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很多年后锥生零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这开头诡异的剧本倒也不算太过糟糕，甚至还有点命中注定的意味，就像是两个在海底漂浮了千万里的气泡，突如其来地相遇了，再然后，嗵地一声，冒出了水面。
若叶沙赖盯着平静的游泳池看了很久，期间她又把自己的腕表拿出来照着互联网时间对了三次，确认从开始到现在真的过去了半小时之久后，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水声打破了偌大的训练场馆的静默。从飞扬溅起的白色水花里，若叶沙赖看见了那个让她担心良久的家伙毫不知晓地晃去发梢的水，原本紧张的心情才缓缓放松下来。她只是刚觉醒不久的向导，最近才来黑主塔基地实习，并没有太多以精神力去感知哨兵的技巧和经验，所以就在刚刚，她差点以为对方是溺水了。
“锥生前辈！训练任务完成了吗？”若叶沙赖冲锥生零挥挥手，看着他摘下氧气罩脱掉上身的无菌服走过来。那一丛似刀刃般澄净漂亮的银发在天窗斜照下的光芒中愈发惹眼，发尖凝聚的透明水珠也折射出璀璨的亮光。少年赤裸的上身沾着片片水渍，精瘦却富有力量的躯体让这女孩的耳根没来由地开始发烫。都说不可能溺水的嘛…若叶沙赖嘲笑自己，锥生前辈是多么强大多么好看的人呀。
锥生零并没有回答她。他敏锐的五感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水底，淡紫色的眼睛里覆着一层轻微的迷茫，好在空气中淡淡的向导素气息把他彻底拉回了现实。看到眼前的人以后，锥生零有点错愕地轻蹙起了眉头。
“怎么不是…”
“前辈说优姬吗？唔…本来她告诉我，她是和前辈您说好了的，实习期间当您的临时向导，但是…”若叶沙赖似乎在为接下来的措辞为难，“但是玖兰前辈说他很久没看见优姬了，希望能够和她多呆几天。”
几乎是在这一瞬间，若叶沙赖感觉到了倏忽弥漫开的低气压，向导的天赋让她轻易察觉到带着隐怒的黑色雾气萦绕在锥生零的周围。她虽一向知道这两位强大优秀的哨兵前辈素来关系不善，倒也没想过这其中缘由究竟是什么。要说是为了可爱的小姐你争我夺未免太过天真幼稚，但要说是别的什么…是因为什么呢。
一滴雨啪地打到她头上。若叶沙赖抬头向天窗看去，果不其然窗外的天空已经阴云密布，颇有再过不久便会雨势滂沱的架势。看来今天并不是个适合出任务的日子，她想开口询问锥生零是否要回静音室休息的时候，却看见对方已经开始穿潜水服了。
“锥生前辈…这个天气还是不要出去了吧。天鹅港那一带本来就非常危险，我怕我没办法…”若叶沙赖抓着自己的衣袖显得有点惴惴不安，话语间也犹豫了起来，“而且我今天起床后占卜的结果是正位的星星，代表着…挫折和障碍。”
“玖兰枢呢？他会去吧？”锥生零不以为意地开始拉衣服的拉链。
“玖兰前辈当然…”
“那我就没什么不可以。”

确实没什么不可以。锥生零驾驶着调查车到达天鹅港的时候正碰上玖兰枢从对面驶来，似乎今天的运势确实昭示了自己将诸事不顺。他踩下刹车，按了按喇叭，示意对方给他让行。然而，对面的车子完全没有理睬他，除了那同样缓慢停下的车身以外仿佛就当他是空气。
很多年后锥生零才会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向来隐忍的性格在玖兰枢面前，简直像是沉在海底久了一触即破的泡沫，冤家路窄都不足以形容这种没来由的火大。但是现在，向来情商远小于智商的他只是又接着鸣了三下长喇叭，拖沓的噪音十分刺耳，换作能力低下的哨兵怕是早就被声音折磨得狂暴起来，但对于棕发男人而言，鸣笛声触到他强大有力的精神保护罩后如同撞到了最坚硬的壁垒般，碎裂消散在了空气中。尽管如此，锥生零还是隔着车窗玻璃看到玖兰枢皱起了眉，这让他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兴奋和愉悦。
