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去秋来，娘亲在苍月山下的小茅屋等了很久，甚至直到生命的尽头她仍坚信着父亲一定会回来！
“涵儿，你可知那画上的人是谁？”记忆中的娘亲总是牵着我的手，满眼幸福与怀念地望着墙上那张泛黄画卷，一遍遍地告诉我莫要忘了父亲的模样。
“来日他若找到了回来的路……”终有一日，娘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带着万分的不舍与眷恋，含着泪道：“娘亲怕是已经等不到了，涵儿，你一定要好好孝顺他……”
“娘！”我悲痛欲绝地抓住了娘亲的手，险些泣不成声。
——涵儿早已不是那个被娘亲抱在怀里指着墙上人儿发呆的小子，我知道画上的人不会再回来，可我又怎么忍心娘亲连最后的心愿都无法实现呢？！
“娘，涵儿记得的。”我强忍了心中的伤痛，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我的父亲叫陆云泽，字涵之，是这世上最谦和善良的人。娘，你看涵儿同父亲像不像？”
“像呢，很像的。”娘亲眯着眼抚上了我的眉，带了几分追忆意味地喃喃道：“我的夫君是这世上最谦和善良的人，我的涵儿同他很像，很像……”
“娘！”我握紧了娘亲的手，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一遍一遍地喊着，声嘶力竭，痛彻心扉！可她的手指却还是一点一点放软！我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目光不敢移开半寸，生怕娘亲还要交待什么重要的事！
“娘！”我闷闷地在心底又唤了一声，抬起头来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娘亲嘴角的笑意明明还在，怎么就不能同涵儿再多说一句了呢？
“娘亲见到了父亲定然是分外幸福的，涵儿不哭，涵儿很高兴！娘，见着父亲一定也替涵儿问侯一声，‘父亲，涵儿很想你，娘亲等了您好些年，日后定要同娘亲好好的！’涵儿也一定会成为你们期望的样子！”我慢慢勾起了嘴角，不晓得伯伯在一旁听得心里是如何滋味，但是我晓得不知不觉间他记忆里的那个小不点终究是要长大了！我渴望成为同父亲一样的舒阔男儿，渴望父亲那份流传于江湖的霁月风华。
“涵儿，你爹会听到的，你娘也一定会为你骄傲。”伯伯上前拍了拍我的肩，“你的路还很长，定要坚强。”
我一下子栽进了伯伯的怀抱，一声“伯伯！”喊出来之后眼泪终是再也止不住了！
“涵儿……”良久，伯伯终是捏住了我的肩膀，四目相对，分外诚恳，“陵晔的江山清晏是你爹拿性命换来的，你定要好好守护它！”
“涵儿会的！”我吸溜了两下鼻子，郑重地看向了伯伯，“陵晔的一切本该由父亲亲自守护，如今父亲不在了，涵儿自当完成父亲余下的使命！”
“好孩子！”伯伯欣慰地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动容地看向了外边的某个方向，道：“不愧是我陆家的子孙！”
我敛了敛眸底的忧伤，身后的气息我同样熟悉，于是恭敬地退后了两步，低着头闷闷地喊了一声：“爷爷。”
果然，我的声音堪堪落下，门后的爷爷便忽然冒了出来。我偷偷地瞄了一眼，爷爷的面色同样凝重，可眼里却是透出了一股子难言的威严。
“涵儿。”爷爷拄着拐慢慢悠悠地迈进了门来，然后对着我点了点头，“尹家那小子是你爹拿性命扶上位的，日后你若敢做对不起陵晔的事，你爹地下有知定不会饶过你！”
“涵儿记下了。”我闷闷地应下，爷爷向来如此“凉薄”，只是看如今这情形……
果不其然，我的承诺堪堪落定爷爷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京都毕竟是你爹你娘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里的繁华怕是你想也想不来……日后，涵儿便去往京都吧。”
我只觉心头一怔，爷爷的意思是？我偷偷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伯伯，伯伯似乎也是早就知晓？他们！娘亲掏心掏肺了这么些年，如今她的尸骨未寒，爷爷和伯伯就要赶涵儿走了？！
我惊慌地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道：“涵儿当为娘亲料理后事以尽人子孝道，爷爷，求您成全！”
“涵儿，你……”爷爷习惯性地皱了皱眉，那一刻，我以为他是动容的，本以为他一定还会有后话，可他良久的沉默却让我心有余悸。
“伯伯？”我侥幸地看向了伯伯，伯伯一直视涵儿如己出，那么如今涵儿这小小的请求爷爷又为何不能答应呢？伯伯肯定知道爷爷瞒了什么！
“涵儿！”伯伯终是悲痛地背过了身去，“京都风云莫测，陵晔将要变天了！可我等又何尝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除却你……”
“涵儿懂了。”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涵儿不会教伯伯为难，有些事除却涵儿无人可为。”就像当年父亲甘愿用一己之命保全陆氏一族一样吧？涵儿虽不知前路如何，可子承父业的道理还是懂的。
“陆清涵拜别祖父。”我顺势跪直了身体，双掌相叠，对着爷爷重重地磕了下去，起身扭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又对着伯伯做起了同样的动作，“陆清涵拜别伯父。”
“涵儿……”伯伯果然还是不忍心的，转过身来想要扶起我，可我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一刻预知后事？我当即冷冷地推开了他！想来冰凉的目光定然寒了他的心。
那一刻，涵儿终归是恨上了所有人。
“涵儿！”伯伯有些不安地看向了浑身冒着寒气的我，话到嘴边，他终究还是犹豫了，喉头上下滑动了几下，终于鼓起了勇气道：“你娘的后事……”

“涵儿！”伯伯有些不安地看向了浑身冒着寒气的我，话到嘴边，他终究还是犹豫了，喉头上下滑动了几下，终于鼓起了勇气道：“你娘的后事……”
“陆清涵自当为娘亲尽孝！”我冷冷地瞪了爷爷一眼，复又冷冰冰地看向了伯伯，“陆清涵不怨任何人，从此，这个地方我再也不会来！”
