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没什么不可以。锥生零驾驶着调查车到达天鹅港的时候正碰上玖兰枢从对面驶来,似乎今天的运势确实昭示了自己将诸事不顺。他踩下刹车,按了按喇叭,示意对方给他让行。然而,对面的车子完全没有理睬他,除了那同样缓慢停下的车身以外仿佛就当他是空气。
很多年后锥生零才会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向来隐忍的性格在玖兰枢面前,简直像是沉在海底久了一触即破的泡沫,冤家路窄都不足以形容这种没来由的火大。但是现在,向来情商远小于智商的他只是又接着鸣了三下长喇叭,拖沓的噪音十分刺耳,换作能力低下的哨兵怕是早就被声音折磨得狂暴起来,但对于棕发男人而言,鸣笛声触到他强大有力的精神保护罩后如同撞到了最坚硬的壁垒般,碎裂消散在了空气中。尽管如此,锥生零还是隔着车窗玻璃看到玖兰枢皱起了眉,这让他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兴奋和愉悦。
他双手离开方向盘环抱在胸口,向对方抛去一个嘲讽般的微笑。
锥生君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呢?
一个温和深邃的男声从他脑海深处骤然响起,通过大脑电流的传导进入了他敏感的感觉中枢,锥生零感觉自己的耳膜不自觉刺痛了一下,然后声音在他体内碰撞产生了好几重回声。
私自动用能力是违反规定的,玖兰枢。
他用冰冷的语调回击他,给对方这种行为打上了幼稚可笑的标签以后,双手重又握住方向盘坐直了身体。他们隔着两道厚实的车窗,一片模糊带着点点湿气特有的奇妙光晕的雨幕注视着彼此,却好像所有的隔阂皆是形同虚设。锥生零觉得自己仿佛能看见那片暗红色瞳孔的最深处,那是一片灰紫色暗流涌动的海洋,他直觉似乎自己是住在那深邃的海底,亘古漫长地在另一个人的灵魂里漂浮着。像要被孤独淹没的水泡,等待另一片空气的到来。
啪嗒。一颗很大的雨珠落在玻璃上发出不小的声响。锥生零才惊觉自己差点是要迷失在精神世界里。这是哨兵为自己强大的探知能力所付出的代价。无论一个哨兵外在世界的性格如何,他们的灵魂都是与生俱来的孤独和脆弱,集中精神释放五感时很容易陷入狂躁和悲哀。就像是阳光下璀璨熠熠如同彩虹的泡沫,只有自己知道内里尽是看不见的空洞。所以伴随哨兵诞生的有另一类人群,拥有强大精神引力和安抚能力的向导。
黑主塔基地并不实行哨兵和向导的一对一绑定制,也不实行终身性的身体结合。它仅是用以培养人数稀缺的向导的摇篮,通过精心研制的临时结合装置,依靠经验丰富不易失控的哨兵带队,帮助天赋优秀却缺少经验的向导适应这种新型的作战方式。锥生零作为这里天资禀异的优秀哨兵,见证了很多向导的到来和离开。有人在暗恋多年的哨兵没有与自身产生反应后失声痛哭,有人明明彼此互寄情愫却阴差阳错地分开。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唯一一直在那里的,倒是自己长久以来讨厌的那个人。
真是奇怪。明明讨厌,却又为什么能看进那对眼睛里面。
锥生君?
嗯?
你也算是和我同流合污了啊。
他听到那片海洋里玖兰枢低沉又有点温和的笑声。像是从某个未知的深处泛起来一串连绵的水泡,在水面破开的时候绽出了一点点怪异的温暖。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哨兵感官超乎常人万倍的敏锐,但精神沟通能力却很是一般。如果对方不是默契优秀的同类或者是精神力强大的向导,很难直接这样在脑海中听到谈话。要是设下坚实的壁障,屏蔽五感,不动用能力,也不可能接收到这些信息。
是啊。
他感到有些钝钝地困乏。海水的温暖包覆着他。
睡美人?
