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台上的戏子晃动着躯体，台下的李存勖身着龙袍，头戴金冠，一手搭在桌上，随着乐声缓缓起落。
身旁的太监微微俯身到他耳边，轻声道：“陛下，岐王李茂贞求见。”
闻言，李存勖微微一愣，他一挥手，叫戏台上的戏子们停住，说道：“请岐王进来吧。”
“是。”小太监缓缓离开，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红衣女子。
天下人皆知，如今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只不过是装扮华丽的傀儡，而在背后牵丝的人，正是他的父王。
岐王李茂贞即便知道他只是个傀儡皇帝，也依旧对他毕恭毕敬。
“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吧，不知此刻岐王前来，是有何要事？”
李茂贞道：“微臣这次前来，是奉太上皇旨意，前来与陛下商量一件事。”
商量？他与父皇之间何来商量？
李存勖听到这个词心中不禁冷笑起来，自打继位以来，李克用常常把商量挂嘴边。
说是商量，却从不顾及他的感受，而他也无权说不。
“岐王请讲。”
“陛下，太上皇考虑着您也到了婚娶的年龄，他老人家希望你...早日立后。”李茂贞慢条斯理地说着。
而李存勖微微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李茂贞，他期待能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波澜，可她的脸色平如秋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李存勖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无名的怒火。
“婚姻大事自是有长辈做主，岐王可不必多言，退下吧。”
“是。”
李茂贞走了很久后，李存勖才回过神。
晚风拂面，凉意袭人。
小太监轻声询问：“陛下，是否让他们接着唱？”
李存勖摇摇头，“不必，回宫吧。”
回到寝宫里，他并没有休息，只是挥挥手示意所有的奴人退下。
他坐在床边，细细想着方才李茂贞看着自己的眼神，往日眼里满是爱慕，如今却只剩疏离与恭敬。
他忆起还是孩童般的时候，他记得她问过李茂贞一个问题。
问她成年之后想嫁怎样的夫婿。
他依稀记得她当时微微一笑，红唇轻启道：“自然是太子殿下你这般的。”
他闻言，脸颊一红，轻声呢喃：“我会娶你的。”
世人皆说他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而她如今也不会寻如他一般的夫婿。
他也不会娶她，也不能娶她。
他叹，天意弄人。
他想，李茂贞大概是永远不会知晓他的心意。
————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脾气愈发古怪。
身旁服侍的太监宫女，都是他父皇挑选的。
而他父皇之所以安排这些人，只不过是让他们监视自己罢了。
因脾气古怪的缘故，他常常找各种理由责罚这些婢女奴才。
因为这样，他心中竟有一丝丝快感。
他想，不能只有自己痛苦。
今日天气甚好，他领着平时服侍他的小太监来到御花园，他坐在凉亭里，想起十五岁那年，他牵着李茂贞的手，对她许下相守的诺言。
现如今，怕是这一世都不能相守了吧。
他突然恨自己，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坐拥无边江山，却要承受万般寂寞与痛苦。

【贰】.
宴会准备的很快，看来他父皇早有所打算。
他叹气，他不得不佩服他父皇，论心机，论手段，他及不上他半分。
此次宴会，李茂贞也在。
李存勖看着她一直跟在他父皇身后，心有不满。
渐渐握紧手中的酒杯，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他不喜欢李茂贞这般阿谀奉承的模样，尤其是她奉承的对象还是他的父皇。
“陛下，今日宴会来了许多名门望族的小姐，不知陛下有无看上眼的？”身旁的小太监唤回出了神李存勖。
他饮尽手中的酒，淡淡道：“朕说喜欢无用，父皇不是早替朕决定好了吗。”话落，嘲讽一笑。
“奴才倒是知道，太上皇替陛下选了哪家姑娘。”
这话倒是勾起了李存勖的兴趣，他想知道，何等女子能让他父皇中意。
“哦？说来听听。”
“这人陛下也熟悉，正是当年由太上皇收为义女，赐名李存忍的那位小姐。”
“李存忍....”李存勖似乎是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
小太监见李存勖迷茫的样子，便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与其他女子不同的服装的李存忍。
他盯着李存忍脸上的疤痕，某些记忆瞬间涌出来。
他记得那些疤，可他却不记得她是谁。
宴会早早结束，李存勖方才饮了许多酒，便来到御花园醒酒。
他却没想到，李茂贞竟也在这儿。
他一挥手，跟在身后的小太监便退下。
“岐王不介意与朕单独聊一会儿吧。”
李茂贞轻笑，“求之不得。”
“陛下可有中意的人？”似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李存勖莫名不爽。
他知道她是问方才宴会里的人，缓缓道：“自然是有的。”
“是哪家小姐这么有福气？”
月色之下，原本就倾国倾城的容貌变得更加美妙起来。
李存勖一时失神，唤了她的名字，“茂贞...”