“涵儿……”爷爷喃喃着念了两声，只可惜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时的意气将会成为永别，如果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能放下那点可怜的骄傲吗？或许，我会的。

【二】
少年轻狂，彼时的我自有我的傲气，我以为自己求也求了，跪也跪了，是爷爷容不下我，是伯伯不再虚言以对，那我自然也不会死皮赖脸地赖着！于是，我赌着气头也不回地迈出那个保留了我二十年记忆的小村落，孰不知这竟是我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这事儿还得从我一路流离到了京都开始说起，那日，又饿又累的我抱着娘亲的骨灰倒在了某座破庙门前，恍惚间似乎听到有几个乞丐在那儿胡扯道：“嘿！你晓得吗？两个月前苍月山下的陆氏余孽全部就地正法了！”一年老的乞丐得意地给大家伙儿“宣传”道。
“什么陆氏余孽？”一壮年乞丐疑惑地看向了老乞。
“呔！”老乞无奈地弹了那人一脑门儿，“这都不晓得！二十几年前的揽月阁可是真热闹呐，揽月阁主更是一肚子坏水儿，我同你们讲呀！当年圣上能拿下这陵晔可不都靠了揽月阁主云涵之吗？！谁曾想这圣上拿下了江山就要了他的命！……”
一不耐烦的乞丐直接甩手就想走，老乞赶紧提高了嗓门：“这最主要的呀！你们晓得云涵之是谁吗？！人家姓陆！”……
“怎么会这样？”彼时的我已无心分辨老乞所说的“过往”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我只是自欺欺人地以为老乞不过胡言乱语，分明是爷爷容不下自己！分明是……越来越多的流言慢慢传遍了京都，直到有一天陆氏一族百十来口的首级被挂在了城门口，我终于彻底疯了！
“怎么会这样！”我终于知道在我离开之后苍月山竟有过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而我还没来得及替娘亲守完孝，爷爷和伯伯便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痛苦地攥着拳头，直到那一刻我才晓得了爷爷和伯伯的苦心！
还记得伯伯当初笑着抱起涵儿：“涵儿，你想不想念书？你爹爹以前可是个念书很厉害的人，涵儿你可莫要丢了他的脸哟~”
“嗯！”涵儿也曾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可我在心底早就将伯伯当作了父亲！为了照拂我们孤儿寡母，伯伯终身未娶。
还记得爷爷总是黑着脸凶涵儿，每次挨了爷爷的打娘亲总是一边替涵儿上药一边偷偷地抹眼泪，那时候涵儿最怕见到爷爷拿着藤条的模样……
可是，涵儿从未想过爷爷同伯伯会在我最是伤情的时候抛下自己，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以那样诡异的方式同自己阴阳两隔。
偌大的陵晔，涵儿竟是再无人可依？偌大的陵晔，涵儿竟是再无家可归？爷爷同伯伯为何要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给自己？涵儿又该用什么脸面活下去……
“爷爷，伯伯，娘亲，爹……”我绝望地倒在了如此繁华的京都，眼前的香车宝马与我无关，耳边的喧哗更与我无关，生无所恋，死亦无颜，谁可以告诉涵儿往后究竟该何去何从？难道涵儿这一次当真被抛弃了？
我只觉眼前突然一黑，身后猛地一痛，某个魁梧的汉子提起我就往路边一丢，怒斥道：“小子，别挡路！”
我蜷缩着身子，捂着痛处不想起身，若是那个汉子的马车从我身上碾过该是多好？也许，心就不会这么疼了吧？
“你没事吧？”我的身边忽然落下了一道温润的声音，我有些迷茫地转过头来，只见一袭青色的长袍下有一双样式繁复的锦绣云纹鞋，想来这人定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没事。”我回过神来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迷迷糊糊地眯着眼问道：“你是谁？”
那人似乎勾了勾嘴角，不过想来也是，京都的公子哥们又有谁会随意地同一个乞丐讲自己的身份？我敛了敛伤情的眸子，心底一片寒凉。
“何沐年。”那个公子哥仍是温润地对着我笑着，然后凑近了一点问道：“你呢？”
“嗯？”我显然没料到会有人问他的名字，一个“陆”字刚刚想念出口却又堪堪想到了陆氏一族的惨案，眼前所见不过就是这人垂下的青色长袍，于是急中生智，胡乱说了个名字：“青裴。”
“青裴，不错的名字。”那人似乎有些惊喜地再次勾了勾嘴角，“你可愿随我回府做个贴身小厮？”
“嗯？”我再一次出乎意料地看向了他，以这人的装束来看怎么着也不像个缺小厮的，所以他这算是同情我吗？
“不愿意？”那人仍是云淡风轻地看着我，不过他似乎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毕竟以我如今的境况怎么看也不可能拒绝如此好意。
然而！“君子不受嗟来之食。”我高傲地别过了脸去，不知怎地，纵然落魄如我骨子里还是不自然地流露出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分外不合情景的清高，尤其是对着他的时候，我竟是没来由地不想教人看低了去。
没成想，那么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竟是上前亲自扶起了我，温润的声音再次在我的耳边响起：“日后若有人问起你的名字，你便说你是‘何，青，裴’，青裴可记下了？”
我有些怔忡地看向了他，没来由的似曾相识让我很是诧异，更让我不知所措的是“何青裴”这个名字似乎让我莫名的欣喜，就好像之前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此时同这人的相逢，我们之间是不是有过某种无法言说的因缘呢？
“还不谢过何相！”驾车的那个魁梧汉子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何相”二字更是强调得格外分明。
“何相？”我借着马车上镶嵌的夜明珠的光亮犹疑地向那人看去，只见一双分外勾人的桃花眼正柔柔地看向我，左眼下的泪痣明明让这张面孔格外妖艳，可我却生出了一点隐隐的畏惧？

