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炎的身体渐渐沉没。夹杂着残碎荷叶的的污水和淤泥包裹住他流着血的伤口，像在抚摸，又像在吞没。恍惚间，他听到了一阵阵小铃铛的声音，由小到大，凌乱又焦急，他张口要喊，又被淤泥封住了口鼻，沉了下去。
夏日的雨总是这样，不期而遇。如同她与秦无炎，原本应该是擦肩而过的缘分，偏偏酿成了生死与共。水绿的裙子被淤泥染了一大半，倒像一副刚做好的水墨画，滴滴答答的淋漓着。碧瑶半躺在岸边，不停的喘着气，又强撑着拿了把荷叶挡住秦无炎的脸，“看着文文弱弱的，却这么重。”
喘口气的时间，天色就暗了下来。一道极亮的闪电裂出，碧瑶忙缩了缩身体，捂住了一边耳朵。轰隆的雷声应时响起，连周围的雨声都听不见了。
“碧瑶，”张小凡不知何时找到了她，嗜血珠与合欢铃一明一暗地亮着，映着形色各异的四张脸。“我帮你救他。”
陆雪琪也撑开了手中的竹伞，遮住了满身泥泞的碧瑶。
碧瑶咬着牙扶起秦无炎，仔细地将他的手环在肩上，接过陆雪琪的竹伞，解下腰间的合欢铃，随手一丢，“这个与你换。”

骤雨初歇，碧瑶终于瞧见了远方的一点灯光。走近了，才看清是一间热闹的酒肆。胸脯高耸的老板娘眯了眯眼，只看见了一支白玉的笛子，由远及近，晃到她面前。
“老板，这里有住的地方吗？”湿答答的地面被画上了一深一浅的泥印，埋着头的小姑娘也扬起头来，“我兄长受了重伤，需要找个地方休息。”
“阿福，快去准备热水。”听到兄长二字，老板娘抚了抚胸口，一双吊梢眼活泛了起来，“我去拿些衣物给你们吧。”她扭着身子走上楼去，连翘起的手指也摆出了春风万里的样子。
碧瑶看了看秦无炎污泥似的脸，又捏了捏自己的荷包，只能觉得老板娘是个热心的人了。

“碧瑶...”秦无炎闻到一阵荷花香，奋力地睁开眼，看见她粗糙的麻布衣服，散乱的鬓发和素白的圆圆脸，“你怎么穿成这样，”像寻常在梦中一般，伸出手捏了捏她圆圆的脸，又觉得手感细腻，反复捏了几下，直到碧瑶满是血丝的双眸映着他笑的满足的一张脸，淡淡的红才从耳根蔓延到脸，“秦无炎！”碧瑶跳起来拍掉他的手，“你捏我脸干嘛！”
“我渴了，喊了好几声你都没醒...”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
“....”碧瑶忙去桌边倒了杯水，端到他面前。
“怎么想起来救我了。”秦无炎接过水，试探着问。
“还你救命之恩呗，更何况你要是死了，谁帮我找青龙大哥和幽姨啊，”碧瑶半靠在床边，一袭长发倾斜在腰间，却不见了那古铜色的小铃铛。
“你的合欢铃呢？”
碧瑶皱了皱鼻子，“那铃铛太吵，我随手丢了。”
“不喜欢的东西，丢了也好。”秦无炎看着她，突然笑了。

他身上全是纵横交错的伤口，尤其是被玄火鉴灼伤的地方已经红肿溃烂，可上药的时候仍然一声不吭。碧瑶红了眼睛，声音带了点哽咽，“你都躺了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好。”
“没事，你说过，坏人都命长。”他的头发全被汗黏在了脸上，说话的声音却很轻。
“昨日我去买药的时候，听说有个闹鬼的小院子没人住，我身上也没有多少钱了，”碧瑶放下药，摇了摇荷包，“不过，我们得晚上走。那个老板娘怕是不会那么轻易让我们走...”
“....碧瑶，”秦无炎披上上衣，回过头看着她，目光灼灼，“你竟比以前懂事多了。”
碧瑶俏丽的脸腾的烧了起来，那热心的老板娘日日来看她“兄长”，今天要不是自己回来的早，就要扒了秦无炎的衣服给他上药了...这样生猛的女子，傻子才不懂。

