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摩他之梦】
【一】
撒加略略地抬起头,下颌向悬挂着的金丝鸟笼,雕琢得极为精美,里面却是一只羽翼漆黑的鸟,眼珠灵敏又谨慎地转动着,尖长的喙,仿佛夜的精灵:
“那是什么?”
“渡鸦。”
年轻的店主正取出雅致的茶具,这样淡雅的行为与他身后金碧辉煌的装饰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身后则是色泽鲜丽的壁画。宝相庄严的诸天神佛,点额描唇的新娘,瑰丽动人的神话,似乎将这三千世界的种种万象都缩绘在上。
撒加重新将目光落到那盏茶具上,半开的莲花栩栩如生,他打量着面前的男子:青绿色的发以及黝 黑的皮肤显出他不是希腊本土人,但是他的眉目极为俊美动人,尤其是他居然生了一双波斯猫瞳,纤长的睫帘覆盖着紫与金的异色双眼,也同样遮掩了他神秘深邃的目光。
“客人要不要来一杯茶呢?”他轻轻淡淡地问。
撒加摇摇头:“不了,这么晚了,我想喝杯酒,你这里有什么酒?”
“不好意思,这里不备酒。”年轻的店主礼貌地一笑,并没有觉得在这旅馆里不准备酒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撒加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白天那些压积如山的公文简直让他头疼欲裂,好不容易想要喝一点酒来放松,肆意在陌生又僻静的街道上闲逛,没想到竟然会拐进这个隐藏在角落里的旅馆。
或许是旅馆前斜插的竹子吸引了他,这里的竹子并不多见,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不过看上去就跟真的竹子一模一样。随风摇曳的竹子笼罩着薄薄的月光,如缥缈的幻梦,静又美丽。
但是从外表看来的隔绝尘世,和里面装饰得喧闹繁华似乎是两个矛盾的存在。如果是为了吸引客人而特意这么做的,未免有点辨不出主人的意味。
“哎呀,客人。人心不本来就是矛盾的么?既向往着出离尘世,又不愿放弃红尘的美妙。”这个店主在说这话的时候,神态没有一丝变化,仿佛这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
他温柔地直视着撒加的眼睛,微笑着说: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在很多孤枕难眠的深夜,会莫名地开始想念以前的人,以前的事。”
他将茶倒了出来,沁人心脾的清香弥漫在整个房间,他凝视着茶梗浮在水上,意有所指地说:“睡不着的时候,有人饮酒,借酒浇愁;有人到处游荡,如夜游神。无论是哪种,多半都是心里有着不能说的往事,所以这家店总是在这时开,只有最寂寞的人才能看到这家店。”
撒加微微地眯起眼打量着他:“所以你们这里是茶馆?”
“不,我们这里是能让人好好休息的店,遇到睡不着的客人,我会为他安排陪睡者。”
撒加发出一声混杂着不屑的嗤笑声:
“说了半天,原来你这里是做那种生意的人。”
“请别误会,我说的陪睡者,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陪睡而已。”年轻的老板好心地跟他解释,“有的时候长夜漫漫,一个人睡的时候会感到孤单,寒冷,而这个时候如果旁边有个睡得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会给予一定的温暖。”
“什么都不知道?”
店主十分耐心地解释:“嗯,因为您的陪睡者已经睡着了,他是在昏睡当中,睡得很沉,无论如何都是不会醒来的。”
这倒将撒加的好奇心提了起来:“哦?”
店主的声音低低的,就好像引人前行的九尾艳狐,那双异色瞳里发出奇异的光彩: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为您安排。但是,请您无论如何都不要试图将陪您入睡的床伴唤 醒,因为他绝对不会醒来的。”
就好像是警告一般,他再度重申了一遍:
“无论你用任何方法,对方都绝对不会从熟睡中醒来。”
“但是客人也要牢记,不能在对方失去意识的情况下侵犯对方,这个是不允许的。”
撒加不免觉得这条规则存在得有些莫名其妙:“那么这家店存在的含义在哪里?”