【三】
日近西山，我总算跟着他们来到了落脚的地方——这是一座新置办的别苑，虽说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甚至相比之前坐的那辆马车这里都可以用“寒碜”来形容了！不过好在这地方虽小但一应陈设却是齐全，下人虽是少得可怜但每一个看起来也都是些老实忠厚的面相。
“青裴。”何相忽然轻咳了两声，然后幽幽地从我的身后冒了出来，低低的声音勾回了我悠远绵长的思绪。
“嗯？”我抬眸看向了何相好看的眉眼，怎奈那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却是越来越强烈，几乎下一刻我就想直接问个清楚明白！
然而，眼前这个长身如玉的何相却是淡然一笑，然后平静地看向了我这个邋里邋遢的无名鼠辈，道：“日后，你便住在这‘青萍小居’，你可以唤我……”
我本是集中注意地等着后话，不想何相的眼底却是忽然闪过了一丝犹豫，目光流转，自以为不曾被任何人察觉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故作淡然道：“你可以唤我‘义父’。”
“义父？！”我惊诧地眨了眨眼，毕竟这人怎么看也不过就比我长了几岁罢了，为何要刻意长我一辈？若是以贴身小厮的身份我不该称呼他“老爷”更合适吗？况且我们非亲非故他又为何要收我作义子？更况且小小一个“贴身小厮”当真住得起这么一座别苑？……除非他刻意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嗯。”何相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勾人的眸子轻飘飘地扫过了我，一股子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愫让我浑身发毛。
“清……青裴，日后便留在此处，不知义父要青裴做些什么？”我不大放心地退后了一步，我发誓！若是这个何相要我做任何不合情理的事儿，我转身立马就走！
“不急，不急。”何相淡淡地笑了笑，迈开步子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向了仍在原地发呆的我，然后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青裴不必拘谨，此处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为父携你前去梳洗一番可好？”何相尽量温和地伸手邀请道，可我依然不敢将真心完全交付于他！毕竟我们之前素未谋面，我待他仍是存了一丝隐隐的戒备。
然而，再次出乎所料的是何相居然主动地牵过了我的手？！然后像极了一个慈父似的地问道：“为父尚不知青裴口味，可要特意吩咐下人准备些你想吃的吃食？”
那一刻，我终归是动容了。可我的父亲又岂是随便寻着一个让我心生敬畏的人便能认的？何相的恩情他日我自然会还，只是绝非认人为父啊！
我的父亲是曾经名动天下的云涵之，是那个冠绝一时的陵晔才子，是那个满腹诡计的谋士，是那个抛下了妻儿的狠心人……
神思游转，待我脑中渐渐清明便立即抽出了手来，然后恭敬地退了两步，沉沉地唤了声“老爷”，直把何相也喊得微微一怔。
“青裴既为老爷的贴身小厮，便当不起老爷如此厚待。”我微微地皱了皱眉，可该说的话我必须说完，“端茶递水，侍候主人，所有青裴应当做的事青裴自然会做，只是还请老爷日后莫要再提‘义父’二字来折煞青裴了！”
沉默良久，何相似乎也有过了一番忖度，在我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动摇人心的话语时他忽然有些不合年龄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是沧桑。
我仔细回味了方才的对话，猛地发现所言太过凉薄，于是赶紧补充道：“青裴虽非出身名门然也算是幼承庭训，老爷待青裴是救命之恩，青裴自当以涌泉相报，还请老爷可以体谅青裴对先父的一片孺慕心意。”
——何相视我为子，我视他为恩人，一声“老爷”又何尝不是喊得我心底一片苦涩？可我不敢再往前迈一步，因为我很怕这只是我在疲惫至极的一场幻梦！除却娘亲，从来都没有人待涵儿这般好过……
“罢，罢，罢！”何相忽然苦笑着摆了摆手，可我心里却是猛地松了一口气！
——京都，陌生的地方，何相，全然陌生的人物。一夕间似乎一切都因为这个人物而变了模样，我并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幸运，可至少此时我是真心想要换一种生活的。至少，多少次睡梦醒转我的父亲终该是何相这般的风华。
何相似乎仍旧有些失落，只见他背着手朝我挥了挥，道：“青裴且去换洗一番吧。”
“是，老爷。”我微微一揖，并不后悔适才所言，却也在心底为他的失落而伤感。
“抱歉。”我动了动唇，无声地念出了这两个字，与此同时一股难言的苦涩也涌上了心头，可惟如此我才能问心无愧呐！因为，我终究是陆清涵。

【四】
人靠衣装马靠鞍，一番梳洗过后的我终于有了些许世家公子哥儿应有的模样！这一点实在是我拗不过何相，想来比起那相府统一规制的衣服这样一身锦绣长袍也的确更为合适，于是我便也不再坚持。
“老爷。”我恭顺地唤了一声，尽量摆出了一副小厮该有的低眉敛目的模样。
“嗯。”何相沉声应道，然后略带几分欣赏地看向了我，似乎还挺满意？
“门外来人传话说有要事须得马上见老爷一面，管家已将人安置在花厅，老爷可要立即去见？”我错开了何相勾人的眼眸，尽量小心地提醒道。
——虽然我并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贴身小厮”应当做的事，但管家适才有意在耳边提了那么一句想来那人来头定然不小，于是我自然也得顺水推个舟不是？
“嗯。”何相面上似乎流露出了一丝隐隐的不悦？比起出门应酬他似乎更想留在我的身边？我有些惶恐地心头一暖，但愿是我的错觉，可私心里我又何尝不是期盼着自己仍旧能够被人温柔以待？也许，人伦之乐本该如此。
“青裴让管家带你下去熟悉熟悉吧，日后你便随他一起打理这‘青萍小居’。”何相不露痕迹地给了我一个极为尊贵的“地位”，这一点我很清楚，想来日后在这别苑里行事也能方便许多。
