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清晨的氤氲雾气附着在火车车窗的内壁，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蒋烨泽伸出修长的手指，无聊地在上面打着圈圈，一粒粒的水滴就从透明的玻璃上蜿蜒而下。
昨夜下过雨，他透过窗户看到水泥地上是坑坑洼洼的积水，有过往的背着大包小包的人匆匆走过，溅了一裤腿的雨水。
他低下头去摆弄了一会自己的MP4，然后把它放进外衣的口袋里，闭起眼睛。
“熠眼的太阳　就在这片天空的某处躲藏 去寻找吧　将那颗火热燃烧的心找到 大地上　我们焦心盼望 等待着再度燃起的阳光 啊　雨尚未停息 那是太阳的眼泪……”
太阳的眼泪——多么美好的譬喻。他轻声笑了起来，在沉闷的空气中未免有些太过突兀。不记得是班上的哪个女生叽叽喳喳地不停地念他，叫他一定要去下这首歌，他当时一直没有听，女生问他的时候，他就含糊地回答，不错啊，很好听，然后在女生不屑地说着“诶，你根本就没听吧”的语气中笑。现在乐曲流转收进耳廓，似乎还蛮好听的。如果那个女生知道了，一定会特自豪地说“对吧，我就说了一定好听的呀”的吧。
火车在轰鸣声中启动了。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耳边是嘈杂的人声和杯子拿起放下的声音，也许是前夜睡得早了，他并不太困，于是抬起埋下的头望向窗外。大片绿色的田野冲击着已经对喧嚣厌倦的视觉，一切的东西都像是在义无返顾地后退着。
不，是我在前进吧。
记忆里的一次乘火车是和妈妈一起到南方去看在那里经商的爸爸，当时爸爸才去了南方没几年，生意做的不是很好，亏了不少钱，当时的他还小，记不清楚是四岁还是五岁了，那时侯火车线路还没有这么方便，前后辗转乘了好几辆汽车。
这几年父亲的生意做的好起来了，风言风语也不绝于耳。有人说父亲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也有人说他给小情人买了怎样怎样大的房子，最夸张的是说那个女人还是个学生。
曾经看过的某部日剧中提到，谣言只是废纸而已，而且到处都有废纸。
他原也是如此看待，但是废纸太多终究会堵塞视听，让人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母亲很信任父亲——也许是隐忍吧。她是那样温顺的人，怎么会去闹。有时候他也为母亲不平，但是母亲总是用很轻的声音对他说，烨泽，他是你的父亲，你要相信他。
相信，这个词语无论什么时候听起来都是极其温暖的。

2
下了火车，看着无比陌生的南方的天空，烨泽忽然有点不知所措。是现在就去找父亲吗？现在的情形似乎下一步应该是这样的，但他并没有去父亲那里的念头。他把背包向上提了提，一只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向前走去。
“那个……请问F51次列车什么时候发车？”
他抬起头，浓密而柔顺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眼前的小姑娘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大约也是寒假回老家看望亲人吧。
不过说起来自己并不能算是回“老家”，只不过是父亲忙不能回来过年，便应了母亲的要求来这里陪父亲过一次春节。
“抱歉呐，我不知道。”他冲小姑娘笑一笑，略带歉意地说，“你去问问那边的工作人员好了。”
“啊，这样啊，谢谢你啦。”小姑娘微微点点头，一条马尾辫摇摇晃晃，她上身穿了一件极普通的白色羽绒服，下身是一条黑色长裤，配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很清爽的样子。
“你是回家乡看亲人吗？”烨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脱口而出了。已经走了几步远的女生回过头来，眼睛里亮晶晶的。
“诶？那个啊……”