两个魔教大人物就这样被一个酒肆老板娘吓得连夜逃到了这荒村野外的小屋子。
小屋子被打扫的很干净，两床厚厚的被子，泛着青草味的藤椅，窗边还放了一束野花。
碧瑶在厨房忙活了半天，却只拿了两个冷馒头回来，“喏，给你。不许笑！”她白净的脸上全是灶灰，“谁知道生个火也这么麻烦！”
秦无炎见她不开心，大口咬了咬馒头，“对我来说，有的吃就很好了。”碧瑶见他吃的香甜，伸手戳了戳他肩膀，“秦无炎，你还真是饿死鬼投胎的。”
小小的烛火才燃了一半，碧瑶已躺在榻上睡得香甜。只是简陋的一张卧榻，她却像躺在最舒服的丝绸上一样，睡得安详又美好。秦无炎拿了块帕子，擦了擦她灰扑扑的圆脸，又替她掖了掖被角，方吹熄了蜡烛，挪到了自己的床上。

“这是买药的，这是买饭的，这是留着跑路的，这是买零嘴的，”碧瑶将小荷包里的银子倒了出来，挠着脑袋数着。“其实…”秦无炎看她苦恼的样子，张口道。“算了，不买零嘴了，”她又把银子塞了回去，她抬起头问秦无炎。“你刚刚要说什么？”
秦无炎站了起来，当着碧瑶的面，解开了腰带。
“秦无炎！你脱衣服干嘛！”碧瑶跳起来，拿着伤心花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我只想说，我腰带里有钱。”他慢吞吞地把腰带放在桌上，“还有，我这袍子是连身的，不会让你占了便宜去。”
“谁要占你便宜！”碧瑶红了脸，见他七翻八翻翻出了一个精巧的袋子，拿出了几片黄澄澄的金叶子。
碧瑶大小姐怒气冲冲地杀了过来，一把收走。
“我出门了。”碧瑶虽还气着，却不愿让他担心。
“我也去。”秦无炎绑好了腰带，拉住碧瑶。
“要是遇到那些人怎么办？你还没恢复法力..”碧瑶扯开他的手，见他垂了眼睛，“好吧，要是碰见他们，我可不会救你。”

“你在这等着，我去买药。”碧瑶见秦无炎端坐在面摊里，气息起伏不定还强作镇定，又好气又好笑。碧绿的身影走远，紫衣男子站了起来，拐进了一个小巷。
“师父….这是你要的东西。”扎了松松童子髻的呆萌小郎中匆匆递了一个包袱给紫衣男子。
“嗯，”秦无炎接过包裹，“张小凡那边，怎么样了？”
“风平浪静，只有焚香谷的一些弟子还在纠缠。”
“若再有事，我会联系你。”秦无炎挥了挥袖子，让他退下。
“师父...”小郎中咽了咽口水，“我们这样骗少宗主，是不是不太好。”
“…”秦无炎沉默了一会，“她总该长大的。”

“你买了些什么啊，害我找我了半天。”好不容易走回了小屋子，碧瑶见他走的辛苦，忍不住埋怨道。方才她拿了药包，秦无炎却不知跑去了哪里，她跑了大半个村子，才看见他提着个包袱慢悠悠地走过来。“给你的。”秦无炎微微侧过了脸“我先出去。”
碧瑶打开包袱，那些荷叶绿的，水绿的，翠绿的颜色纷纷挤了出来，从里衣到外衣，一应俱全。她呆了呆，又想起今日街上纷乱的议论，于是瞧了瞧门口踱步的影子，有几分想笑。