“是。”我似乎也隐隐地感觉到了管家在一旁的异样，可想来相爷的贴身小厮熟悉别苑的一切也是理所应当，于是我也就没打算推托这份本该属于我的权利，至于这份权利背后的义务我暂时还没有意识到。但至少这一刻的我待何相依旧心存感激。
何相随人匆匆离开，我的心也不由得收了回来，眼前最紧要的事已经解决，如何同何相相处那是长远之事，反正此心不改他若不弃我定当留在他的身边！来日且方长。
轻舒了一口气，我理了理分外合身的外袍，转身便偷偷地向花厅奔去——此时的何相是陵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当年的父亲也曾是随君上一起开创陵晔盛世繁华的功臣，我待陵晔的赤诚与期盼并不比任何人少，我同样也想远远地观望陵晔之丞的风华，就像远远地看见当年的父亲。
“何相，可总算找着您了！”来人一见何相立即奔出了花厅，扯住他的衣袖急急往外拉，“君上亲临相府，您这么个大活人恁地不见喽，小的实在着急！”
“君上？”何相似乎微微一怔，他眉眼间的忧虑倒是让我很诧异，毕竟他同当今陵晔之主的传闻我在乞讨之时多少也有所耳闻。
虽不知坊间传闻到底存了几分真伪，可我待何相却是满满的敬意，全无半点亵渎之意。
再一抬眼，何相同来人竟已经不见了踪影？莫非真有什么分外紧要的事？
我暗自追到了府门前，随手扯过某个看似机灵的小侍，故作威严道：“近来发生了什么紧要的大事么？”
那人微微地皱了皱眉，然后白了我一眼，似乎并不打算说些什么。
“难道是苍月山下的事败露了？”我喃喃着低下了头，纵然这里无人认得出陆清涵，可我依然是陆氏男儿！灭族之仇，毁家之恨，若不能把某些人挫骨扬灰怎能解我心底痛楚？！
“是！”那人突然诧异地看向了我，似乎还很震惊？只是我却全然没了同他闲聊的兴致，没人知道我的心底该是多么凄凉……
——我本想暗中跟着何相的马车奔驰，可恨此刻这具疲惫不堪的身体居然使不出往日十之二三的武力，就连我曾经最骄傲的轻功都提不起半分！我心里再是急切也不能立马飞到相府，命运为何要这般作弄？残忍的真相明明就在相府！
我从不知自己竟然还能如此无能为力！分明有这般好的机会，可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一阵马蹄疾驰而过？！我懊恼得浑身隐隐打颤。

【五】
经过好一番挣扎，我终归还是偷偷地跟到了相府——相比精心布置的青萍小居，相府虽不说金碧辉煌却也自有一番巍峨壮观的气派，虽不说府院连绵却也自有精巧别致的宇榭楼台，总之，相府自有相府的气度，甚至是帝都可堪皇城建筑的存在！
不知怎地，我分明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可我却好像见到了父亲的模样？或许当年他也曾像何相一般同君上一起立在陵晔宫城指点如画江山，想昔日山河雄伟险峻，忆昔日秉烛藏兵洞，君上又可否记得云涵之丰神俊逸的少年模样？怕是所有人都将父亲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一阵唏嘘，一阵感慨，既为了当年的那份君臣情谊，也为了如今陆氏一族的惨案，我紧紧地贴近了相府，真想立马见到当今君上尹云璃！
奇妙的是何相刚刚推开了书房的大门，只听那几排书架背后一道威严而又熟悉的声音幽幽传来：“何相可真是大忙人！”
“君上？”何相微微一怔，其实我也被震惊到了！想不到那个君上竟是这般妖孽的长相？！而且这神出鬼没的，若非这具身体太过疲惫全无十之二三的鼎盛时期的修为，想必我连书房中有人都不晓得，又或许早在君上说出第一个字时就已经被拑制住了？如是想着，我不禁勾了勾嘴角——不知怎地，在见到尹云璃的那一刻我的心头忽然闪过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柔软，不知是属于这具身体本身的记忆还是灵魂最深处的温存……
我的思绪还在游离，一股霸道的气力却是猛地向我袭来！来不及分辨清楚，忽然贴向面颊的暖意激得我一时不知所措，惟有惊愕地对上了那双清澈的、温柔的眸子，然后低低地唤了声：“老爷。”
不错，顺势将我揽入怀中的人正是何相何沐年。
“沐年这是怎么了？”尹云璃熟练地将我推开，然后将何相揽进了自己的怀里，似笑非笑地欣赏起了我的这张足以令人浮想联翩的脸孔，“你可真是越来越像涵之了~”
“涵之，云涵之？”何相依旧怔怔地把人望着，四目相对，那丝熟悉的淡淡兰芷香气让我分外头昏脑胀，有那么一瞬间我竟也险些忘了自己究竟为何而来。
“难道何相还不明白孤王当初为何独独选了你？”尹云璃勾起了何相的下巴，“你这无辜的眼神可真是像极了当年的涵之。”
……
我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苍月山的真相似乎已经问不出口了，此刻心头一痛，忽然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比方说这个无才无脑的老爷究竟凭什么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比方说为何再次见到君上竟有了些许别样的感觉！原来，我错过的并不仅仅只是对苍月山下陆氏一族的一份歉疚……
“君上。”我摆脱了何相对我的束缚，缓缓地偏过头去，轻叹道：“还请君上珍重。”
“沐年这是何意？！”尹云璃皱了皱眉，再次一把拉过了何相，居高临下地威胁道：“你不想要这一人之下的权位了？”
我的心猛地一痛，不想这相位果真如我所料一般，难怪乎陵晔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笑的是我之前居然还想着涌泉相报？！
我悲痛地闭了闭眼，不知如何面对曾经最信任的人，不知如何用那样的身份去告诉君上自己本就是云涵之的儿子！阴差阳错，或许我永远也无法说出口……
“沐年，你以为你做的事孤王并不清楚吗？”尹云璃攥紧了何相的手腕，恶狠狠地贴近了他，“若非孤王答应了涵之，陆氏一族岂能苟活至今！可你不该妄自揣测君意，他不是涵之，君心岂是你能看透？！”
“你说什么！”我震惊地睁开眼，猛地瞪向了尹云璃，苍月山下的真相竟是？
“乖乖就犯，孤王便恕你一回~”尹云璃却是看都懒得看我一眼，他的双手慢慢游上了何相的背脊，软软的话音吹得连我也觉得耳尖发烫，太多的错愕让我怔忡了太久，直到此刻，我才猛地醒转过来！
“君上！”我突然看似平静地唤了一声。然后清冷而又诡异地勾了勾嘴角，“盛世清晏也不过如此？藏兵洞中的青灯可是蒙了尘？君上治下的陵晔便是如此模样？”