他双手离开方向盘环抱在胸口，向对方抛去一个嘲讽般的微笑。
锥生君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呢？
一个温和深邃的男声从他脑海深处骤然响起，通过大脑电流的传导进入了他敏感的感觉中枢，锥生零感觉自己的耳膜不自觉刺痛了一下，然后声音在他体内碰撞产生了好几重回声。
私自动用能力是违反规定的，玖兰枢。
他用冰冷的语调回击他，给对方这种行为打上了幼稚可笑的标签以后，双手重又握住方向盘坐直了身体。他们隔着两道厚实的车窗，一片模糊带着点点湿气特有的奇妙光晕的雨幕注视着彼此，却好像所有的隔阂皆是形同虚设。锥生零觉得自己仿佛能看见那片暗红色瞳孔的最深处，那是一片灰紫色暗流涌动的海洋，他直觉似乎自己是住在那深邃的海底，亘古漫长地在另一个人的灵魂里漂浮着。像要被孤独淹没的水泡，等待另一片空气的到来。
啪嗒。一颗很大的雨珠落在玻璃上发出不小的声响。锥生零才惊觉自己差点是要迷失在精神世界里。这是哨兵为自己强大的探知能力所付出的代价。无论一个哨兵外在世界的性格如何，他们的灵魂都是与生俱来的孤独和脆弱，集中精神释放五感时很容易陷入狂躁和悲哀。就像是阳光下璀璨熠熠如同彩虹的泡沫，只有自己知道内里尽是看不见的空洞。所以伴随哨兵诞生的有另一类人群，拥有强大精神引力和安抚能力的向导。
黑主塔基地并不实行哨兵和向导的一对一绑定制，也不实行终身性的身体结合。它仅是用以培养人数稀缺的向导的摇篮，通过精心研制的临时结合装置，依靠经验丰富不易失控的哨兵带队，帮助天赋优秀却缺少经验的向导适应这种新型的作战方式。锥生零作为这里天资禀异的优秀哨兵，见证了很多向导的到来和离开。有人在暗恋多年的哨兵没有与自身产生反应后失声痛哭，有人明明彼此互寄情愫却阴差阳错地分开。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唯一一直在那里的，倒是自己长久以来讨厌的那个人。
真是奇怪。明明讨厌，却又为什么能看进那对眼睛里面。
锥生君？
嗯？
你也算是和我同流合污了啊。
他听到那片海洋里玖兰枢低沉又有点温和的笑声。像是从某个未知的深处泛起来一串连绵的水泡，在水面破开的时候绽出了一点点怪异的温暖。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哨兵感官超乎常人万倍的敏锐，但精神沟通能力却很是一般。如果对方不是默契优秀的同类或者是精神力强大的向导，很难直接这样在脑海中听到谈话。要是设下坚实的壁障，屏蔽五感，不动用能力，也不可能接收到这些信息。
是啊。
他感到有些钝钝地困乏。海水的温暖包覆着他。
睡美人？
什么…
你快要沉下去了。
真是非常…奇怪。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溺水了。
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手掌覆上手背，指尖淌过微弱的电流。
也许是怕他真的这样沉溺下去，水底下的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锥生零恍恍惚惚似乎是忘记了自己和玖兰枢怎么摆脱的对峙僵局，明明停车位就在左拐十米远的地方两个人非要僵持这么久，谁都不愿意让步。路过的小女孩骑在父亲头上舔着棒棒糖十分好奇，爸爸爸爸那两个车是在亲亲吗？中年男人笑着说它们不能亲亲它们只是在照镜子~
