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西·纳维拉再次举起了那把精致的小雨伞。虽然这梦境充满了阳光,但黛西却一点也不喜欢它。她觉得这就是一个天大的浪费,那牧场上应该坐着许多小女孩,而不是一只蜗牛。小女孩们会到栗子树下玩耍,用那银铃般的声音唱歌。世界当然会有变化,只不过愚蠢的蜗牛是肯定看不到了。上帝只会眷顾那些睁大了自己的眼睛的人。 这是黛西的父亲告诉他的,“ 要在它们永远闭上之前尽可能地去多看看这个世界。它很漂亮,所以你要很仔细地去看。”
“ 这可真是不幸!” 她这么抱怨道,慢慢走到最后一位客人身边。她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充满光泽的秀发被一顶白色的布帽全部遮住。这是镇上的规定,几百年来没有人敢去打破它:女人都得把自己的美貌藏起来,藏的好好的。她们会把那些属于女性的魅力都锁在一个铁箱子里面,而唯一拥有那把金钥匙的人就是她们的丈夫,不能是其他人。而那位母亲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伤心地很,把自己的双眼哭得就和两颗核桃一样肿。
“ 这都是些什么烂规矩嘛,根本就一点道理也没有。” 黛西·纳维拉摘下那位年轻母亲的布帽,看着她垂到腰间的长长秀发,栗色的发丝在烛光下闪烁。她又把那母亲的布帽放了回去,打开那把小雨伞,撑在她的脑袋上。
那位母亲的梦里有一个女孩儿。她在泥地里打着滚儿,身上的丝绸长裙被弄得脏兮兮的,稚嫩的四肢具有着天生的灵活。她笑着,继续打着滚儿,仿佛如果她失去了这份灵活和那笑容,这女孩就不再是她自己了。她就像是伊甸园里诞生的孩子,但却不小心掉落了下来,落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所以她才会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她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什么概念,哪些事情是正确的,哪些事情是错误的,她分不清。瞧吧!现在她就在那坟墓间跳着舞呢。那女孩从一个墓碑跳到另一个,早春的嫩草在她的脚下枯萎,那一片葱翠慢慢显出了一条枯褐,弯曲的足迹。坟地里盛开的金盏花在她的触碰下立刻变成了一种不知名的的毒草。太阳照在她的身上,但地面上去没有一点影子的痕迹。
“ 快看她,就是那个跳舞的女孩!大人们都说她是个傻姑娘,脑袋因为一匹小马所以被摔坏啦!这下可好啦,我们快朝她扔泥巴吧!” 路边的几个小家伙一本正经地互相商量道。
他们都从地上拿起脏兮兮的泥巴,用力朝女孩扔去。那女孩倒也不躲,就这么继续跳着她自己的舞蹈。深褐色的泥巴沾到了她的丝绸长裙上,她裸露的双脚上,还有她金色的发丝上。啊!那金色可真是漂亮!
女孩没有说话,那些小家伙们却是开心地到处乱跑,微笑着抬头看着对方,小脸上得意的神情就像是在炫耀自己完成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一样。他们又抓了几把泥,朝女孩扔去。
“ 你瞧那傻姑娘,她还在跳舞哩!在那片坟地里跳舞!你看过谁是在坟地里跳舞的吗?” 一个男孩这么说道。
“ 没有,从来没有。”
“ 我也没有!只有疯姑娘才会这么做!”
“ 教会里的修女和我说过,只有恶魔才会在坟地里跳舞。我看那傻姑娘肯定就是被恶魔给换了心智,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小恶魔了。”
“ 恶魔!她是恶魔!”
“ 我们要驱逐她!”