说着，何相挑了挑眉，然后主动勾起了君上的下巴，邪魅的笑容激得我浑身一麻——能说出“藏兵洞”的来历便不得不让我对何相刮目相看，诧异之余，君上不由得惊恐地闪躲开来，慌乱地打量起了如今的何相，道：“你，到底是谁？”

【六】
如此紧要的关头我赶紧屏住呼吸，生怕漏了一个字！可偏偏造化弄人……
“来人！抓住这个贼人！”相府的家丁忽然追着一个毛头小子急急地喊道，唬得我浑身一震，险些从隐蔽的地方落了下来！
只听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那毛头小子竟也能手脚灵活四处乱窜，饶是引来了一众家丁他还是上窜下跳蹦跶得分外气人。
“大毛？！”待我看到了来人的身形也是微微皱了皱眉，这人我似乎是认得的，是那个乞讨时护过我的小毛贼！
似曾相识的声音果然让他犹豫着停了脚步，一回头还真的是大毛！
——昔日大毛待我也算得上颇多照顾，如今虽不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吧，但大毛我还是想保住的，于是乎，我在暗处偷偷地扯过了他，捂往他的口鼻一同躲过了众人的“追捕”。
待来人匆匆离去，大毛这才看向了我，刚想道谢却发现是我！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你小子也改当毛贼了？”大毛似乎很是得意。
“别得瑟了！正事儿！”我转身想继续去看君上辨识出了何相的何种身份，却发现他俩早已不在房内？！
我终究错过了何相道出自己“真实身份”的瞬间，我没有看到他同君上一阵唏嘘，一阵感慨的模样，更不知道君上在那一刻竟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兴奋地拉着何相就往城楼上跑！就好像他们还是那样恣意轻狂的年纪。
“哎。”我有些失落地叹了一口气，倒也不能后悔什么，大毛的出现实在是意外。
何相毕竟当众宣布过让我跟着管家“一起打理”别苑，所以我在别苑还能说上几句话，于是乎，我打算把大毛带回去。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大毛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我晓得为人处事应当稍稍收敛锋芒，少年老成的模样出人意料地讨了管家的欢心，管家有意回护，所以府中的“老人们”便也没有按着惯给我这新人来个下马威——别苑里平淡安宁的生活似乎足以抚平我曾经的伤痛，然而，大毛却是不晓得此间因由的，他那横冲直撞的性子果然给他招来了一场“无妄之灾”，而我也终归因为这一场“意外”而换了心意，我终究没能以一颗感恩的心一直留在青萍小居，到底是命运弄人还是我恃宠而骄呢？
后来我想过很多次，其实就算我并不知道何相掩饰最深处的他是为何人，若我能再等一等或许也能感受到身边一直有一个人那么远远地观望着我吧？即便彼此不曾相认，但我们终究还能续一段父子情缘……可叹仇恨蒙蔽了我的双眼，无法挽回的悲伤是我永远的痛。
这事还得从某些“惯例”说起，话说大毛在别苑里太过“放肆”，于是偌大的别苑就因为过了饭点而没有多余的饭食，明晃晃的骗人说辞连老实人也骗不过，可是像大毛这种习惯了沿街乞讨的“叫花子”就应当默认这种明晃晃的“教训”，除却我好像别苑里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果然不出所料，众人有意给大毛一个教训却不想大毛选择了“铤而走险”，曾经当惯了小毛贼的他翻个墙、爬个梁又能算什么呢？不让自己饿着才是真理！
如是想着，大毛的肚子又好巧不巧地叫了那么两声，在看到新出炉的美食之后更是没骨气地又叫了两声！
“咕咕咕——”大毛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咂了咂嘴，光用闻就知道那边蒸笼里的是我最爱吃的芙蓉包！于是乎，“吃水不怕挖井人”，大毛还特地给我捎了两个带回去。
“芙蓉包？”我看到的第一眼双眸就有些酸涩了，我吃过这世上最好的便是娘亲亲手做的芙蓉包，只可惜涵儿再也吃不着了……
“娘……”我低低地喃喃着，脑中忽然闪现出了许多苍月山下的片段，娘亲为我擦汗，伯伯教我习武……太多太多的回忆猛地浮上了眼帘，美好得令人心碎。
“涵儿很好，娘，涵儿遇上了何相……”我仍旧在碎碎地念叨着，只是随着“何相”二字一同窜出来的想法竟是没来由地让我心头一怔——冥冥中涵儿遇上了可以借其势力申张正义的何相，那么涵儿又何不借此替陆氏满门报仇呢？或许在这以前我必须放下骄傲替人端茶送水，必须百般隐忍、讨好才能融入这个地方，但，这终归是一条捷径！
“邪恶”的念头一旦浮上心头便再也止不住了，我从未有过如此清明的时刻！攥紧拳头，脑中冒出了一条又一条的计策！
造化弄人从这一刻正式开始，无法言悔的悲剧亦是从这一刻开始……

【七】
我既有意借何相的东风，那么第一步便是如何顺利地搬进相府，然后慢慢靠近何相，借他的手腕查清苍月山的隐秘，再然后我自当以陆清涵的身份向那些“恶人”一一报复！至于何相……若我心愿完成了之后他还能容得下我，我会以“何青裴”的身份报恩的。
我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只是连我自己都不奢望能有报恩的机会，我终归会辜负何相的信任吧？无奈地摇了摇头，走捷径的心却丝毫没有动摇。
按着计划，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大毛如愿地惹怒了管家，在管家有意正府规（谈不上家法，姑且以府规论之）的时候我很是地道地冒了出来，些许皮肉之苦换一颗赤诚的心，倒也合算。
更令我惊喜的是何相突然的到访竟让我这点小小算谋变成了“一石二鸟”的心计，诚然加快了我搬进相府的计划。
“老爷。”我故作镇定地看向了何相，却又假模假样地露出了太多破绽。
“你怎么了？！”何相果然很准确地发现了异常，然后紧张地看向了面色不大好的我，只一眼，他竟猜出了我伤在何处。
“无碍，小伤。”我略显尴尬地遮掩着，几分促狭倒是真情流露。
不知怎地，一向冷静自持的何相居然提高了嗓门，捏住了我的肩膀焦急地吼道：“说实话！”
“真的无碍……”我抽了抽嘴角，忽然有些心虚地指了指身后。
其实管家有意让人放了水，像我这种从小挨惯了家法的真不觉得这点皮外伤算什么大事，可何相却是亲自为我上了药，然后很生气地惩戒了管家，还把那两个打手逐出了别苑！