这一切连感官敏锐的锥生零也没有注意到。停好车后他蹲在地上穿上胶质的黑色防水鞋，身边是并不算高的堤坝，站起身就能看见深蓝色的海水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重持久的低音。天色黯沉，铅灰色的云层似乎离地面很近，低得要欺压下来。浓重阴冷的氛围昭示着也许真有某些不祥的事情正在路上。锥生零突然想，也许塔罗牌虽然女孩子气但还是有点灵验的，今天确实是一个充满了障碍的不爽的日子。当然，他指的并不是天气，而是现在站在自己面前颇有兴致地看着他的棕发男人。
他看着他站在风里，身后的云缓缓沉下，雨水落在他们之间。许是暴风雨即将到来，远处滩涂的风车已经暂停了转动，只有并成一排沉默矗立的输电基站，横亘在那末世般苍茫的背景之下。
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探查水下的鱼雷感应装置是否完好，借助携带的多频电磁波模拟器，感应反馈回来的信号后找到损坏装置的方位。这对于两人而言本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天鹅港坐落于两国交界处，是兵刃相接争得头破血流的军事要塞，明里暗里设有太多大型无线电设备，一旦发生危险，后果无法想象。
和远在塔里的若叶沙赖沟通完毕后，锥生零把用以与向导临时结合的微型装置贴在自己太阳穴上，然后，伸出手解开自己风衣的扣子。
有另外一只手制止了他，和意识海洋里的触感一模一样。他微微蹙眉抬起头，对上那双暗红色深邃的眸子。玖兰枢的脸上倒是和往日同样不紧不慢的平淡神色。
“锥生君，今天有雷雨。任务的事情还是改天吧，你逞什么强呢。”玖兰枢顿了顿，给人以一种他似乎在寻找更好的说服理由的错觉，“如果优姬第一次和我任务就出了意外，她以后会很害怕吧。锥生君，你说你要怎么承担这个责任？”
没有谁知道心思深沉的玖兰枢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只有他自己知晓。可能在这一刻，在末日逃亡般深邃呼啸的风里，他确实是突然担忧起了宿敌的命运，借着羁绊他们的少女之名劝他重新考虑，但是这次，深谋远虑的君王也弄巧成拙了。
锥生零只觉这个长得让人火大的家伙连说话也让人火大，一副对没错优姬就是我的我要好好守护她的虚伪样子，他实在看不下去。唯一一次的感官错位，他把这话误解成了炫耀和嘲讽。
于是他把黑风衣往驾驶座一扔，非常利落地关掉了车门。转过身的时候，他朝玖兰枢露出了一个帅气的微笑，然后，没有犹豫地伸出手——
“废什么话。”
玖兰枢的表情闪过一瞬间的错愕，风呼啸在他耳边，他看着苍茫阴空下锥生零晃动的银色短发，和他的人一样耀眼而夺目。有那么一丝丝的迷恋。他深红的眼中映着光芒。
那一瞬间玖兰枢想了很多的事情，似乎在那片银色的光里有很多故事他突然想了起来。锥生零七岁的时候来到了基地里，别的孩子都坐在大巴上哭泣唯有他什么表情都没有。锥生零九岁的时候完全觉醒了哨兵的能力，一点点的噪音都能让他疼得脸色发白，但是他脸上从来都只有汗水没有泪水。锥生零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出任务，一只海豚喜欢上了他跟在潜艇后面游了一路。锥生零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是非常出色的哨兵了，逻辑思维优秀行事冷静果决是很多女向导的梦中情人。锥生零十八岁的时候…十八岁的锥生零就站在自己面前，耀眼得如同打磨完毕刚刚出鞘的霜刃。那么漂亮的…流银般的人。