小屋的蜡烛已换了两次，碧瑶还是坐在门边，不发一语。
“又在想那张小凡啊。”秦无炎说出口又有些后悔，垂了垂眼蹭到她身边。月色下碧瑶倒比平时多了几分乖巧，只托着腮不理他。
“其实他对那陆雪琪也没有几分真心，否则也不会一直让她等着。”秦无炎见她不说话，又怕她心里难受，蹩脚地安慰着。
“我是在想狐岐山啦，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碧瑶理了理耳边的碎发，眉眼弯弯地望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知毒公子可愿意再吹一曲？”
“...许久没吹了，”秦无炎对着她的笑只觉得耳根发热，便拿出控妖笛走到了门口的树下，吹了起来。
记忆中的笛音响起，碧瑶闭上了眼睛，像在赏笛，又像在掩泪，“那时真好,有家，有父亲..”哽咽的声音伴着夜风飘入吹笛人的耳中，秦无炎笛音未乱，心却乱成一团，原来，她是想家了。

“终于好了些，”碧瑶收起药膏，见他背上的伤口结了痂，满意地笑着。
秦无炎没有像往常一样披上外衣，任凭墨色的发披在裸露的肩上。这样的好日子，还是要结束了。他喜欢碧瑶实在太久，久到自己都觉得，不在一起也无所谓。这一个月与她朝夕相对，每日伴着她的荷花香入睡，看着她俏生生的笑靥早起，两个人随口聊聊吃些什么，研磨些香料，一日就过去了。就这样，一日复一日，他心中无端生出了痴念，他想要碧瑶喜欢他，这个念头不过才挖了个口，就像毒虫一样，钻入骨髓，腐蚀了他全身经脉。如今伤口好了，好像再也没有强留她的理由。
“很热吗，”碧瑶见他发呆，只好拉起外衣给他披上。
“碧瑶，你准备去哪儿？”她圆圆的脸上铺着一层淡淡的绒毛，正低头正把秦无炎肩上的头发拨开，看了一个多月，她已经完全忘记秦无炎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只惦念着他的伤势，手势自然无比。
“我呀，准备重振鬼王宗，复兴圣教。”她半眯着眼睛，带着抹调皮的笑。
“好巧，我也是。”秦无炎拢了拢衣领，不太敢看她靠近的脸。
“喂，你是万毒门的人好吗!”碧瑶失笑，像没看见他瞬间低落的神情，“过两天，我们就各回各家吧，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没什么亏欠不亏欠的。”

离别之夜，月亮从窗前打了个盹划到了天边，秦无炎披着外衣站在了碧瑶榻前。许是新点了驱虫的香，又熬了一宿给她配了清爽的香粉，平常最爱翻身踹被子的碧瑶，今日睡的很安稳，像是做了什么美梦，唇边还挂着天真的笑，让他自惭形秽的笑。
以前他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阴险狡诈？不是靠着这点心机，他早已死在了万毒门的蛇堆里。卑鄙无耻？只是用最简单的方法做事而已。唯独遇到碧瑶以后，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竟然开始自卑。他好像才发现自己身中毒蛊，仰人鼻息，发现自己心狠手辣，满身血污，发现这世上唯一珍爱的人喜欢的，从来不是他这样的人。秦无炎摇了摇头，放了一串好看的小铃铛在她枕畔，默默地坐回了床边。
睡梦间，碧瑶听到了女子的声音。那声音离的很近，叫的凄惨又可怖，她蒙了头不想听，却觉得那毛骨悚然声音越来越近，几乎要贴着她的后背了。她突然想起他们住的是个鬼屋，缩了缩，又偷偷掀开了一个角，空荡荡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女子的叫声断断续续从半掩的门传过来。“秦无炎...”碧瑶小声喊了两声，见没有回应，只好跑到门边，只看见门前躺着一个红衣女子，仿佛受了极重的伤，而秦无炎站在门前，冷冷地看着那女子。
“碧瑶，怎么醒了..”秦无炎看见门后小小的影子，眼里的杀气沉了下去。“这是焚香谷的人，怕是要对我们不利。”
“她受了这样的重伤还特意跑到这里来，应该不是对付我们的。”碧瑶凑到跟前去，借着晨光看清了女子的面容，“是燕虹啊...”

