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一）
秦婉是在雪地里捡到顾惜的。当然，与其说捡，倒不如说是赶巧碰上了。
秦婉居住的小镇本就是个不大的镇子，各户人家基本都熟。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那种见着一个人就算叫不出名，估计也知道是哪家哪户的。民风也较为淳朴，各家人都善良得紧。
正值碧玉的秦婉已是个大夫，生得是一个眉清目秀，医术在这小镇也算高明，由此在镇子上颇受欢迎。
捡到顾惜的那天，秦婉的日常与往日并无不同，同样是到了酉时，医馆就准备打烊了。秦婉刚到门口准备关门，便给跑得气喘吁吁的来人给拦住了。待秦婉瞧清那人面容，就知道，今个儿估计又得夜归医馆了。
来的是何许人？可不正是自己那个打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沈祁吗？再说这人来医馆能有什么事儿，八九不离十是因为沈父的病又犯了。秦婉这么想着，加快了手上收拾药箱的速度，没一会儿就挎着药箱，关上医馆门，同沈祁一道走了。
秦婉给沈父把过脉后再给开了个药方，然后便同沈父沈母道别。沈祁送秦婉到了小院外。秦婉虽然没有走夜路的习惯，但这隔三差五地走一遭，胆子也渐渐大了些。不过......想到最近镇上的人谈论的雪鬼一说，虽说是不太可信，但秦婉到底是放弃了一个人走回医馆的想法。
怎么办呢？秦婉站着没动，思忖着扭头看向沈祁，也不吭声，就看这人能不能明白自个儿的意思。但巧的是，几乎是在秦婉扭头看向沈祁的一刹那，沈祁就已经打着灯笼跨开步子走到秦婉前面了。
“走吧，我护送秦大大夫回医馆。”
秦婉瞧着人这动作再联系着语气中带着的无奈，兀的就乐出了声，一边乐呵着一边跨步跟上了人的步伐。
这老话常说，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人吧，越怕什么，这老天爷就越想让他遇见什么。这不，前一秒还在跟沈祁有说有笑的秦婉，后一秒就跟中了邪似的站在原地不动了。秦婉身旁的沈祁也就自然跟着停下了。
“怎么突然停下了？”
沈祁有些不解，就顺着秦婉的眼神看去——前方的雪地上似乎是有团黑影。于是就着这又是下雪又是深夜的场景，沈祁联系着方才在院门口秦婉的举动，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秦大大夫可是给吓着了？”
沈祁狭长双眸中尽是调笑，本来还疑惑素日里总是一个人走回医馆的秦婉，今个儿怎么会反常地想要自己送她回医馆，现在瞧着，估计是给前几天镇子里传的雪鬼一说吓着了吧。出奇的是，秦婉这次没有反驳沈祁的话，而是两手一起揪着药箱带子，看着沈祁认真地点了点头。
“秦大大夫，你多大的人了，还信这个？”
沈祁先是一愣，随即又是一阵止不住的乐，眼瞧着秦婉快到爆发边缘了才赶忙停下，轻咳两声。
“走吧，领你过去看看把你吓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不看还好，走过去了才发现，是个受了伤倒在雪地里的人。

（二）
秦婉蹲下探了探人的鼻息，亏得还有气儿进出，赶紧叫着沈祁给人背到医馆去。沈祁给秦婉打下手，秦婉一通忙活后，可算是给人把腹部那道流血不止的伤口止住了。
忙完后沈祁给秦婉打了声招呼也就离开了，毕竟接下来也没他什么事了，他也得赶着回家了。送走了沈祁，秦婉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医馆本就是秦婉一个人在住，二楼虽说有还有两间屋子，但是都不能住人，至于一楼那间屋子，平日里都用来堆杂货了，这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过来，况且......这霸占了她床铺的伤患，夜里还不知道会不会因为伤口感染而发烧呢，看来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这么想着，秦婉索性先去端了盆温水，毕竟刚才光顾着给人止腹部伤口的血和处理腿上的一些伤口，这脸上的污迹也都没来得及给人擦。于是秦婉就拿着沾湿了的帕子，一下又一下，小心翼翼地将人脸的污迹尽数擦净，此时人原本的面容便展露无遗了，饶是不大近男色的秦婉看了也不得不感叹这人生得真是好看至极。
果不其然，夜里这半道救回来的伤患发烧了，秦婉又是不停地上下楼一阵忙活，到最后累得都快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要图个什么了，索性就披了件厚重大衣趴在桌上睡了过去，不过毕竟是趴着桌子睡，睡得并不是很安逸，以至于早起时精神都有些不佳。
捡回这伤患后的几日，这雪是越下越大。除了必要时的出门，镇子上几乎少有人在外面晃荡，连沈祁也没来这医馆晃荡了，医馆这几天也落了个清净。白日里秦婉就坐在一楼记账，夜间偶尔会夜起瞧瞧这伤患的伤势如何，定时给人换药。又是几日后，早早就起了的秦婉来到二楼准备给人换药，这刚推开门，就瞧见了躺了几日的人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盯着窗外发愣。
“呀，你醒啦？醒了就换药吧。”
秦婉踏进屋子将药箱放在木桌上，从药箱中取出药散和纱布，挪步到床前。而人此时也朝秦婉看来，微微朝她颔首。秦婉站在床前，想伸手去掀被子，但又觉得有些不妥，这手到底也是没伸出去，那人似乎也看出了秦婉的尴尬，便自己动手掀开了被子。
这人配合，秦婉的动作自然也就快了，换药的时候还弯着眼眸笑了笑，问这人姓名。那人声音好听得紧，只是缓缓吐了两个字——顾惜，却让秦婉心头泛起丝丝涟漪。上完药后抬头看了顾惜一眼，却见那人正双眸含笑地看着她，目似点漆。秦婉霎时觉得自己的脸仿佛快烧起来了，觉眼前这人好看至极，轻咳两声试图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
“那......那我先下楼去坐诊啦。”
逃也似的，秦婉抓起药箱快步走出了屋子。顾惜自然是看到了秦婉双颊那两抹绯红，于是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事实上在秦婉将顾惜带回来的那个晚上，顾惜就有过一段短暂的苏醒，睁开眼的时候，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小床上，想着大概是被人救了，偏头朝着床边看去，就瞧见了个披着厚重大衣趴在木桌上熟睡的姑娘——那姑娘一双修长柳叶眉，鸦睫微颤，明眸微阖，鼻头冻得有些红，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这就是救他回来的人吗？顾惜看着秦婉的模样，大脑有些昏沉，渐渐地又睡了过去。