在倒向水里的时候，玖兰枢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么，你也——
他伸出手抓住了锥生零的手腕。
和我一同沉沦吧。
水面溅开白色的浪花，在被风淹没的那片水声中，他们一起坠了下去。

若叶沙赖戴上意识传输器有些紧张地坐在座位上，等到蓝色的屏幕上出现“连接成功”的字样后轻轻松了口气，然后又马上战战兢兢地深呼吸一口仰躺下去。她正通过仪器进入到锥生零的神识中，这是她第一次进入一个人的精神世界。
那是一片非常冰冷黑暗的海域。她站在海中仅容得下一人的礁石上看着水下。四周寂静无人没有一丝动静，连潮汐的起伏都微弱得听不见声音。离礁石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孤岛，那岛屿种满了挂着风铃的苹果树，有苍白的阳光挤破铅灰色的云层投落下来。若叶沙赖裹紧了自己的衣服觉得无法言说的寒冷和悲伤，但是那座遥远的岛又给她很温暖的感觉。
这么想着，小岛像有感应般地向她慢慢漂来，她才发现那岛上居然是有人的。一家四口，父母和两个银发的孩童围坐在一起。但他们一动不动，他们美丽又冰冷得像是尸体。
“锥生前辈…你在吗？”若叶沙赖蹲下去碰了碰冰凉的海水，小心翼翼地唤道。
感觉到连接已经建立以后，锥生零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感知范围开始向四周不可见的黑暗处蔓延，像是慢慢播撒开的细密的网，一点点把捕捉到的东西刻印到大脑深处。这段过程带着少许的压抑和疼痛，水流和不知名的游鱼触到绵延的网上，在他敏感的体内产生冰凉的撞击感。再往外一点，他感觉到了为了勘察另一侧与他背向而行的玖兰枢。这是他第一次和对方一起出任务，那么混乱又糟糕的剧本开头，却好像带着莫可名状的悸动和奇妙。
也许就是出于这种微妙的感觉，锥生零有些恶劣地细细扫遍了棕发男人的全身，觉得对方也不过如此颇有点扫兴的时候，他听见黑暗里有个低沉的声音轻轻笑了一下。
嘁，都是男人，看一下都不行了。
他把感触的范围收了大半，然后，神识埋入深邃的海洋，调用身体更深层的能力，集中精神过滤着脑内的繁杂信息。以光速传播的电磁场携着暗处鱼雷装置的状态信息传递了回来，在那样密密麻麻缠绕在一起的电波信号中，锥生零很快发现一处异常的所在。
没错，就是那里。
他循着触感渐渐靠过去。视觉在这样冰冷的黑暗里一无是处。况且大密度的搜索让他疲惫得不想睁开眼睛。
不对。似乎是要更往深处一些…
在他的身后，有更深的黑暗笼罩过来。
也许锥生零早在潜意识里相信着玖兰枢，以至于他把感知力都集中在前方，并没有对后面的情况多加甄辨。如果他能早一点点注意下身后，如果他没有沉在这么深的海底…
也许这不知道是否能被称为灾厄的东西，早就和那滴突然打在车窗上的水珠一样，被命运刻意写进了剧本开头，加上了粗糙的着重号，告诉还深陷迷局的人们：记住了，你们将来会想起这道伏笔。
海面上的雨势，终于滂沱了起来。

若叶沙赖坐在礁石上看向海底。她发现深蓝的水中并非自己的倒影，而是那位银发的少年。那抹漂浮的流光一般的银色，即使溺在水中也夺目异常。她看着他沉没在海水里，双目轻轻闭合，睫毛在海潮的起伏下如同轻盈的蝴蝶，温柔悲伤地栖附在眼睑上。
锥生前辈…真好看呀。那么好看的人，为什么心里…要这么冰冷呢。
若叶沙赖裹紧了外衣。她突然想，现在自己在前辈的意识里，对方应该是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那样微弱燃烧的火苗。她有些畏怯但又庄严地伸出手去，那个冰凉却光芒万丈的身影，近在咫尺。