何相一连贯的动作吓得我好一阵子没缓过神来，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竟然因此提前搬进了相府，何相更是在我入住相府的第一日便当众宣布：“日后，除了我谁都不准动青裴！”
那一刻，我心乱如麻，如果中止了计划或许我完全可以走上另一条路，心怀敬畏地长伴何相身旁，以贴身近侍的身份把“何青裴”的人生一直书写下去……那样，或许也是一种圆满的结局。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真的犹豫过，因为何相待我真的更像是父子而不是主仆，他亲手雕了一只野猪挂饰送我避邪，只因我那段日子极好种植白菜；他也曾带着我一同游历过山河，只因我说了一句心中愁苦有些想念山水逍遥的时光……
寄身相府的日子出乎意料地轻松，何相虽然公务繁忙，却总是抽出空来逗我，而我也一直以贴身近侍的身份同何相的一双儿女住在相府最精致的角楼。
何相待长子何慕寒与幼女何慕云有多么宠爱便待我也是一般无二，他们有的我只多不少。渐渐地，我竟有些迷茫，“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感觉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与亲切，你到底是谁？你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我暗自想着，好像在等一个答案。
可我等来的却不是何相亲口所说的答案，是大毛无意间戳破了让我入住相府的真相——当日，他随我一同来到相府，只不过我的心全然系在了何相一人身上竟迟钝地不知四处打探了，倒是大毛性子沉不下来，零零总总地听说了不少有关何相的事，直到有一天他震惊地告诉我何相以色侍主，府中娈童众多！
我同样震惊地脑中一片空白！“以色侍主”是何意？当日我错过的场面是何相同君上……“娈童”众多又是何意？我虽算不得倾国之貌却也害怕自己被放置到了那样一个危险的处境！更恐怖的是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是愿意的？！
何相待我如何，我心知肚明，那我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我待他心生敬畏，隐隐还有些歉疚，若是可以用某种我能偿还的方式弥补一二，我似乎可以为之动摇……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我的心似乎彻底乱了。
沉默良久，几番挣扎，我仍旧不愿意轻易放弃这条捷径，只是我待何相所有的憧憬与向往统统化为了尘土，我只想让他彻底厌弃我！别再待我这般温柔，别再让我心生旁鹜！给我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让我理所当然地背叛和辜负该有多好啊……
我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也会放纵自己故意惹事生非，我知道何相不会将我赶出去，于是我更加变本加厉，纨绔得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年少轻狂是这样的吗？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流言终于传到了何相的耳中，有好几次他拎着我就往小黑屋（相府的密室）里一关，提着鞭子就想往上抽，可不知怎地每每我咬着牙准备承受怒火之时他总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放下了鞭子，迟迟不肯动手……
我终归是为之动容的，何相待我之心似乎无关风月？涵儿在这世上已无人可依，我这般伤了何相的舐犊之情，当真对得起当日那句“幼承庭训”吗？若是不弃自当不离的初心究竟在何时变了模样？
我以为云雾拨开之时感受到的会是温暖人心的父慈子孝，不想，世事无常，我等凡人从来猜不到后事如何……

【八】
满怀歉疚与孺慕，我捧着鞭子想同何相来一个彻底的了断！不论结局如何，我会告诉他一切！我本是这般打算的，却不想一支无名短箭的出现再次扭转了整个局面……
只听“嗖”地一声，身体比脑子反应快，我精准地接住了短箭，却见箭尾绑着一封诡异的密信？！略作犹豫，我终归还是拆开了密信，然后震惊地看到了一个可怕的结论：当时下令暗杀陆氏满门的正是何沐年？！我找了那么久的仇人竟然一直在我的身边！
从设计陷害到放火烧山，如何坐实诬名，如何残害老弱妇孺，桩桩件件，条理清晰，写得有理有据，容不得我不信……
我从未想过何相会是苍月山之事的主谋，可若当真如此，那么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就顺理成章了呢？于是乎，他待我所有的好便只是为了掩盖那样一个残忍的真相？可笑那些虚妄的过往我竟也是真的全部都信了……
若何相当真与我隔着血海深仇，那么不论他是良心发现还是正在预谋着一个更大的骗局，我都不该再与之为伍！
看着那几张触目惊心的纸页，我不觉便攥紧了手里的鞭子，不知怎地，一个恶毒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若是不出意外，我必将何沐年置于死地而不能后生！等着他的将会是我精心为他布置的连环计！我不光要他血债血偿，更要他身败名裂！
短短数月，我拔光了何沐年所有的爪牙，然后像那封密信中一样设计陷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要他生不如死！！
“何相斩草竟不知除根？”我恶狠狠地看向了锒铛入狱的何沐年，“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父亲正是那满腹阴诡的揽月阁主云涵之！”
何沐年听到我父亲的名讳似乎并不震惊，不过想来也是，他终究是布局之人，他或许早就清楚我的父亲是何人了吧？不过出乎预料的是何沐年即便沦落至此，我见到的仍是那样一个霁月风华的陵晔之丞？他明明衣衫褴褛，可我居然还会心生敬畏。
不知怎地，我的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阵发酸的歉疚，我将这莫名其妙的情绪归结为何沐年的所谋甚大！果不其然，何沐年终于有了诡异的动作，然后深情地对上了我的双眸，温和道：“你的眉眼同他那般相像，只一眼，我便认出了你。”
