们，我们一溜烟地跑了，跑出莲花坞十丈远，还能听见她的声音。
莲花坞里也会有冲突有吵架，有惩罚，但我不怕。我觉得挺好的。
我可能疯了吧。

手机没电了，回头发

谢谢大家，嗯希望不会有婴者无羡那边的过来打我……

＃魔道祖师＃路人视角
（三）
我终究没能成为江家的门生。
其实父亲是同意了的，在多年的拉锯战之后，他终于选择了妥协。他变得苍老，而我浑身都是少年的锐气。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听从他的命令，交朋友也是，行为也是，我从来没有往他规定的路上走，而他也永远别想把我拉过去。
但从那一天开始，云梦江氏不复存在了。一群穿着陌生的人占领了莲花坞，他们衣裳上的图案似血般鲜红。
校场上都是血，尸体堆积成山，里面有我熟悉的儿时的伙伴。我的泪水无声地爬满了脸庞。
炎阳烈焰袍，是温家的人。岐山温氏在修真界大名鼎鼎，没有任何一家比得上他们。因此他们无比倨傲。但此前这种倨傲离我很远很远。
直到他们覆灭了莲花坞。这个清晨，在我意气风发地想要加入这里的时候，一切已经成了破碎的梦境，从此只存在于回忆。
不知道江宗主和魏无羡怎么样了，大概是死了吧。
其实残酷从来都存在，只是我只看到了美好的一面。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着那些放肆的笑声，滔天的恨意便涌上我的胸膛。同时我恶心得想吐。
一个生得十分油腻的男子搂着一个娇媚的女子卿卿我我，他的地位在所有人里最高，嘴里吐出来的话像是刀子。他肆意地批判着江家的每一个人，将他们说得一无是处，卑微到尘埃里，他的笑声穿过我的脑海，我克制不住地咒骂出声。
然后我就被发现了。
一支箭射中了我的手臂，但我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我跳下墙去，将那支箭拔出，狠狠地往墙内掷去。
我好恨。我从未这么恨。
我回到了家中，才放声大哭，世界在我的眼里彻底变成了灰色，我不许任何人打扰我，整整三天，水米不沾。我竟然没有被温家的人抓住，我真恨不得跟他们一起死了！我——
我什么也做不了。
眼泪流到双眼发痛，又能改变什么？
心内渐渐，变成了一片空白。

（四）
少年的青春与热血总会被现实消磨，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我以为我赢了，可温家粉碎了我的一切，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从没那么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没用。
浑浑噩噩，很长一段时间我搞不清楚自己是谁，每天都被刻骨的恨意折磨，慢慢地，却也麻木了。
每次想起以前的事情，心口都疼得厉害，后来就变成钝痛，梗塞身体的每一处。读书总之是没希望了，我离开了家，四处游荡。
其实之前这些事情都不是没有苗头的，虽然我对世家的事情了解得也就那样，但温家的霸道与强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且近年来越发欺压别的世家，这样的情况下，总有一些冲突会变大。只是，我究竟算是个局外人，一知半解罢了。
几个月的游荡，我去了许多偏远的地方，逃避消息，做点无聊的生意。那些事情，我很少去打听，因此我再回到繁华的地方时，立刻被一切的变化震惊。
变天了。
岐山温氏迅速地衰败下去，而云梦江氏如一颗新星升起，魏无羡是其中最耀眼的部分，用独特的手段，以一人之力，敌千军万马。
我的希望似乎重新燃起了，可是，我莫名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现在的云梦江氏已经不是当初的云梦江氏，江晚吟，终究不是原来的江宗主，而现在的大师兄，也不再是那个大师兄。我后来远远地见过他一面，他还会没心没肺地笑，眼角眉梢，却染着不似以往的冷意。
我年少的梦，就这样随风化去了。
似乎也没什么影响，太阳照样升起，我还是过我的日子，我突然明白，我该走的也许就是这样的路。我早已过了最适合修仙的年纪，而不管是否修仙，我都不是读书的料子。
就这样吧，庸庸碌碌的，一辈子好了。
可是眼泪却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总会突然流下来。毫无征兆地，所有年少时的回忆，那些让人流口水的香味一下涌出来，仿佛就飘荡在鼻尖的地方，欢笑声尽在耳畔，一切都那么近。
我纵使不喝酒，也醉了。
我没想到，事情还可以变得更坏。我没想到，大师兄会转而去帮他的仇人。我原以为我对玄门的事情已经不会再有反应，但听到他为温氏余孽滥杀无辜的消息，我仍然感受到了心痛。
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的错？为什么不知不觉间，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而恰好，我在那一日路过夷陵。我看见了魏无羡，他的眉宇间多了些复杂的难以言说的东西，脸上的表情却是风淡云轻，腹部血肉模糊一片，不忍直视。他却仍然在与菜贩子讲价，若无其事地挑着土豆，他的身后一个俊逸的青年低声劝着什么，他只是摆摆手，并不在意。
我听到了一些内容，他刚与江晚吟打过架，已经叛离云梦江氏。
我的呼吸越发急促，感觉很难过，很不解，他所在的世界，已经是我无法理解的彼岸。
一个不经意的刹那，他看到了我，愣了一下，在他扬起手的同时，我落荒而逃，跑出很远才停下来，大口呕吐。
然后突然想起，在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无奈的苦笑。