那么一瞬间，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脱轨了。
她的指尖触及到水面的那一刻，整片海洋突然冰封了起来，整个神识世界也开始剧烈旋转，天际的乌云杂乱地搅在一起，灰色的黑色的和纯白的，像是一个内含恐怖引力的巨大漩涡。若叶沙赖滑倒在冰凉坚硬的冰面上，没有经验的她开始惊慌起来。
发生了什么…意识世界，开始混乱了…
“锥生前辈！”
诡异的噪音铺天盖地倾轧过来，漩涡变成了没有章法的混乱的线条。若叶沙赖惊恐地看着从远处天与地的交接处开始，景象慢慢变成碎片剥落下来，掉进黑暗扭曲的缝隙里被虚无吞噬。
好在她还记得自己接受过向导培训，遇到神识崩塌的情况…一定不可以惊慌。对，不要怕，若叶沙赖。她咬咬唇，开始集中精神，寻找模糊意识的本体所在。
锥生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今天的运势，塔罗牌说的“挫折和障碍”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两个名词的定义范围。当触碰到那只损坏的鱼雷装置时，他的耳膜突然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瞬。警觉的哨兵本能让他迅速地撑起了精神保护罩，然而，那如金属划过指甲，如断弦拉锯锈块的尖锐的噪声，还是像洪水一般冲破了堤坝，灌入了他的脑中。剧烈起伏的电磁干扰，几乎要割断他的每一根神经。
暴风雨干扰了发射天线的功能，各个频段的信号搅在了一起。
锥生零疼得脸色发白，像是被电叉击中腹地的濒死的鱼，弓起身子抵御着识海深处的剧烈波动。他无意识地咬破了嘴唇，只有用疼痛来抵消另外一种疼痛。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他甚至模糊看到海面上微弱的光芒。但是从后脑勺神经中枢不断漫下刺痛，经由脊髓，心脏，腹腔，到达四肢百骸，像是把所有的经络都切断了狠狠拧在一起。
锥生前辈…
少女哽咽的声音。
锥生零…
然后是一个更远的深邃的男声。
…是谁呢？已经快，无法思考了。
锥生零开始感觉身体异常的痛苦燥热起来，他的潜意识还清晰地知道这是失控狂化的征兆。当狂暴无处发泄到达顶峰，冲破临界点，便是一个哨兵生命的结束。他想努力深呼吸使自己冷静下来，但痛感过分剧烈他的感官又过分集中，连是否还进行着呼吸都无法觉察。他开始听到一些不同于噪声的奇怪的声音。
像是深海里起伏的暗流，冲来无数白色的泡沫，咕嘟咕嘟地钻入耳鼓。
哥哥…
一缕…
救救我，我不想死。
别怕，我在这里，我这就去找你。
他逐渐跌入更深的海底。
突然而然地，从黑暗里伸出一双手，轻轻地托住了他。那似乎是一个非常让人安心的怀抱，温暖而带有奇妙的冰凉，当他满腹躁动和悲伤无处安放的时候，它接纳了他。像是一种本能，锥生零把自己埋得更深。他剧烈起伏的肩膀终于缓缓平静了些许，但是那分崩离析的意识海洋里，吞噬美好制造腐朽的血盆大口仍然让他不得安宁。
锥生零感到有一只手覆住了他的脊背，与此同时，属于向导的温暖柔和的精神力在识海中漫散开来，安抚着心中那只躁动的凶兽。诡异的世界暂停了旋转，裂成无数碎片的地平线两端开始拼凑起来，黑暗的漩涡逐渐能分清黑色和灰色的界定。
若叶…么？
若叶沙赖睁开了眼睛。感觉到那处痛苦的神识以后，她释放了自己强大的共感，终于慢慢看到崩塌的世界逐渐拼接，噪音低沉下来。
冰面开始融化了，她轻轻松了口气。