“认出了我？”虽然我心中也有数，但就是莫名地不想服软，尤其不想同何沐年服软！
何沐年似乎看出了我的小心思，正打算说些什么，却不想我突然插了一句话——既然话已说开，我便也不打算再伪装！
对着这双看似清澈的眼眸，我直直地逼问道：“何相收养我可是因为良心难安？午夜梦回，陆家的冤魂可曾向你索命？”说话间我又向前逼近了两步，“还是说……你要让我认你这个隔了血海深仇的人为父，在真相大白之日折磨我？！”
没想到我认定的这个卑鄙小人居然错过了我炯炯的眼眸，然后有些受伤地偏过了头去，喃喃着：“你竟是这么想的……”
“难道不是吗？！”我不屑地看向了眼前的这个人，“难道你还想同我说这实有内情？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何沐年“羞愧”地低下了头，理屈词穷的模样让我很是得瑟！可不知怎地，明明报复了最难报复的人，可我居然一点儿也不开心？！
是谁将濒临绝境的陆清涵领回了“家”？是谁不顾辛劳来回奔波，每每遇事竟不问对错全然袒护于我？是谁将我视作珍宝，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我摇了摇头，很想将脑中一切乱七八糟的记忆摒除，可越是想忘记的东西越是历历在目！我真的很难过。
抬头望了望天，乌蒙蒙的一片，且不说看不出月明星稀，单这诡异的气氛便让我很不舒服！虽说并没有找到属于我父亲的那颗星，可有些话我却是再也憋不住了！
“父亲，涵儿很想你。”我偷偷地想象着苍月山下小屋里的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不觉竟有些想要撒娇，“我是你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的涵儿，涵儿终于替陆氏一族报了仇！”
若父亲还在世，他会不会欣慰地对着涵儿笑呢？这个答案我怕是等不到了，眼前所见只有正在看着我胸前野猪挂饰的何沐年！
“老爷，这挂饰青裴很是喜欢呢！”我极其不屑地触了触那块挂饰，本想扯下来砸碎在何沐年的面前，不料耳边却是传来了那样温和的声音：“喜欢便好，你能喜欢，挺好。”
那一刻，我落荒而逃。

【十】
“啪！”我也不知怎么就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了，听完了何慕安所说的一切，他声泪俱下，我却恨得无颜以对，所有的愤怒统统化作了何慕安面上那五道鲜明的红指痕。
“抱歉。”何慕安有些呜咽地挤出了这么两个字，我的心却是彻底碎了……
诚然，我从未怀疑过他，甚至早该想到的，除了他还会有谁那样清楚我对苍月山的心结？他的一封密信彻底改变了我待何沐年的心意，可到头来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
“你走吧。”我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以你的能力若是想见何沐年无须前来见我，告诉我一切也不过是你同样后悔罢了。”
“青裴？”何慕安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不过他又有什么好歉疚的呢？我同情他的遭遇，更该觉得歉疚的人分明是我。
“何慕安，我不能怪你，不能怪任何人！”我闭了闭眼，忽然就有些想告诉他了，“我不知道你同何沐年的渊源正如你不知道我是陆清涵一样，无形中我们都深深地伤害了彼此，可到底谁也不欠谁。”
“陆，陆清涵？！”何慕安果然并不知道啊，不过想来也是，我若不说又会有谁能猜到呢？除了何沐年。
其实何慕安的出现倒也并不是坏事，他到底解开了我心底很多的谜团，至少我知道渴望被温柔以待的也并不仅仅只有我罢了。
当我再次见到何沐年的时候心境已然发生了变化，只是还有最后一件萦绕心头的诡异之事不得不亲自前来确认。
“老爷。”我沉沉地唤了一声，而何沐年也果然闻声抬起头来，那一瞬间，熟悉而又陌生的亲切感觉从未如此清晰。
“几位夫人已经安排妥当，少爷和小姐似乎并不知内情，青裴也并不打算让他们知晓内情。”我尽量平静地述说着，毕竟针锋相对的画面犹在眼前。
“清……青裴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何沐年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恶毒地咒怨，可越是这样平淡的模样越让我心虚。
“适才我见到了何慕安。”我有意停断了一下，却见何沐年面色如常，于是不得不提醒道：“听他的意思……老爷似乎欠了他们母子？”
何沐年依旧是记忆中那样淡漠如菊的模样，哪怕是知道了心心念念的儿子被“仇人”遇上也不作他想吗？他竟是不打算说些什么？
“老爷不怕青裴对他下手？”我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何沐年，其实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你不会。”何沐年依旧温和地看向了我，从他的面上我竟然看不到所谓的怨念？！明明是我将他一步步引入死局的，他竟是没有半点恨意？！
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更为紧要的事！我向前逼近了两步，恶狠狠地瞪向了何沐年，道：“苍月山之难可是你一手策划？”
不知怎地，何沐年犹豫了，我同样也有些犹豫了，真的，只要他否认我便相信！哪怕曾经那些铁证如山。
可何沐年到底还是给了我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答案，我肆意大笑，是啊，若非是他心怀歉疚，像他那么精明的人又怎么可能被我“绳之以法”？他从一开始就等着这一天吧？
场面再次陷入了之前的僵局，我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而何沐年却是依旧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胸前的玉饰。
我苦苦一笑，终于喊出了那句酝酿已久的可笑的称呼，而何沐年却像是吃了个炮仗似的猛地看向了我，带着几分诧异，几分欢喜地问道：“你说什么？”
