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 无赖派合志《見えないもの》的文稿。
锋利的笔尖碰触凹凸不平的纸面，略作思索停顿地勾勒出字符，溢出的墨水成为黑色的记忆，记录下我的意识，意识化作实际的言语永存。
我是一名作家。
我希望能够真真切切地打动到读者，让他们的指尖碰触到的不单单是那粗糙的纸张上的残像。在我看来残像终究是残像，华丽的辞藻再怎么掩饰也是于事无补，那样的事情做多了也是无用功，使平面印着的墨迹不动声色地演化成他们身临其境般的经历才是我所希望的，打小便立志成为一名作家的我，年轻时趁着自己还气血旺盛便心血来潮地到处出游，体验过不同的职业，我坚信只有自身的切实体会留下的记忆才能成为完整的画面，艺术源于生活，生活往往出乎人的想象，留下的故事才可引人注目，切身体会。
喧哗冗杂的闹市，万籁俱寂的荒野，我常奔波于两者，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我遇到了不少迥异不同的人，在他们的身上也发生过千差万别的故事，这其中也有着我超乎我的理解范围，甚至是以科学角度也难以解释的事情。
接下来我所使其化作言语的，便是那不可思议的事之一。
我那时候大抵也就三十岁出头，只身一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脑袋也不晓得哪几条神经搭错了，竟一时兴起跑去当修筑在高原上的公路维护人员，那可是个环境相当恶劣的地方，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一股脑压抑着这里为数不多的生命，微明稀疏地从厚重的云层缝隙挤到这片寂寥无垠的高原大地，大风寒峭凛冽，嚣张地张开血盆大口，竭尽全力突兀它们的存在，大呼大喊，呼啸起来没完没了，那声音不但恼人也骇人，喊还不足以，它们还狂奔着，带来的寒气性子也气冲斗牛，忽地从鼻腔刺入呼吸道，咳出的白气似乎还朦朦胧胧带着些许艳红。
高原，酷寒，冷雨，冰雹，暴雪，光是听着就足以令人发指，自然而然的是人烟罕至——没有人愿意来这个不毛之地，谁愿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来这受苦？更何况是年轻人，来到这里工作的大抵都是些犯了事的亡命之徒不得已来逃难的以及那些有闲情逸趣的玩命登山客。
冗复的工作理所当然地对于我们而言是兴味索然的，多变恶劣的天气和崎岖的地形使这个鬼地方连维持电力持续供应也是气若一丝，通信信号也是若有似无的，我们也只好无可奈何拿同僚来挑逗作弄消遣消遣罢，但毕竟是凡人的井，怎么把拴着水桶的绳子往井下扔，总有碰底滔不出一丁点儿的那天，一开始还能使劲滔出一桶桶满满的水，从头顶垂直畅倒而下，水不单在脏乱不堪的身躯外涓涓地流，能洗净了污浊，还一点点地滋润了那形单影只的灵魂，但到最后我们便又变得肮脏不堪，好不容易得到生机的灵魂，却又渐渐地连那一点可怜的新鲜感也黯晦消沉。要是偶尔能见到从那蜿蜒盘旋的公路上缓缓驶来一辆车，我们便会喜出望外地扔下手中的铲子，脸露喜色像个傻子一样又蹦又跳，左摇右摆地甩动自己双臂，吆喝着朝里面的人打招呼——好吧，绝大多数情况对方真把我们当傻子看，但对于长期生活在荒漠一样的环境下的我们，那可是视如珍宝的来访者。
风那样吹，地还是照样铲，日复日的生活实在无趣。吞云吐雾，袅袅回转，我瞟了眼丢满一地的烟蒂，尼古丁始终不过是蛮族，粗鲁充塞着口腔，抑或是徐徐流动的血液，或许它还能流经我的心脏，但只是静静地流淌罢，枯燥无味仍侵蚀着这副身躯，它终究无止境地给我带来翻腾倒海的眩晕，我晕厥的脑袋无法从中清醒，沉甸甸的。我或许得换一份工作了，毕竟我只不过是想找灵感。
我就是那时候遇到了那名赤发青年。
他坐在路边那块孤零零的大石块上，也正形单影只喝着酒。就算不凭我的经验判断，以常识的角度而言，他也确凿不像一名登山客——无法置信，赤发的青年只身穿一件单薄的驼色大衣和薄衬衫，手头上也只有一瓶酒，不要说登上白雪皑皑的顶峰，单靠着这身装备在这底下的恸哭之地也估计呆不了就多久。
那么他是来寻死的吗？或许我还能劝劝，毕竟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还是个年轻人，年轻的生命消逝太可惜。
抱着试探的心，我给他递过烟套近乎，他一开始举棋不定地看了我好会儿，再慢条斯理地接过，说了句发音生硬的谢谢。他点着了烟，指尖有些泛黄，不紧不慢地吸了口，夹着烟的手指抖了几抖，仍由着弹落的烟灰掉落在大衣上，裤腿上……别过了头，目光呆滞地凝视着这条路的尽头——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座连绵起伏的雪峰。
“小哥，听你的发音不像是本国人咧？”我试着和他搭话。
“……嗯，来找朋友的。”我朝着他手指指着的方向瞧去，那正是终年雪虐风饕的冰山，“他就在那里。”
“他来这旅行的时候……或许也可能是自杀，但不管怎么都好，总之他最后不小心滚下了山，我过来找他。”