然而，小岛上的风铃突然响了一下。突如其来的震动，从那灰色阴霾的天空中，骤然炸开无数的火焰，如愤怒暴戾的巨龙，如吞噬一切的狂风，嘶吼咆哮着在精神世界里漫腾开。
为什么…
我的共感不够强，我救不了锥生前辈…
哥哥，我死了吗？
若叶沙赖惊恐地看着小岛上安静冰冷的四口之家，开始呜咽疼痛和啜泣，他们的皮肤渐渐被火焰烧成焦黑色，他们的瞳孔中流出红色的血泪。
不…前辈，快醒醒！
她尝试再次释放共感，然而，很快便被暴躁的火蛇吞噬殆尽。冰面上有殷红的血淌过来，渗进她脚下冰块的裂缝中，她看到那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身体，借着血液与冰面的黏湿，缓慢恐怖地向她滑过来。
哥哥，我好疼呀…
若叶沙赖终于无力地趴跪到冰面上，看着水底下少年痛苦紧蹙的眉头，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与此同时，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她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连接中断了。

雨水坠入海洋，搅碎的水面融进了一片空气。仿佛一切悼词里哀恸的不幸，它堕入黑暗，与阳光失散，与春天的桃花分袂，与夏季鸣蝉颂唱的暖风无缘，它淹没于黑暗的海底深处，向往光明内心纯粹而融不进咸腥的海水。它就那样成为了气泡，唯一的孤独的气泡，在深海里独自漂浮了很久很久。
直到有一天，它遇到了它——
它们相遇碰撞，成为最后的唯一。它们分享空洞，仿佛为了融合诞生的细胞，缓缓地向水面漂去…

锥生零大口地喘息着，双唇贴合之处渡来氧气，可似乎大脑还在不断失氧。理智和空气一样被欲望燃烧成灰烬。他无意识地搂住那人的脊背，滚烫的指尖滑过骨感的脊柱，屈膝着腿贴近彼此的下身。
一团火点燃了薪柴。
一枚气泡吞噬了另一枚气泡。
他感觉怀抱他的人明显一怔。
随后，是覆天灭地的炽热，再也无谁拥有理智。
那具冰凉舒适的躯体撕开他的领口，细密的吻如雨水落在锁骨上，带有一点点的颤栗和疼痛。那双手抚过他的脸颊，游过他的脊背，最后在丘壑间踟蹰。那混乱的鼻息，像灵活的无尾鱼钻进他的皮肤，恶劣地碰撞了突触和神经元，酥麻的电流从头顶倏忽传到脚趾。他茫然无措地呻吟出声。
真是奇怪。他锥生零受得住疼痛，却耐不住快感。
太阳穴嗡嗡地跳动着。他的五感全部集中于触感，所有的刺激，痛和爱，都被放大无数倍。他感觉到后面的私处侵入了异物，冰冷舒适的碰撞熄灭了灼人火焰，却燃起另一种炽热。然后是更多的酸涩和胀痛。有人试图用大量的爱意拼凑起那个支离破碎的世界。
零，醒醒。
他似乎在缓缓上浮，能隐约看到海面的曙光。但是混乱识海里的痛楚又抓住他的双脚，束缚着把他拉向地狱。
——不。
他扭动肢体，使自己在那羞人的连接处和对方贴得更加紧密。像是急于将自己献祭给神明，完全不顾紧窄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仿佛被撕成两半，那种清晰的巨大的痛楚。他意识涣散大口喘息着，却又不由自主带着满足的笑意。
零，听我说。
他需要这种剧烈却让人安心的痛楚来抵御另一种痛楚。精神的痛苦试图抹杀他，身体的疼痛却想要拯救他。在冰冷和火热之间，在快感和痛感之中，他如同垂死挣扎的鱼不停颤抖，绝望而又脆弱。
放松自己，我在。
他隐约听到水面上的声音。
听我说。我就在这里。你试试撑开保护罩，什么都不用怕。