“原来你真是我爹啊。”我偏过头去有些难过地想哭，“我到底是谁……何青裴？”
何沐年忽然凑近了些，说出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你是陆清涵，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
“难道你想告诉我什么叫借尸还魂？”我轻嘲一笑，“多么诡异啊，可我却也是真的信了。”
“涵儿！”本该手无缚鸡之力的何沐年突然冲出了牢房，轻轻松松地挣开了束缚，然后一把将我揽入了怀里，颇不符合他那冷静的性子。
往事一幕幕，荒唐，可笑，却又偏偏情真意切，这一声“涵儿”竟让我欲哭无泪。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贴着他的胸膛，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涵儿其实早就将您当作了我的父亲！可你总是那样匆忙，于你而言，我或许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涵儿，莫要妄自菲薄。”他仍旧一脸宠溺，原来，他早已告诉过我。
“爹，来世……约否？”
“约。”

【END】

【九】
京都的街市依旧繁华热闹，眼前的香车宝马依旧与我无关，耳边的喧哗也是仍与我无关。时过境迁，我虽不至于生无所恋，可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却是越发刻骨——当日，是何沐年给了我的灵魂一丝慰籍，可是如今的他却让如此“忘恩负义”的我送上了绝路……
“来来来！云涵之亲笔所作！”耳边忽然响起几声锣鼓，我循着声音向那个地方看去，只见一个白面书生捧着一卷保存良好的字幅，略带些不舍地吆喝着：“小生走投无路，今日特拿来换个生路！起价一百两！”
围聚过来的人似乎很是好奇，大多起哄着嫌一百两太贵，那个书生不由得梗着脖子据理力争道：“此乃云涵之后来独创的字体，运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其大字尤可见风姿绰约处！若是换作平日，又怎么会是一百两就能见识到的！”
我顺着那书生的手认真地向字幅上看去，果然，因为笔画相对瘦硬，故而笔法外露，明显可见运转提顿等运笔痕迹，是一种风格相当独特的字体！只是这字体为何这般熟悉？
“云先生可曾将此等书法流于世？”我突然有些不安地看向了那个书生，因为我终于想起了此等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书生诧异地看向了我，我默默地掏出了胸前的那块玉饰，书生一看就告诉我这个字是“涵”，顺便夸耀了一番“云先生”此等功力当是炉火纯青之时！有好几个本来就对字幅感兴趣的富家公子哥当即便向我开出了天价……
可我整个人却是彻底懵了！这世上知道“陆清涵”这名字的人不是全死光了吗？何沐年怎么会知道？！而且，他从始至终不是都喊我“青裴”的吗？
“小哥，小哥？！”那卖字的书生猛地推醒了我，我有些失落地摆了摆手，只觉整个身体都被人放空了一般，随之而来的是更多关于何沐年的疑问。
若是有人可以冒出来告诉我一切该有多好啊……我迷茫地走在如此繁华的街市，第一次可笑地发现离了何沐年我竟是什么都没有，偌大的京都，我所有的记忆都是关于他的，离了他我一无所有。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前忽然冒出了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大毛？！”我有些诧异地看向了他轻袍缓带的模样，不觉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青裴。”转身看向我的分明是那个小贼大毛，可他怎么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记忆中的他何曾有过如此淡然稳重的模样？！
“青裴，此事说来话长。”大毛拍了拍我的肩膀，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看着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忽然有些心悸，“此事”到底是何事？脑中灵光一闪，某些被忽略的片断终于全部拼接了起来！
我惊恐地看向了大毛，生怕所有冒出来的念头会成真，更怕一切并非如我所料！
大毛敛了敛眸底浅浅的忧伤，终究还是开口道：“我本名‘何慕安’，慕寒是我的亲弟弟。”
我微微一怔，虽然同样震惊，可到底还是能够接受的，我想他刻意接近我也只不过是为了见到何沐年吧？看着他眼底闪动着的泪花，泛白的唇更是在压抑的噬咬下显得楚楚动人，我隐隐有些心疼他。
“人世间，波诡云谲，因果错综。”何慕安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那种日日盼望着长大，夜夜盼望着见到父亲的痴心我感同身受。
“整整十年，我从未有过半丝放弃的念头！直到那年娘亲牵我手指着玉街前高头大马身着喜服的他，‘何沐年，他的名字；多年前是他抛妻弃子，如今卖主求荣，你当以他为耻，以此为戒。’我一直记得的……”何慕安隐忍的表情让我心底的悲伤无以复加，原来，他也曾这样难过。
“你该早些告诉我。”我忽然有些后悔了，若是有重来的机会，也许我会为了成全他而放弃我的深仇大恨。
我本还想说些宽慰他的话，不想何慕安却是面目狰狞地一声惨笑，然后诡异地看向了我：“他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何青裴？你让我嫉妒得想发疯！”
我一时语塞，诚然，何沐年待我很好。
“你凭什么抢走属于我的父慈子孝！”何慕安似乎真的疯了，他瞪大了血红的眼睛，恐怖地瞪着我，“我要你亲手毁了他！哈哈，亲手毁了他……”
“什么意思？”我忽然有些心虚，何慕安这话里透着太多内情，我究竟在何处落入了他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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