店主抿着薄薄的唇,唇角露 出了微妙的弧度:
“比如说,有些话,你无法对清 醒的人诉说,但是对熟睡的人却可以,因为对方完全陷入沉睡,无论你说什么,对方都不知道;无论你做什么,对方也无从知晓。”
撒加跟着店主到了二楼,二楼是一个一个密封的房间,仿佛一个房间就是一个世界。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里面的人也不知道有人在外面。店主指向其中一间房间:“就是这里,今夜您的陪睡者已经在里面等您了。”
撒加轻轻地问:“他是醒着的吗?”
店主的声音听来淡漠得很:“不,他已经睡着了。”说罢就将钥匙递到了撒加的掌心里。
撒加摸 着掌心里的钥匙,店主已经退了出去,就只是将一盏灯放在门头。而现在轮到撒加迟疑了一下,说真的,他不知道房间里有什么人正在等待他,对于未知的东西,撒加一般都不会选择尝试。自从他戴上面具成为教 皇以来,凡是知道他存在的人,要么就是以为他失踪而不知这威严的青铜面具下的人正是他;要么知道,却选择完全臣服在他的脚下;又或者……那些试图拽下他面具的人,如今都已经沉睡在永夜中了。
偶尔的时候他也会选择纵 欲,站在世界顶端的他,总会有人将精心挑选出的绝代丽人献给他:如丝绸般细腻柔 滑的肌肤,如流云般秀亮的发 丝,以及那多 情的双眸。那种舒适的温存,极致的美妙,他不觉得也能在这种偏僻的旅馆里享受到。尤其是对方现在昏睡不醒,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他不太明白这种情况存在的意义在哪里,一个人的欢宴似乎显得索然无味。
犹豫再三,撒加打开了门,里面似乎是个两间房,卧室在最里面,外面则是可以供休息换衣的居室,还有一间小小的浴 室。撒加先打开浴 室的门,发现提 供洗漱的用 品一应俱全,而且都是没有拆过封的,这样的东西让有点洁癖的他放心了不少。尽管只能淋浴,但是温热的水能让紧绷的身 体松懈下来,仿佛压着的无形镣 铐也轻 松了很多。
他并没有披浴袍,也没有戴面具,因为这里的人不会知道他是谁,就算是知道了,普通之人的力量在他看来实在不堪一击。他离开了带给他无上荣光却又压抑着他本性的圣所,来到这再污 秽不堪的地方,却终于得到一丝久违的放松,仿佛灵魂终于能得以出来兜风。
随即他打开了房门。
里面是一间仿佛由深红色覆盖一切的房间。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遮盖了窗外的一切,也让房间里更显昏暗。窗台前还放着一盆刚刚生芽的植物,由于太过微小,几乎并不存在。他仿佛踏进了深红色的雾霭里,柔 软的深红色地毯上绣着繁复的花纹,一寸一寸地贴着足心凹陷。撒加将身后的门锁好,靠向四周垂落着深红色帷幔的床铺。隐隐能看到有个人影正躺在里面,从撒加进来时就保持着侧卧的姿 势,一动未动。
看来对方真的是在昏睡当中,因为撒加听得见对方平静又匀和的呼吸。
撒加终于将帷幔撩 开,而下一秒他就倒抽一口冷气,完全僵硬在原地。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抽干,肌肉和神 经也是冻结般的酸麻。
没有想到躺在那里的人竟然是他绝对不会想到的人!