我狐疑地盯着他，方才碰着他便是一副不拘言笑的样子，倒不像是油嘴滑舌，胡说八道之人，那就是我的理解出了问题……不，他身上的衣着打扮是难以攀登到那里去的，我疑闷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方似乎也若有察觉，便开口又重复道——
“我的朋友确实就在那里……不过被层层的厚冰给冻住了而已。”即使察觉到我的困惑，也不急着连忙解释，他平淡的语气听起来还是相当泰然自若，湛蓝色的双眸也很明洁，那双眸子里倒映着的冰峰似乎也带着若隐若现的柔润，不再那么唬人。
——他就在那里。
我和他都噤声不语，只有风在恸哭着。
“他……还活着吗？”
“嗯。”他的回答得斩钉截铁，仍旧凝望白雪皑皑的山峰，烟被按在地面上倏地熄灭了，“还活着。”
不知怎地，有一阵声音在我的脑海里横冲直撞，它翻腾，它叫嚣，它号哭，它央浼，我全身的血液本应在这冰天雪地里酣睡，等待另一番别样天地赐予它们春意从而苏醒过来，但它们现在却因这个男人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在欢呼鼓舞！原本被天寒地冻磨损得消耗殆尽的新鲜感又死灰复燃——这个男人身上的故事或许正是我来到这一直所探求的。
我的兴奋并不是莫名的，在那里理应只有铺天盖地的冰雪，以及那些不幸被冻在冰里的登山客们，酷寒的恶劣环境下不可能有任何生命苟活，那么男人所言的‘朋友’又是怎么样的天方夜谭？是他臆想出来本应死去的朋友还活着吗？不，即使匪夷所思，我的第六感也告诉我这个男人没有说谎。
或许这真的是一个好题材。
“虽然很冒昧……请问可以和我谈谈您那个朋友的故事吗？”
他点了点头。
青年的名字是织田作之助，而他等待着朋友则名为——
……
实际上我对于织田先生的那位朋友的事情，也是从他每天道出的三言两语中片面地了解罢。
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是在织田先生工作的途中。
他对自杀有点莫名的执着。
后来带他去酒吧，他点的威士忌被织田先生换成一杯牛奶，并被教训‘小孩子就应该好好喝牛奶多长个子’，对方反驳道，‘他又不是自家那个矮个子搭档’含糊过去抢走了威士忌。
他和织田先生后来结识了另一位挚友，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来到同一家酒吧喝酒。
织田先生经常被另一位挚友吐槽他不应该这么宠着他，并且应该适当吐槽。
他经常问酒吧老板有没有清洁剂加苏打水卖。
他每天的工作环境虽然都可以说是命悬一线，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却大多于此无关，例如，看着《如何预防意外伤害》结果却掉进排水沟里，开车飞越山顶不小心掉下悬崖等诸如这样哭笑不得的理由。
他喜欢做料理，曾做出味道吃下去没问题，但却让织田先生和另一位挚友失去了几天记忆的鸡肉料理。
他的画可以抽象到让上司家的小孩子以为是敌人入侵。
他是一个相当聪慧的少年，比起成年人都要聪慧许多。
被誉为‘天生的——’，与他为敌的人没有好下场。
但他在织田先生眼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十八岁少年。
普通的少年。
……
普通的十八岁少年。
织田先生不是多舌之人，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沉默寡言，除了与我谈他等待着朋友的事情以外，便鲜有谈论别的事，出于礼节我也不好意思多问他的私事。
我们之间更多的是无言的交谈。
唯有一次他主动给我叙述了流传于极寒地的传言。
——那些冻住在冰山里的人其实实际上并没有死去，在低温下他们的身躯难以腐朽，连同他们的灵魂一同被寒冰封印在了长眠中，等待着人们来将他们唤醒。
“那不是胡话嘛……”我一股脑地灌下了大半罐的啤酒，揉捏着太阳穴，“我们每次搬下来的都是死尸咧，早就没有生命体征了，想救也救不回来。”醉意下的我大无畏地直言道。
“那是因为在他们的灵魂召回之前，人们就把他们还原成常温罢。”
他没有因为我藐视的态度而恼怒，一如既往淡淡的语气，也没有接着说下去，任由叼着的烟静静地烧着，那缕烟不浓，我却恍恍惚惚中觉得烟雾化作了白纱，若隐若现地掩饰着这个男人，渐渐地烟烧着烧着只剩下了烟头。
“那您知道怎么召回他们的灵魂吗？”尴尬的场面让我的醉意略褪去，清醒过来的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题材，悬起来的心促使我去追问下来。
“我不确定。”
他摇了摇头，眉头有些紧皱，吁了口气便又继续凝望着这条公路的尽头。
即使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有那几座吞噬无数生命的连绵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