（三）
又是几天的调养，期间秦婉总是给顾惜换了药就立马走人，送饭上来的时候把托盘往人手里一塞也立马走人。秦婉觉得太尴尬了，她想她那天脸红铁定给顾惜看见了，索性就不再瞧这人的脸，就怕又瞧见这人对她笑让她又闹个脸红。
顾惜也不知道为何秦婉那天之后就不肯再拿正眼瞧他了，有些郁闷得慌。不过这几日也不是一无所获，好歹是把人的名字给问到了——秦婉？是个好听的名字，顾惜如是想着。
慢慢悠悠的，这日子又过了几天，这雪势也逐渐减小，秦婉将医馆门前的雪扫开，在一旁堆了一堆。街上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路过的瞧见秦婉，还会招呼一声，秦婉自然也会礼貌地回以微笑。
到了午饭饭点时，秦婉端着药粥来到屋子门口，正巧撞上顾惜站在窗户前发愣。已经能够站起来了吗？秦婉这么想着就脱口而出了这句疑问，顾惜几乎是在秦婉声音响起来的那一刻就转身了。秦婉总说顾惜声音好听，其实秦婉自己的声音又何尝不是呢？那温润语调就如淅沥小雨一般，总能让顾惜平静的心泛起涟漪。
“嗯，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秦婉知道顾惜爱笑，虽然这么多天也未曾再敢直视这人的面容，但她知道顾惜看着自己的时候一定挂着跟眼前一般的笑容。所以再见着这笑容时，秦婉觉得似乎有些理所当然了，兀的就笑了。秦婉嫣然含笑的样子几近让顾惜漏了一拍心跳，二人就这样笑看着对方，好似时间都停止了一般。
到底是有些不妥，秦婉轻咳两声，率先打破了这个画面。
“那我把药粥放桌上，你记得喝，我先下楼了。”
秦婉放下药粥后转身准备离开，刚到门口，背后就传来了顾惜的声音。
“秦婉姑娘。”
就单单这样一个称呼，让秦婉心房一颤。
“怎么了？”
顾惜思忖着，到底没敢将心头的话托盘而出。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噢...那我先下楼了。”
秦婉不太想承认当顾惜叫她的时候，她的心里有种陌生的悸动。

@一只阿玦儿
笙男神，嘴下留情，谢谢你，你永远是我最喜欢的阿笙。
其实我觉得我这个扣主题大鱼扣得有点太强行了...

(四)
到了酉时，秦婉照例上二楼给顾惜送药粥，到了屋子门口却发现顾惜瘫坐在床边，似乎是睡着了，但紧蹙的眉头和两颊的醉红，让秦婉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急忙放下托盘，想要将瘫坐在床边的顾惜扶起来，手指接触到顾惜皮肤的一瞬间，秦婉脸色大变——顾惜的皮肤烫得有些不像话。秦婉有些着急了，赶紧将人挪上床，转身下楼打了盆冷水，又是一通忙活。
但是这次似乎没什么作用，顾惜的体温依旧滚烫。这是自秦婉捡回顾惜以来，第二次忙活得这么累了，可第一次好歹有些效果，但第二次这烧却是怎么也不见得褪下。就在秦婉不知道多少次准备转身下楼打水时，胳膊突然被人拽住了。
“顾惜！你醒了？”
秦婉惊喜地转过身，可她看见的是紧闭着双眸的顾惜，面容满是痛苦，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抽痛。秦婉看着顾惜嘴唇翕动着，但他声音实在是太小了，秦婉只得凑着耳朵过去听。
“水......”
秦婉有些茫然，是想喝水的意思吗？这么想着，秦婉用瓷碗倒了些温水凑到顾惜嘴前，可是顾惜紧闭着眼，抿着嘴，摇了摇头。见到顾惜的动作，秦婉思忖着，这个水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顾惜的皮肤温度不断上升，秦婉一咬牙，索性使了吃奶的劲儿，将顾惜扶到了隔壁浴室，将其拖到浴桶前后一脚踹倒了浴桶，亏得这浴桶质量好，这一下倒在地上也没有什么事，秦婉急忙将顾惜塞进了浴桶里，再以墙角为借力点扶起来浴桶。
不间断的凉水一桶接一桶倒入浴桶中，顾惜的身躯逐渐淹没在水中，当凉水没至脖颈时，秦婉才撒开了木桶，瘫坐在了地上，她确实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凭着什么支撑到现在她也不大明白。
秦婉稍微挪动了一下，挪到了浴桶旁，靠着浴桶蜷起了身子，将头埋入了臂弯中。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理由吧，或许只是因为刚好这个人是顾惜？至于顾惜到底是什么人，秦婉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她只希望顾惜能好起来。