“ 别傻啦,她会把我们统统吃掉” 一个男孩惊恐地说道。
那些小家伙听了之后赶紧捡起了地上的小石子和玻璃珠子,跑得比风还要快。他们回家之前又给女孩起了一些最**,最丑恶的名字,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如何才是最**,最丑恶的,只是把那些他们知道的不好的称呼都堆积起来,什么小**啊,肮脏的小猪猡啊—他们本来就不知道多少**的称呼。 这时太阳依旧在头顶上,一位穿着白衣服的小天使 就在那跳舞的女孩面前出现了。他向女孩伸出了稚嫩的小手,把她带去了天堂,这下谁也不会再向她扔泥巴了。女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醒来吧—醒来吧—我明天就会开花—醒来吧—醒来吧—你什么都不会记得啦!”
花儿的歌声打断了这个梦境,那些客人们很快就要醒过来啦。
于是黛西·纳维拉收起了她的小雨伞,黑色的夜空上现在又多了三颗明亮的星。她就这样继续招代镇上的居民,用罂粟牛奶让他们睡着,慢慢品尝他们的梦境。这的确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但梦境也分种类,黛西也有看不见的梦境,比如说陌生的旅人。
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黛西的家门口,穿了件破旧的巨大黑色斗篷。手上的大布袋被装地满满的,黛西觉得里面会是白面包或者谷物小麦之类的食物,它们是旅人的好朋友。
“ 我能要一点水喝吗?” 陌生的旅人这么说道。
“ 当然可以了,先生,你可以进来休息一会儿再继续进行你的旅途。” 黛西打开门,让那位先生轻轻地走进去。他把那巨大的黑色斗篷摘下,露出了里面乱糟糟的金发,脸上依旧还有着没有褪去的稚嫩。这是一个男孩,不是一位先生。
黛西想着这陌生的男孩肯定已经饿的不行啦, 于是就递给了他一杯温热的牛奶和一片白面包。陌生的旅人很快就把黛西给他的食物全部吃完了,于是带着他的全部财产—一个破布袋和几枚小银币,走到了屋内的落地窗旁坐下,说道, “我就在这里角落里休息一会儿吧。我现在相当疲倦,需要休息一下,但我不会和上双眼,我只是想要休息一下,比如说坐下来,就和现在这样。”
“ 那我希望你能够好好休息,年轻的旅人。你是从哪儿来的呢?是那遥远的东方?还是那一望无际的冰原?我想知道,年轻的旅人,请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 黛西这么说道。风儿在窗外的老栗子树之间呼啸,它听起来就像是一首歌,风儿知道它的旋律,老栗子树讲得出它的故事。
“ 亲爱的好心人,我既不来自于遥远东方,也不来自于那一望无际的冰原。我来自于那一片金黄色的稻田,你可以从稻田的水坑里摘下一大把的香蒲,芦苇和鸢尾花。稻田边上有一棵老橡树,那树上曾经长出过美丽的粗枝绿叶,但现在却已经被那些没有礼貌的大风给吹弯了躯干。 时间在它身上挖了一道深深的裂口,有一个拇指那么粗宽。风儿把路边的泥土吹到了那条裂口里去,当然我们可不知道这种事情,这是欧椋鸟告诉我们的—那里面不仅长了些绿色的植物,还有一颗小小的山梨哩!我们住的房子是用泥土糊成的,不过门柱是由大理石雕刻而成。那一整块的大理石,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它更大的了!屋顶很低,我不喜欢它。现在它变成了黑色,很难看,当当初却是用从山顶上看下来的云杉木,开着花的橄榄枝和新鲜的桂树枝编织出来的。 那可好看了,我可以向上帝发誓,除了天堂你再也找不出来比那里更美的地方啦!” 男孩伸出自己的右手,在墙上比划了那么几下。他说他喜欢睡在田野里的一堆干草上面,和牧场里的奶牛一起。他觉得这很有趣,所以就从来没有回家, “ 你就想象一下,对,闭上眼睛,那儿有一大片田野, 有一条小溪流,里面还有几条灰色的鱼在游动。你就躺在那干草堆上面,看着那蔚蓝的天。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的绿草就是那名贵的地毯,野玫瑰的树丛就是装饰这睡房的花束。月亮会对你说晚安,太阳会叫你起床。多好啊!”