【尾声】
我终于无法再任由自己憔悴下去，我想我总是爱摆脱痛苦的，我这一回也依旧如此，若再沦陷在过去里，只会毁了自己。
兜兜转转，我回到了乡下的老家，娶了个家境殷实的姑娘，勤勤恳恳地做活，凭着些打拼出来的头脑，日子倒还不错。
偶尔，仍然会在梦里见到满湖的莲花，热闹的校场上，架起一口口香气四溢的大锅。
与我何干。我如今的妻子，也会做他们的莲藕排骨，做得还挺好哩。
我刻意忽视自己流出来的泪水，做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渐渐地，仿佛真的什么都忘了。
其实冥冥之中，我感觉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传说的版本是夷陵老祖魏无羡虽在射日之征中立下汗马功劳，却被鬼道损心，成为大逆不道之人。但我那日见到他，又觉得不像。
真正使我下定决心远离这一切的，是那一天四大家族举办誓师大会的事。那时我并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与众人一道聚集在墙前看告示，他们义愤填膺，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杀了魏无羡，我隐约只看见几行血红的字，似乎是被杀者的名字。
他似乎造了许多孽。
我很迷茫，觉得这一切越发不真实。人潮的声音越发大了，耳朵里嗡嗡的响。那些声讨的呼声离我似乎很远。直到魏无羡突然出现，所有人都在瞬间被他制服。
他将骂得最狠的人打成重伤，飞身而去，然后一名素衣如雪的男子匆匆而来，解除了所有人的禁锢，追随着魏无羡而去。
众人称那名男子为含光君，含光君，乃是玄门之中再正派不过的名士。
我还愣在那里，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是的，他看起来那样像一个嗜血的恶魔，动辄便踢落人的牙齿。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一瞬间我在他满眼的戾气里，看到了隐藏着的，深重的绝望与悲伤。
那是我绝不敢想象那个曾经的大师兄会有的眼神，也不像一个凶残的恶徒该有的，那是——
那是我无比熟悉的，在对镜自望，暴露出所有情绪时，能在自己眼里看到的，失去了重要的东西的苍凉的眼神。
可是，大约真的是错觉吧。他血洗了整个玄门，又被众世家围剿，其中的重要主力云梦江氏。再之后他们想召回他的魂魄，以防万一，没能成功。
中间的细节，我不想听，也不想记得，回过一次云梦，看见如今的宗主江晚吟在校场上拿鞭子抽人，凶得很。我默默地看着，直到被发现，他没认出我，似乎要叫人来逮我，我淡定地离开了。
父亲也致仕了，回了老家养老，父母对儿媳妇还算满意，毕竟她勤快能干，还会哄老人家开心。虽然是乡下小户，终究是性情更重要。最后所有人的结局，平平淡淡，那些事情，都被淹没在了风里。
只是我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温柔笑着的大姐姐，中人之姿，在我们眼里却是明眸皓齿，如有光辉。她的结局，却是被自己最亲的师弟杀死。
很多人都这么说，魏无羡素来爱慕江厌离，因此入了邪魔歪道后心性大变，便将她和她的夫君一并杀了。
一晃，就是十几年的光阴。我的儿子也长成了少年，倒是块读书的好材料。我看着他刻苦用功，甚是欣慰，父亲更是每每看他伏案读书，便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连带着数落我几句败家子，连给我安排职位都不上。
败家子就败家子，谁在意这个呢。我披上外衣，转身出门，上集市去，在儿子出息前，当然还是要为家里奔波劳碌。
不知为什么，我今天心跳得有些快。我难得出来一次，平日里都是我干农活，买东西卖东西，都是媳妇负责，她在这方面厉害得很。媳妇也不爱听八卦，我的消息可算是闭塞的了。
在人群里，我忽然听见了“夷陵老祖”和“含光君”几个字，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心悸的原因，似乎有一层黑暗，即将被光明所破开。
“想不到这夷陵老祖归来后竟然性情又是大变，这真是令人……完全没料到，竟是那敛芳尊变得……”
“呸！还叫什么敛芳尊呢。我瞧啊，八成是含光君的功劳，一开始听说含光君叛变了，我就怎么也不信，果然，是劝人改邪归正了。”
我听着听着，渐渐明白了一切，嘴角忍不住上扬，一种狂喜到想要大笑的冲动在胸中回荡，我飞快地跑起来，想找个地方大笑一场，痛痛快快地，将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痛苦全都笑出来！
然后，惊鸿一瞥，我停下了脚步。
我看见了曾见过一面的含光君，他依旧是素衣如雪，容貌俊雅如同天人，而他的身边，一名青年牵着驴子，嘀嘀咕咕着什么，眉宇飞扬。
我从隐约的只言片语里猜到了什么，何况这名青年，虽容颜陌生，却依旧是一袭黑衣，腰间的黑木笛子垂着鲜红的穗子，而最让我激动的，是他所佩的剑。
那剑的名字，我看得清清楚楚。
青年笑意盈盈地听着人们的讨论，笑意明媚得让人恍惚，偶然一回首，目光恰巧便落在了我身上。
我浑身不自觉地一抖。
他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辨认，而后他扬起手，朝

我挥了挥。
我的眼泪倏然而落。

完结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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