（五）
顾惜是卯时醒来的，跟秦婉呆在一起这几天，他几乎快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鲛人。他是鲛人，按理来说是不应该离开水的，离水十来天就已经是极限了，若不是秦婉......恐怕他已经因为缺水死了吧。
顾惜的眸色暗了暗，他想他是无论如何也报答不了秦婉了，再自私一点的说，他想留在她身边，照顾她一辈子。而原本因为误闯禁地而受到的诅咒，在顾惜看来，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了。若不是因为误闯禁地而被追杀，说不定他还遇不上秦婉，思来想去，也只有缘分这一说能解释了，
顾惜走出了浴桶，他看到了蜷缩在浴桶旁的秦婉，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粘在皮肤上黏得有些不舒服。顾惜用了点小手段蒸干了衣服，然后一把捞起了秦婉抱在怀中，回了房间。
许是太累了，秦婉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渐渐醒过来，这刚醒来，下意识一偏头，就看见了坐在床边望着自己笑的顾惜。秦婉迅速坐起身，抓着顾惜的胳膊。
“顾惜......你，好了？”
看着秦婉的动作，顾惜只觉得这人可爱得紧，但又不能笑场，只好憋着笑意，轻声道。
“嗯，这几日以来，都多谢秦婉姑娘的照顾了。”
秦婉傻傻地点了点头，须臾后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动作有些不妥，迅速撒开了手，轻咳两声试图缓解尴尬。
“那......那就好。”
顾惜看着秦婉，有些无奈了，他知道秦婉一定发现了他与常人的不同，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秦婉不愿意问他，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你为何不问我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秦婉愣了愣，兀的笑了。
“我为何要在意这个，我只要知道你是顾惜，而我秦婉心悦于你便足以。”
顾惜心头一震，原来眼前这人是抱着跟他同样的感情吗。
“可是我想告诉你。我不愿再对......阿婉有所隐瞒。我的真实身份是鲛人，因为误闯禁地而被追杀，幸得阿婉相救，思来想去，无以回报，恐怕只得以身相许了。”
顾惜笑了，时隔数天，他终于再次见到了秦婉脸红的模样。顾惜本就生得好看，一笑起来就更夺人眼目，秦婉觉得自己大概是快要被迷得失了心智。愣神间，顾惜已拿了她平日里常用的针带，秦婉正疑惑着顾惜要作甚，就见人取了银针扎破了她的手指。
秦婉疼得想将手缩回，却见顾惜已经将她手指含在了嘴中，秦婉有些茫然，但她也不敢乱动，就只能由着顾惜来。待顾惜松开秦婉的手指后，用早已准备好的手帕将人手指擦净。似乎是看出了秦婉的疑惑，顾惜开口道。
“鲛人的寿命是极其长的，我因为误闯禁地而中了诅咒——若我不慎饮了人类的血，我便会与她共生死。一开始我还有些愤懑，但我现在所剩的只是庆幸，还好有这个诅咒，不然我真不知道我该如何与你青丝共白头。”
于是秦婉穿着火红的嫁衣嫁于了顾惜，是沈父沈母帮秦婉主持了婚事，镇子上的人都来了，场面热闹极了。当洞房花烛时，顾惜挑开了红盖头，顾惜说这大概是他活了这么久，最害怕的时候。于是秦婉就乐了，她说你怕什么？顾惜就说我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秦婉深思了一会儿后，握住顾惜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细煮清茶与君共 共挽青丝到白头。”
就像秦婉说的一样，他们果真从青丝走到了白头。在秦婉离开的那个晚上，屋子里没有点灯，顾惜就陪在她身旁。秦婉至离世前都觉得自己大抵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了，顾惜又何尝不是。只是他没有告诉秦婉，虽然诅咒会同步生死，但他会魂飞魄散。不过那又如何，顾惜觉得能遇上秦婉，也不枉活了这么几百年了。
于是顾惜散碎成了星辰一般闪耀的粉末，点亮了这间黑漆的屋子，也算是他送给秦婉的最后一份礼物了。
与你青丝共白头，放弃这不老不死的躯体，从未后悔过。这是顾惜消失前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