“ 那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 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啊! 每当我看到那些小小的知更鸟都离开了麦田,总会这么想—它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它们会变成什么呢?它们还会不会回来呢? 虽然那些恶毒的人们总说我会这么想是因为我的脑袋里被塞了大把大把的羊粪,但是,亲爱的好心人,你也真应该去好好地看看世界。这可比呆在这个无趣的老房子里有意思多了!”
“ 这可不是什么无趣的老房子!” 黛西说道。
“ 那你说这是什么呢?”
黛西没有回答男孩的问题。她不想回答,不过事实上,她也回答不出。这就是一个烂透了的问题!于是她不再问这个陌生的旅人其他问题了,转身走去了客厅。那儿的深褐色壁橱里藏着她的小雨伞,现在,她想看看这男孩的梦。他和镇上的其他人都不一样,黛西这么想,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黛西自己也是不知道的,这就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她等男孩睡着以后带着自己的小雨伞悄悄走到他的身边,在他的脑袋上打开雨伞,想象着他的梦境该会有多么的美好。那儿估计会有一片巨大的麦田,就和男孩说的一样,周围都长着麦子,大麦,荞麦,裸麦。是的!到处都会是金黄色的麦子,它们的花就和苹果花一样美丽,而当它们成熟的时候,看上去就会和那些在柔软的柳树枝上的黄色金丝鸟一样。
黛西轻轻转动了雨伞,期待着那片金色的麦田。
但那只有一片黑暗啊!
没有阿尔卑斯山的火焰,没有阿里斯托芬的云,也没有衔着象的巨鸟洛克。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就和那虔诚的教徒们常常提起的拉涅洛克的景象一般,让黛西感到害怕。
黛西赶紧收起了自己的雨伞,看了眼这个陌生的旅人。他稍微动了下,乱糟糟的金发在月光的笼罩下看上去并没有那么乱了。然后,那男孩慢慢睁开自己的眼睛。
“ 好心人,你可不能偷走我的梦。” 他这么说道。
“ 我没想偷走你的梦。” 黛西回答, “ 我就只是想看一下,就一小下。”
“ 但你的小雨伞可不是这么说的啊。我知道它,它可以偷走梦境。好心人,不要害怕啊,你肯定只是太寂寞了嘛!我可以带你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这样你就不会感到寂寞了啊。 你在害怕,我看得出来!”
“ 年轻的旅人,黛西·纳维拉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黛西的脸颊两侧都开始染上红晕。她感到生气,但却无力反驳这位旅人的荒谬的言论。 太阳的孩子们把人类称呼为智慧的巨人,但她的脑袋里现在却是一片空白。
“ 好心人,有时候我们为什么会莫名感到害怕?在人群中也会觉得不安全,最简单的事情也做不了选择,担心和其他人相处?那就是恐惧捣的鬼!它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诞生了,但到现在都控制着我们。它就是生命的一部分,你用世界上最沉的斧头也割不下来。我们都不能够逃走,就算逃走了,恐惧也会换一张全新的面孔伴随着你。说白了,它就是一个不速之客嘛!”
“ 你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这一点道理也没有!”
“ 那好心人,你快乐吗?随时都能感受到戴欧尼休斯对你的祝福吗?”
黛西没有再听下去,转身就走进客厅。手上的小雨伞变得越来越热,她的手心甚至感到了疼痛。就像是握着一块炙热的木炭,黛西很想把那雨伞给赶紧扔掉,但她却不能这么做,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右手。她挣脱不开。
快乐是什么?
她还真的不知道。
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快乐过的时候,相反,那是一种痛楚,在她的胸口慢慢蔓延开来。
雨伞的手柄上出现了裂痕。
第二天,那陌生的旅人就离开了小镇。黛西再也没有见过他,在死之前。她都没有想明白那旅人所说过的话。那把雨伞现在和她一起躺在昂贵的棺材里面,长眠于地下。
“嘿,我能看看你的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