3
南方的空气有一种潮湿柔软的感觉，人们的谈论声也似乎比北方轻很多，但是给他一种很阴冷的感觉。南方春天的到来似乎并不那么明显，非常缓慢，像一位蹒跚的老人，相比之下，北方的春天的到来就非常明显了，有一种一下子万物复苏，所有人都充满了希望的感觉。春天总是所有的人翘首盼望的季节，而这种希望在南方并不能清晰地感受到。
他在一家奶茶店坐下来，要了一杯香芋味的奶茶。温暖的紫色和淡淡的奶香扫去了大部分的旅途劳顿，精神也变得好起来，他用调羹一圈一圈地让奶茶打出规则的波纹，无聊地打发在南方城市的第一个黄昏。
也许是在火车上吃了太多零食的缘故，一杯奶茶下肚之后，他觉得有点胀，他背起包，终于决定去找父亲。
街灯接连地亮了起来，照亮了眼前的路。烨泽忽然有点不习惯。不习惯地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片雪花；不习惯柔软的一点都不凌厉的金黄的月光；不习惯从自己旁边走过的女孩子间传来的极具南方特色的话语。
一切一切的不习惯堆积在一起，就变成了不喜欢。
不喜欢地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片雪花；不喜欢柔软的一点都不凌厉的金黄的月光；不喜欢从自己旁边走过的女孩子间传来的极具南方特色的话语。
不喜欢矗立在自己面前的这幢大房子。
他伸出手指，按响了门铃。
“叮咚叮咚”的声音霎时间通过空气作为介质向四周传播开来，让他觉得胸口闷闷的。
在别扭什么呢。
在烦恼什么呢。
在担心什么呢。
他的耳边忽然回响起《太阳的眼泪》的旋律，搅动着身边的空气和柔软的月光，一晕一晕地荡漾开来。

4
“烨泽，最近过的还好吧？”父亲侧过头来问他。他明显苍老了很多，似乎比自己的同学的父亲都还要更加老一点。密密的皱纹像一条条沟壑覆盖在他的额头，头发也有些稀疏了，鬓角也白了，但是他的神态依旧自若，喝咖啡的动作也很优雅。
陌生。非常陌生。
但是，父亲的眼睛里还是有一种光芒在闪烁，那是不输给任何父亲的慈爱的光芒。
“这些年来，你和你妈都没有享到太多的福，等这阵子忙完，过些日子我就把你们接到这边来……”
“没有。在北方挺好的，您每个月寄来那么多钱也都用不完。”
“再多的钱……也换不了父子之情呐……”
烨泽沉默。他偷偷抿了抿嘴巴，然后喝了一口快要凉的咖啡。
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种热饮，很苦涩，他每次都要放很多的奶和糖。他站起身，微笑着看着父亲：“爸，我累了。”

5
烨泽把双手枕在自己的脑下，脑袋里面混沌一片。
其实对于什么父子之情的，他并没有什么概念，从小就不与父亲一起生活，陌生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是看到父亲的眼神的时候，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或许这就是血浓于水吧。他终于闭起了眼睛，躺在并没有熟悉感的床上，连空气都那么陌生。
半夜里下起大雨，劈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的窗户上，本来就睡得很浅的烨泽被吵醒。他抬起左手，眯着眼睛，看着手腕上的电子表发出微弱的浅绿色的光芒。
2：00整。
他再次闭上眼睛。

7
曾经梦到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但每一次醒来都告诉自己不要再乱想，而当这一切活生生地摆放在面前的时候，他有一直说不出的窒息感。
“烨泽，抱歉呐，今天有点事情要到郊外去一趟，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你自己吃吧。”
父亲吩咐他后便径直向门外走去，昏暗的光线里只留下烨泽闷闷的一声“嗯”，他低下头，看自己的衣角。
父亲的眼里难道没有自己吗？没有母亲吗？没有家吗？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滴在手背上然后化开，在心底留下了不可泯灭的泪渍。
他可以为了工作，好多年都不回家；他可以为了工作，把远从北方来的儿子丢在家里。
他是为了工作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呢？
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涩涩地漫过心脏。
如果他可以就这么死了就好了。如果他在郊外出车祸死了就好了。
烨泽忽然被自己恶毒的想法吓了一跳，可是，他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活着又带给了自己和母亲什么呢？他的责任呢？他的保护呢？他的爱呢？统统都是零。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不称职到可有可无的地步。
烨泽忿忿地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原来自己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吗？原来“相信”这个词只是用来包装丑恶的谎言的吗？
原来，一切都是丑陋的吗。
他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8
蒋烨泽收拾起自己的行李，然而，却意外地看到衣橱里的一张照片，照片里左边的是父亲，右边的是从前看着自己长大，后来听说是因为一些不好的事情离开了北方的夏叔。中间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扎着一条马尾辫，笑得很甜。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女孩子的长相有些熟悉。
是……在车站的那一个吧。混沌的记忆重新被翻出来。

10
天又下起了大雨，冲刷着面前的玻璃，烨泽咬咬嘴唇。
原来……那个儿子，就是自己。
我相信他的儿子一定会明白的！
我相信他的儿子一定会明白的！
我相信他的儿子一定会明白的！
他的回答是，我也这么想。烨泽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压抑自己的哭声。
父亲，对不起。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每一场大雨，都是太阳的眼泪。
-End-

呐，对啦。我重新开了FC2哦。原来那个打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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