她微微低头，道：“微臣在。”
他和她，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今生今世只是君与臣的关系。若是越了雷池，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
他所有的思恋，她不可能不知道。她心知肚明，却又熟视无睹。
“你不是想知道朕中意的人是谁吗？朕中意的，便是那得到父皇青睐的李存忍。”
“倒是个好姑娘。”
他看着李茂贞那副笑眯眯的嘴脸，他很想狠狠撕下她的伪装，他很想好好问问她，她到底是怎样想的。
————
宴会结束没多久，李存勖便招了李存忍进宫。
李存忍的年纪与他相差不了多少，一双眸子灿若星辰，若是没了脸上那些疤痕，倒也称得上美人一位。
这天，他邀她一同看他最爱的那出戏。
“早就听闻陛下喜欢看戏，果然如此。”
“何来喜欢？只不过是为了解闷罢了。”
这次见面，李存勖与李存忍并没有说上多少话，她似乎很想挑起话题，可李存勖只是沉默。
李克用知道李存勖对李存忍有意，便有些欢喜，近几日便拉着李存勖商讨婚事。
“全凭父皇做主。”他面带笑意地说。
待李克用走后，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李存勖、李茂贞以及一位小太监。
“微臣在此恭喜陛下。”
“这不过是场联姻罢了，各取所需。”
“那..陛下您喜欢她吗？”
李存勖闻言，淡淡一笑：“这个重要吗？”
“很重要！”她有些急了，“若你们两情相悦，那....我也无话可说。”
李存勖双眸含笑，盯着别过头的李茂贞，道：“我喜欢她...”他看着她，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自第一眼看见她起就喜欢，至死方休。”

【叁】.
大婚那天，他喝了许多酒，没有去新房，而是去了御花园的戏台上。
李茂贞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戏台上，哼唱着熟稔的戏言。
恍惚之间，李存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随即脚步声停止，那人蹲下，一双纤细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肩。
李存勖一把扯过她，将下巴抵在她肩膀上，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名字。
“陛下，李姑娘还在等着你...”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的刺在他心上。
他用力推开她，大声喊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一直被我放在心尖上的人是谁！”
“我知道的。”她说。
原来，她一直知道。
他以为，她还会像以前一样，逃避他对她的情感。
“可你是君，我愿意为你付出所有东西，却不会付出爱情。”
“因为...我只是个臣子。”
——————
成亲以后，李存勖便一直躲着李存忍。
不管她来找自己多少次，有多关心自己，他也不去理会她。
而李茂贞，他也再未对她有过好脸色，而是一次次嘲讽她，让她难堪。
尽管他看到她因他的话语而难看的脸色，他也从未停下过。
他知道自己同时在伤害着两个人，可他不会内疚，他从来不知道内疚是什么。
时间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终于有一天，他父皇去世了。他身后的丝线断了。
李克用一死，朝中变得一片混乱，他父皇在世时，文武百官还会对他有几分忌惮。表面上他们敬他，可他很清楚，他们怕的是他身后的李克用。
但是他不在意，他只要李茂贞还在就好。
其他人，不重要。
她见过风光时候的自己，狼狈时候的自己。
不管是快乐还是悲伤的时候，她都在他身侧。
也依旧，对他的深情视而不见。
后来，李存勖遇见一个与李茂贞极其相似的女子。
她说她叫袖玉
唯一不同的是，袖玉额间没有天生的花钿。
后来，他的脾气愈发暴躁。
上一刻还在欢笑着，下一刻便突然发火。
这种情况，只要袖玉在就好。
袖玉与李茂贞不同的是，她会费尽心思讨他欢心，让他时时刻刻都笑着。
而李茂贞，只会让他难过。
再后来，他渐渐厌倦了李茂贞。
他想，他还是喜欢像袖玉这般讨人欢喜的女子吧。
他与李茂贞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少到半个月也见不上一面。
他在等，一直在等李茂贞亲自找他。
可他到最后却等到了李茂贞病逝的消息。
听到宫女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起初不相信。
“你说什么？”
那名宫女见他的表情变得有些骇人，便开始有些结巴，“岐王府里的人....今儿来宫里说岐王昨夜.......昨夜病逝了...”
他身体微微摇晃，手撑在一旁的桌上，才勉强站稳。
他以为，她会永远陪着他的。
可惜，只是他以为。
李存勖立马吩咐下去，说他要去岐王府。
尽管已经知道她死了，他还是要见一眼才肯相信。
她躺在床上，脸上带着安详的表情。
李存勖俯下身，轻轻地摸着她的脸。
她死了么，她怎么会死，怎么可能。
他在李茂贞房间里枯坐了一整天，而李茂贞的尸体就躺在床上。
李存勖出乎寻常的镇定，好像李茂贞没有死，她只是睡着了。
屋里的一个角落中放着一口大箱子，箱子上的锁没有锁上。
他过去，将箱子打开。
箱子里全是画，他将这些画全部展开，发现所有的画，都画着同一个人。
十岁那年的李存勖，穿着龙袍的李存勖，沉默的李存勖，疯狂的李存勖。这些画上描摹的，反反复复，都是李存勖。
他一张一张地把这些画看完，心中又是高兴，又是凄凉。
“为什么要瞒着我。”
“李茂贞？”
“茂贞……”
他突然想起来，李茂贞死了。
她死了。
他跌坐在地上，如同一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肆】.
皇宫起了一场大火，李存勖的寝宫全部化为了灰烬，而他也葬身火海，尸骨化灰。
他死后，由他兄长继位。
朝中官员沉浸在新皇上位的喜悦中。
李存勖死去，就像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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