撒加竭尽全力才将那声惊呼咽止在喉 咙里。灯光微弱,熟睡的人对撒加的震 惊毫无所知,就这么保持着侧卧的睡姿,深棕的鬈发挨着深红的枕头,深邃的五官显出熟睡时的恬静,就像一幅色泽柔和的油画。意外的年轻,而此刻看来,也有着属于少年才独有的青春美好。浑身一 丝 不 挂,就如文艺复兴时期那些工匠们乐意雕凿的人 体雕塑,饱满的肌肉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能感觉得出是因为长时间的训练而锻炼出来的。凑近的时候还能闻到刚刚沐浴过还萦绕不绝的橄榄香皂味。
但这样美好的熟睡者在撒加看来却恍如洪水猛兽,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几乎要将胸膛都震碎了。
艾俄洛斯不可能在这里。他闭上了眼睛,不断地对自己重复。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就算是也没有关系……
怀着这样震撼的心情,他再去看了看侧躺的少年,发现他果然不是艾俄洛斯,因为真正的艾俄洛斯要比他再大一些。躺着的少年就像一株纤细的苗,正是抽条的时候,保持在少年时代的纯真无邪。他的脸上没有一丝防备,就这么静静地睡着,眉目也是舒展的,噩梦无法惊扰到他。
撒加重新平复下自己过于快的心跳,一边暗自笑自己草 木 皆 兵。
但是眼前的少年的确很像艾俄洛斯,不得不说是一个令人惊诧的巧合。他仔细地从上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的双臂从覆盖着的被子里伸了出来,软 绵绵地搭在柔 软的床铺上。撒加试图摸了摸,充满了撩人心弦的弹 性。他的侧脸几乎深陷在被褥里,撒加撩 开了被子,他就完全坦诚地将一切展 露在撒加的眼前。没有一丝羞耻,没有一丝挣扎,虔诚地献出了所有。
撒加躺了下去,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他却任由他这么做。饱满的脸颊,柔 软的肌肤,浅浅的红晕,他恶作剧般地捏了好几下,看着熟睡者的脸颊因过于强大的力道呈现出的指痕。
对于这样的力道,一般人无论睡得再熟,一定都会惊慌地醒来。而少年仍旧保持着熟睡的姿 势,就好像这样的痛感不曾有过一样。
他将少年的手臂抬起,然后放开,那条手臂就像被抽去了所有的生命力一样掉落在床铺上。确定了少年的确是熟睡不醒,对周围一点感知也没有后,撒加钻进了被窝,面对身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一点抗拒的意思也没有。那种就算在梦里也会很自然的躲避动作没有出现,蜷缩起身 体,或者是后退,这种灵敏的防御就因为被过于熟沉的睡眠麻 醉而失去了踪迹。
撒加伸出手将他抱在怀里,就感觉抱着一只被麻 醉但是仍旧在喘息的猎豹。他的胸膛,他的腹部,都贴着撒加的身 体微微地起伏着。
这样生动的感触让撒加有一瞬间的错觉,他将脖颈含在对方脖颈处,一时不受控 制地喃喃:
“你知道我有多么思念你吗?”
随即他悚然一惊,将对方推出自己的怀抱。他也不知怎么了,不知道是因为陪睡者的不省人事,还是因为对方实在很像逝去之人,竟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感情。
他再度翻了翻对方的眼皮,确定对方真的深陷在昏睡里。然后他不再管身边的人,就这么静静地仰躺着,双手 交叠在身前,开始思考自己的事情。
身边的人依旧紧闭双眸,这种沉睡显然不是自然的睡眠状态,而是一种深陷昏迷,封闭五感,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的情况。
还有什么比躺在一个如艳尸般沉默不动的人的身边更可怕?
躺在身边的这个人明显不是艾俄洛斯,因为艾俄洛斯要比他再大那么一点点,而且艾俄洛斯已经死去,在无人的地方被掩埋,音容笑貌皆以化作一堆深藏泥底的白骨。但是眼前的这个人,或者说这一个年轻的男孩不一样,他有微弱的呼吸,饱满的胸膛随着浅浅的呼吸起伏着,但是他是在沉睡,就连身边躺着的人是撒加也不知道。
还有什么比躺在一个虽然活着但却什么也不知道的人的身边更令人安心?
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撒加想起了店主的话:对方是陷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沉眠里,什么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跟他共度一夜的人是谁。也就是说,就算撒加对他做任何事情,乃至于向他诉说一些秘密,对方也浑然不知。
他将躺在床 上的少年抱起来,放在怀里,使劲摇动他的身 体:“醒一醒,醒醒吧!”
但是怀里的少年就像一具全然依靠撒加支配,否则就什么都不会动作的精致人偶。任由撒加摇动他的身 体,捏他的脸颊,他都是不省人事的样子。不会睁开眼,不会用耳听,也不会用口发出可能许久不曾听过的熟悉声音,就连现在被撒加抱在怀里的情况,他也一无所知。
昏睡的少年靠着撒加的身 体,沉甸甸的脖颈枕着他的手臂,像是要将全身的力量都压过来。
莫名其妙的,撒加发出自己都没有感觉到的喃喃:
“就好像是活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