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在喝酒。
他已在山顶喝了三天三夜。日出即饮，月悬即眠，大有老死不下山的架势。
而就此间景色来看，他确实有不下山的道理。
正是郁金香花期。
漫山遍野金黄花朵随风摇曳，清浅香气借水汽氤氲，挑着人鼻尖打转，抓不住又摸不着，但实打实存在。
花形是颇似高脚琉璃盏的模样，随手撷来恰好能存一汪浅酒。
楚留香最喜欢的西域葡萄酒，正宜高脚琉璃盏装盛。
“醉卧美人毯，膝环琉璃盏。空临小团月，欲辨已忘言。”
当年楚留香还有点喜欢掉书袋的时候，曾经专门拖了胡铁花出海，就着月色在甲板上饮酒吹风顺带吟诗一首。然而楚留香话音未落，胡铁花已经将整瓶葡萄酒都吨吨吨地灌进了自己肚皮。
“我说，你就不能文雅一点？”楚留香对着空瓶痛心疾首。
“哪里不文雅了？我们是文雅地喝酒，你负责文雅，我负责喝酒。”胡铁花理直气壮。
“……歪理我讲不过你。”
“因为我讲的根本就不是歪理。”
“……。”
胡铁花从小就没有那样的情趣。
在胡铁花的概念里，楚留香很多时候喝酒太讲究，甚至讲究得有些扭捏。饮酒，就该大口，就要痛快。
又痛又快，才是乐事。
饮快酒也可以让人忘记许多烦恼。
比如上山前被那三位姑奶奶找上门送来的消息――江湖上已连日飞传的，胡铁花完全当个笑话的消息。
江湖多蜚语，即便惊世骇俗，晴天霹雳，胡铁花也根本不当回事，然而这三位姑娘开口，要另当别论。
“楚大哥他……出事了。”
朱唇开合间寥寥几字，玉珠蒙尘，锦缎承裂。
女人，尤其像苏蓉蓉这般聪慧又美丽的女人，一定会讲许多假话，并且能将假话圆得天衣无缝，谁也找不出破绽。
可关于楚留香的事，是例外。尤其能让苏蓉蓉、宋甜儿、李红袖同时哽了喉咙的，绝对没有意外。
但胡铁花仍然不信，胡铁花甚至直接恼了，一巴掌拍上木桌，客栈楼下的客人都能听见他大吼：
“老臭虫怎么会出事？”
“能捏死那只臭虫的人，还没有出生！”
李红袖和宋甜儿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苏蓉蓉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真的”二字，谁也说不出来。
没有人再开口，没有人再向胡铁花解释，于是胡铁花跑了，跑到这山上喝酒。
好朋友出事，你却跑到山上去喝酒，哪有这样的道理？
胡铁花是花疯子。疯子的想法，一般人不懂。
楚留香不在，所以没有人懂。
胡铁花喝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带上山的酒只剩两坛。
两坛酒，随便就能喝完。
胡铁花突然有点舍不得，抱着酒坛翻了个身。头顶的郁金香被压得稍垂，碰了碰他的额角。
阖眼鼻端尽是花香。恍惚间胡铁花觉得，楚留香就坐在自己旁边，扫着额角的，是楚留香染香的衣袖。
“来，老臭虫，喝酒。”
胡铁花掀了封泥，不管不顾扬手将整坛酒倒向头顶。
哗啦――
酒液渗入土地。
花香拌着酒香，还有土腥味。
“你就不能少喝一点。”
似乎有人感叹。
“兰陵美酒郁金香――”
隐隐约约有人唱歌。
但蛮不是那么回事。
郁金香开得正盛。
郁金香原本不会凋谢。
郁金香已经谢了。
酒只剩一坛。
胡铁花权衡半天，还是没有掀开最后一坛酒的封泥。他抱着酒坛子猛地坐起来，双手在身边地上挖了个洞，将这最后一坛酒埋了进去。
美酒勾人，不可贪杯。因为酒喝完了就真的完了，而人还有很多事要做。
胡铁花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得给你留一坛。”胡铁花自顾自念叨。
一块大青石压在土堆上，被当做记号。
一朵郁金香折下来，被藏在怀里。
一道人影掠下山坡，没有回头。
“等你回来，一起喝。”

end

by.鹿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