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我就经常到馆里去。其他的展厅都是走马观花地看过,但在那面看海豚的大玻璃前,我能呆上一天。我只看过一次海豚表演,此后就失去了兴趣。与其在露天的观众席上晒着太阳,同一群过客拥挤欢呼,我更愿意呆在表演时空无一人的展馆里,看它们在水下优雅的姿态。等到表演结束了,游客们从我面前嬉闹着走过,对着池子里的它们兴奋地喊‘大鲨鱼’,这时我的心情,可以说是很复杂了。通常这时两只海豚都在池子里,它们偶尔到玻璃前迎着众人好奇的眼神转悠一下,更多时候却是互相追逐打闹去了。
“但是,但是当我一个人在那里,而也只有一只海豚在那里时,我会轻轻地拍玻璃,祈愿它能听见我的心声。而它们从来不让我的希望落空。它们总会或快或慢地游过来,但最终把吻部隔着玻璃抵在我的手心里。这时我总觉得,它们是记得我的,记得我和那些连它们的种族都看不清的过客们,不一样。
“我们会对视良久,直到通往饲养池的闸口打开,闭馆广播响起。它转身游走,消失在闸门后,我也走出海洋馆,去看夕阳沉下,赤色的云霞慢慢融化到海中。”
他沉浸在自己的过往里,给我扔鱼的动作也渐渐慢下来,还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摸我的头。我晃着脑袋扎进水中,留着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我心想套路,都是套路,我们可不就是这么可爱,稍微卖个萌就能让你茶饭不思,觉也不睡。那两位兄弟大概是看你可怜才来戳戳你,要是我,没东西吃,谁来陪你自作多情呢?
“不过后来,我慢慢长大了,学业也重了起来,就没有那么时间在海洋馆里呆着了。再后来,每次路过海洋馆,也只能在门口站一会儿回忆过去。上大学,找工作之后常在各地奔波,一年到头没几天回家的日子,就更不用提泡在海洋馆的奢望。就这样,我和你们,算是十多年不见了。”
他叹了口气,突然淡淡地笑起来:“所以说,如果没有因为不懂看上级脸色而被解雇的话,我也不会有那样一辈子忘不掉的邂逅,不会成为这个救助站的站长,不会去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了吧。”
我见他不打算再动手动脚了,便悄悄地用嘴去够那个铁罐子,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鱼。然而他几乎在同时就发现了我的小动作,面无表情地把那桶鱼推远了。
这是要逼我上岸吗!我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你先听我说完!”
我也立马变脸,不满地张开嘴,露出上下两排尖牙威胁他。
他依然严肃:“笑什么笑!”
我:“……”
长得可爱凶不起来是我的错咯?
嘿呀,好气。
我只好继续听他讲人生故事:
“我被解雇之后,感觉整个人都清闲了下来,就又有时间去泡馆了。十多年过去,小岛没有什么变化,海洋馆也没什么变。二楼依然是巨大的抹香鲸骨架和标本,一楼依然有那面巨大的玻璃。只不过,我早就不是那个怕黑的小孩子了。
“我依然没有去看海豚表演,而是像小时候那样,一个人坐在大玻璃前面看水下的世界。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我觉得今天观众的热情特别高涨,隔着一层天花板,我都能听见他们欢呼的声音。于是我开始注意到那只正在演出的海豚。
“粗粗一看,它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每个动作都完成得一丝不苟罢了。它的游速极快,跳跃迅捷有力,毫不拖泥带水,可以说是完美的表演者,但让人觉得……活像颗鱼雷。
“散场之后我依然留在那里,想仔细地看看它。说来也奇怪,那只海豚是我见过的,最没有笑容的海豚。它的吻部翘起的弧度非常小,深紫色的眼睛也太过安静了,一眼看去甚至缺少其他参与表演的海豚所有的灵气。外形也不大过关——它的背部到尾部,有一道很明显的,永久性白色伤痕,像是被什么刮出来的一样。我拍了拍玻璃,它也不理我,只是自顾自地在水底游动,对我这个奇怪的观众没有展现出丝毫兴趣。它甚至都懒得游到大玻璃前面,只是在池子的另一端上下沉浮。”
扎心,真扎心。我同情地看着他,想到这位兄弟倒是耿直得很,是我喜欢的款。
“就在我对它的冷漠反应感到有些惆怅时,一个穿着蓝黑色潜水服的人突然跳下了池子,激起一片白色的气泡。紧身的潜水服勾勒出的曲线,使我意识到那是个年轻的女驯养员。那只海豚察觉到了动静,情绪瞬间变了。它游过去,在她面前亲昵地翻滚,肚皮朝天。而那驯养员很自然地把双手轻轻搭在了海豚的双鳍上,伸展四肢开始打水。就像是手牵着手,他们在池子里自顾自地游起来。几圈之后,她松了手,浮上水面换气,再潜下来,这时海豚游到她身边,撒娇般地扯掉了她的泳帽……”
然后一头蓝发就在水中娓娓散开。
暮色温柔缱绻,金色的波光在近乎透明的水体中荡漾。蓝色长发的女孩笑了,几颗气泡从她微张的嘴唇间弹出,蹦跳着上浮。她在水下睁开眼睛,伸手去抢被海豚咬在嘴里的白色泳帽,然后不经意地回过了头。
她眼睛的颜色让他觉得,自己是隔着岛与岛之间的整个海湾,岛与大陆之间的整个海峡,甚至是大陆与大陆间的整片大洋,在与她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