在灭顶的快感和痛楚中，他的脑海里，炸开一朵朵白色的花。周围的一切，包括脑海里肆虐的噪音，包括水流的涌动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都突然安静了下来，像是一部陈旧的唱片终于被人忍无可忍地掐掉了电源。锥生零恍惚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枚气泡，虚无漂浮不知归处。

窗外下着雪。他靠坐在暖炉边上，透过窗户的水汽凝视窗外，等待家里开饭。
“哥哥，今天也有蔬菜汤哦~”
有温暖的怀抱从背后拥住了他。
他还是看着窗外。窗外有个熟悉的人影越来越近。是…谁呢？
“一缕，爸爸妈妈今天要和很凶的人谈事情，让我们吃完先睡觉。”
锥生零听到敲门声，他从凳子上跳下来，走过去。
门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一袭黑风衣，棕色的头发，暗红色的眼睛非常深邃。
“锥生零？”男人笑笑，“我是玖兰枢，来带你回家。”
“回家？可是这里就是…”
那双有点冰凉的手没有等他说完就牵住了他。他覆住他的眼睛，让他沉入一片黑夜。他好像隐约听到背后的枪声，火蛇燃烧房屋时的爆裂声。在看不见的身后，是记忆深处滔天绝望的光景。

锥生零在一片黑暗里睁开眼睛。四周空无一人。他在海水里向上漂。海水幽暗深邃，上方的海面有微弱柔软的光芒。模糊的光斑投落在他脸上，一只栖伏在睫毛上很久的银光鱼，吓得抖了抖身子朝远处游去。
仿佛做了一场大汗淋漓的梦。只有超负荷运作五感后极度疲惫的身体，提醒着他化险为夷并非幻觉。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撑开的精神屏障，壁障保护着他，像柔软舒适的摇篮，又仿佛那个梦中的怀抱。
真的是…糟糕透顶的一天啊。
锥生零从水中潜上来，随着一阵水声涌动，新鲜的空气终于扑面而来。暴风雨看来已经过去。新雨初霁，矗立的发电基站间横亘起一道彩虹，云朵是柔软洁白的温床，暖风是轻吟浅唱的使者。
他看见离他不远处的玖兰枢，头发湿润地贴在耳边，脸上水渍清晰可见。倒也和他一样并无差别。然而命运不公平的地方就在于，棕发男人还是一脸平静，唇角挂着猜不透的浅浅笑意，看着他时宛若跌入凡尘的美丽青年，然而锥生零——更像是个狼狈的落水傻小子。
于是似乎上帝对把爱情剧写成动作片的剧本极为不满，擦掉了方才轰轰烈烈的故事重新提笔。故事的开头同样老旧，时间倒带重来，他们在天鹅港相遇相知，如同两辆车驶到死胡同谁都不肯让行那样，再次静默地注视着彼此，为了到底谁落水的样子更加帅气而陷入僵局。连吃完饭骑在父亲头上看风景的女孩也是大写的懵逼，怎么好像见过这样子的事情呢？爸爸爸爸他们是想要亲亲吗？中年父亲也是同样憋住了笑说他们不能亲亲他们只是在照镜子~
一切就是这样俗套地开始，结局在未知中起航。是默契无比的宿敌，更像心有灵犀的恋人。在那片潮湿的风中，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一个带着戾气一个轻轻浅笑——
“真是一场噩（美）梦。”
很多年后当他们相知相爱，锥生零会回头想起这段故事，也许命运的伏笔便是从那张灵验异常的塔罗牌开始的，只是那时他已经知道若叶沙赖的谬误，正位的星星代表的是，美好的恋情。
又也许是漂浮了太久，他们注定相遇。跋涉千里，只为在剧本的开头，第一句情诗里能有你。
END

之前有段发重复了，重新发一次。
标题的“沉浮”大概就是沉下去浮上来吧..hh
希望贴吧不要吞楼，已被lofter折磨得体无完肤的我QAQ
最后，感谢看文！能得到文评更是我的荣幸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