起床上班

一夜没睡好，加上为燕虹运了会功，秦无炎脸色不太好，正坐在藤椅上休息。碧瑶知道他不愿意救正道的人，只是被她所迫，便早早去厨房熬了药，端到他面前哄他高兴。“毒公子只会苦肉计这一招吗？”燕虹刚睁开眼，见碧瑶忙不迭地给秦无炎端药，笑的嘲讽。“喂，要不是你可怜巴巴地倒在门前，谁会救你啊，都落到我们手里了还出口伤人。”碧瑶一向最护短，见燕虹不但不知感激还口出恶言，叉着腰嚷道。“你...”她费力地瞧了一眼低头吹着药的秦无炎，挣扎道““他们很快来了，你...你们快走。”
”“你身上的伤，是焚香谷的功法所致..现在又提醒我们快走？”碧瑶瞧着她虚弱的手都抬不起来，却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秦无炎，那种苦涩又期盼的眼光...同陆雪琪一模一样。秦无炎却没有看她，喝完药后便如寻常一样起身去洗碗，像是什么也没听到。
“喂，秦无炎，”碧瑶跟在他后面，“她是来找你的。”
“许是焚香谷的阴谋。”秦无炎不愿碧瑶知道燕虹的事，随口扯到焚香谷上。碧瑶见他言语闪躲，又想起燕虹爱慕的眼神和那一句“又是苦肉计”，
“秦无炎，你骗了她的色？”
“你觉得呢。”他好看的脸笼了层冰一样，板了起来。
“反正人家是来帮我们的，总不能把她丢在这吧。”碧瑶知道说错了话，扯了扯他的袖子，晃悠了两下。
“我受了伤，救不了她。”秦无炎见碧瑶孩子气的样子，软了口气，心里又隐隐期盼碧瑶跟他一起走。
“那我先陪你回万毒门，”碧瑶想了想，这好像是目前唯一稳妥的办法了。她话音刚落，就看到秦无炎蹭的从眼前跑了过去。
”喂，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收拾行装。“
”......."

托着个病秧子行了半路，碧瑶已累的不行，挥着一对碧绿水袖扇个不停。
“累了吧。”秦无炎见她大口地喘着气，递来水。“
“你一个大男人，让我一个人扶她！”碧瑶接过水，气的牙痒痒。
“碧瑶，是你要救她的。”秦无炎只无辜地看着碧瑶，潇洒地转了转手里的笛子。
“咳咳，”燕虹咳了两声，树荫下紫衣少年握着白玉的笛子，一双眼睛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笑，却只看着绿衣的姑娘。
“你也渴了吧，”碧瑶摸出一个小杯子，倒了杯水送到她唇边。
“碧瑶姑娘，我想同秦无炎说几句话。”燕虹素来瞧不起魔教的人，这几句已经是她说过最客气的话了。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秦无炎转身要走，却被碧瑶拉住了，“喂，人家受了重伤来找你的。”碧瑶瞧了瞧他略带阴沉的目光，只好低头抢过他的斩相思与笛子，又搜走了他腰间的毒粉，“我在那边等你们。”
“我只想问你，从前…为什么只对我手下留情..”她皱皱的红衣拧再一起，咬着干裂的唇，定定地看着他。
”“我不杀你，是你还有用处。”斑驳的树影投在秦无炎脸上，显得晦暗又陌生，"现在，也是一样。”
“我已为你背叛了师门..”燕红像要哭了出来。
”你以为我是她？你身上的伤看着很重，其实哪一处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我竟然不知道焚香谷对待叛徒如此仁慈。“秦无炎嗤笑了一声，“我的手段你也清楚，想留着这条命的话，就老实做好你的戏。”
碧瑶正在溪边洗手帕，溪水溅湿了鬓发，腰间的小铃铛叮铃铃地响着，笑得极欢快。秦无炎循着笑声望过去，见她一个人玩的甚是开心，竟不知道是喜还是恼。
“这么高兴呢。”紫色的人影遮住她头顶的太阳，“看热闹，自然高兴。“碧瑶晃了晃手帕，“没想到她那样嫉恶如仇的人，居然会喜欢你..真是世事无常。“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容凝在了唇边，骤然安静了。秦无炎不愿她再想张小凡，俯下身拿过她手里的帕子，点了点她鼻子上的薄汗，“碧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