什么…
你快要沉下去了。
真是非常…奇怪。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溺水了。
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手掌覆上手背,指尖淌过微弱的电流。
也许是怕他真的这样沉溺下去,水底下的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锥生零恍恍惚惚似乎是忘记了自己和玖兰枢怎么摆脱的对峙僵局,明明停车位就在左拐十米远的地方两个人非要僵持这么久,谁都不愿意让步。路过的小女孩骑在父亲头上舔着棒棒糖十分好奇,爸爸爸爸那两个车是在亲亲吗?中年男人笑着说它们不能亲亲它们只是在照镜子~
这一切连感官敏锐的锥生零也没有注意到。停好车后他蹲在地上穿上胶质的黑色防水鞋,身边是并不算高的堤坝,站起身就能看见深蓝色的海水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重持久的低音。天色黯沉,铅灰色的云层似乎离地面很近,低得要欺压下来。浓重阴冷的氛围昭示着也许真有某些不祥的事情正在路上。锥生零突然想,也许塔罗牌虽然女孩子气但还是有点灵验的,今天确实是一个充满了障碍的不爽的日子。当然,他指的并不是天气,而是现在站在自己面前颇有兴致地看着他的棕发男人。
他看着他站在风里,身后的云缓缓沉下,雨水落在他们之间。许是暴风雨即将到来,远处滩涂的风车已经暂停了转动,只有并成一排沉默矗立的输电基站,横亘在那末世般苍茫的背景之下。
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探查水下的鱼雷感应装置是否完好,借助携带的多频电磁波模拟器,感应反馈回来的信号后找到损坏装置的方位。这对于两人而言本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天鹅港坐落于两国交界处,是兵刃相接争得头破血流的军事要塞,明里暗里设有太多大型无线电设备,一旦发生危险,后果无法想象。
和远在塔里的若叶沙赖沟通完毕后,锥生零把用以与向导临时结合的微型装置贴在自己太阳穴上,然后,伸出手解开自己风衣的扣子。
有另外一只手制止了他,和意识海洋里的触感一模一样。他微微蹙眉抬起头,对上那双暗红色深邃的眸子。玖兰枢的脸上倒是和往日同样不紧不慢的平淡神色。
“锥生君,今天有雷雨。任务的事情还是改天吧,你逞什么强呢。”玖兰枢顿了顿,给人以一种他似乎在寻找更好的说服理由的错觉,“如果优姬第一次和我任务就出了意外,她以后会很害怕吧。锥生君,你说你要怎么承担这个责任?”
没有谁知道心思深沉的玖兰枢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只有他自己知晓。可能在这一刻,在末日逃亡般深邃呼啸的风里,他确实是突然担忧起了宿敌的命运,借着羁绊他们的少女之名劝他重新考虑,但是这次,深谋远虑的君王也弄巧成拙了。
锥生零只觉这个长得让人火大的家伙连说话也让人火大,一副对没错优姬就是我的我要好好守护她的虚伪样子,他实在看不下去。唯一一次的感官错位,他把这话误解成了炫耀和嘲讽。
于是他把黑风衣往驾驶座一扔,非常利落地关掉了车门。转过身的时候,他朝玖兰枢露出了一个帅气的微笑,然后,没有犹豫地伸出手——
“废什么话。”
玖兰枢的表情闪过一瞬间的错愕,风呼啸在他耳边,他看着苍茫阴空下锥生零晃动的银色短发,和他的人一样耀眼而夺目。有那么一丝丝的迷恋。他深红的眼中映着光芒。
那一瞬间玖兰枢想了很多的事情,似乎在那片银色的光里有很多故事他突然想了起来。锥生零七岁的时候来到了基地里,别的孩子都坐在大巴上哭泣唯有他什么表情都没有。锥生零九岁的时候完全觉醒了哨兵的能力,一点点的噪音都能让他疼得脸色发白,但是他脸上从来都只有汗水没有泪水。锥生零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出任务,一只海豚喜欢上了他跟在潜艇后面游了一路。锥生零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是非常出色的哨兵了,逻辑思维优秀行事冷静果决是很多女向导的梦中情人。锥生零十八岁的时候…十八岁的锥生零就站在自己面前,耀眼得如同打磨完毕刚刚出鞘的霜刃。那么漂亮的…流银般的人。
在倒向水里的时候,玖兰枢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么,你也——
他伸出手抓住了锥生零的手腕。
和我一同沉沦吧。
水面溅开白色的浪花,在被风淹没的那片水声中,他们一起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