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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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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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画面宛如一束刺眼的强光，刺痛感从眼底最深处直穿而来，仿佛连虹膜都要被烧掉。耳畔嗡嗡的鸣声持续了很久很久，当眼前的杂质散去，只剩下一片纯白的光屏，及其缓慢地消逝，直到眼前那模糊褪色的场面侵占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片泛黄的沙漠。猛烈的风带着粗糙的沙粒刮得他脸刺痛，目光所及之处均是一片荒凉——被黄沙半埋的盔甲、烧毁的房屋，一簇簇残缺不全的弃甲和残旗。他看到有一只手——他的手，只是比现在更加年幼、更加稚嫩——从画面伸出去，伸向地面，随着目光下坠，落在地上一块纯白色的海螺之上。
他伸出画面的手捡起了海螺，左右翻转研究着。风沙在脸上刺痛的感觉，他还记得清清楚楚，暴露在干燥风尘中的双眼泛起眼泪，下意识，他想要眨眼，但是这画面就像是将他的目光定格了般。那感觉十分古怪，就仿佛他被囚禁在了曾经自己的身体里一样，看着回忆在眼前回放，却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
『天明。』
熟悉的温暖却又淡漠的声音在耳边呼唤，此时却反令天明汗毛都竖了起来。回忆中的他转头去看，眼前的画面旋转而过，发灰的衣角映入眼帘，向上蔓延到盖聂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扎成一束的头发在风中飞舞，仿佛能在对方那如水的目光中看到更小的自己的倒影。对方一只手握在剑鞘上，另一只温暖的大手向他伸来。
『我们走。』
提议那么诱人，现实中的天明都忍不住要张嘴回答声“好的”。他想要伸手去握住那只向他伸来的大手，想要再次被男人坚定的身躯护在身后。他感觉疲倦、恐惧，想要和男人离去，重新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旅程之中。
而天明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小手开始向他伸去。然而，他永远都到达不了他所向往之地。在那之前，他眼前的画面便模糊成一片混沌，大叔的手消失了，他自己那永远无法伸出的小手，也随即消散。一瞬间，仿佛这世上就只有他孤身一人，像是被世界抛弃，永恒处在黑暗之中。
他眨巴眨巴眼睛，眼帘感觉湿漉漉的。他耳边的鸣声越来越强烈，待终于静下来时，黑暗中已经出现了一道模糊的光。可天明说不清自己逐渐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分辨出男人躺在圆形厅堂中央奄奄一息的身躯，背景那些在远方围着的人群全部糊成一团团黑色和灰色的色块。他想要看清男人的面庞，但是无论怎么眨眼画面都是扭曲的。又花了他好一会儿的时间，天明才逐渐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睫毛上挂满泪珠，视觉被不断涌出的咸涩泪水占满。
他感觉到自己跪在大叔身边，听见自己抱着大叔哭喊的声音，却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印象中兴许只是在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祈求他不要死。就当他哭得歇斯底里，突然感觉到一只大手缓缓地伸过来，指尖柔和地抹去他的泪水。透亮的液体顺着男人带茧的食指缓缓地流淌，天明眨了眨眼睛，试图透过水雾弥漫的双目看清盖聂的脸。
男人嘴角带血的模样映入他的眼中，目光哀伤，明知面对永别，却想不出任何能安慰他的话。天明哭不出来了，他的嘴里有苦涩的味道。那个回忆永远那么令人痛苦，即使一遍遍催眠自己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他却还是无法从那种悲伤中走出。
天明知道，这只能是他的噩梦。可这不是能够由他所控制的梦。他无法逃出。
“从……我的脑袋里……出去……星魂……”
天明艰难地从牙间挤出这些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能感觉到脸上有湿湿的东西滴淌下来，可是他浑身动弹不得、感觉不到自己指尖的存在。因此也无法伸手抹去，只能任由泪水一直流淌到下巴。
他的情绪波动造成盖聂的回忆在眼前闪烁一下，有一瞬间，来自牢房中的橘色火光透入他的世界，眼前闪现出了正在读心的星魂的脸。
星魂正在寻找。读心开始，他将将是在天明脑中盲目地一挖，挖到不出意料是少年最刻骨的那些记忆。
想到盖聂这人，星魂最多只是轻蔑地哼一声。一想到三年前在桑海的那场恶战，他就知道剑圣和这小鬼的关系肯定不同寻常，只是星魂并没有想到这两人关系会近到这种可笑的程度。他本想翻过这些回忆向别处找寻，可拷问才刚刚开始，星魂不能肯定该向何处延伸才能离哑巴的回忆更近，最终只能选择在茫茫的脑海中慢慢摸索，不放过任何或能供出更多线索的记忆。
这还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大的煎熬。天明短暂的反抗在星魂凝聚的真气面前根本不堪一击。还没等他看清现实中星魂的表情，下一刻便有更强的一波内力推入他的脑中，瞬间被星魂强行掌控，天明尖叫着出声，脑袋被力道逼迫得后甩，眼前顿时一黑。

他又被迫继续回忆了。
这次，他感知到流淌的瀑布，哗啦啦传入耳边的水流声、水珠溅起打在皮肤上的触感；洞穴里有一丝寒意、远处能听见秦兵大吼的声音。只是这些感官很快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眼前的黑暗渐渐被暗淡的光所点亮，最终看清了视线里的少女，和他一起躲在瀑布后的山洞里。他能看清她完美的脸蛋和漂亮的嘴唇，倾身上前时长长的发带在微风中浮起。
天明觉得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而且绝不是因为回忆中的他脸上还带着擦伤。他觉得喉咙干燥、呼吸困难，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高月的手指温柔地触到他脸颊上流血的伤。女孩眼中的担忧不减，而天明则头脑一片浆糊、不过脑子地脱口而出：
『月儿，你待我真好……』
女孩因为他无意中的调情之语撅起了嘴唇。
『天明，又乱说话，我不理你了！』
『诶，月儿你不要不理我……』
女孩转过头去就走，他停顿了一会儿，也厚脸皮地跟了上去。眼前的画面随着步伐一上一下，像跟屁虫一样跟随在高月身后一步不放。
耳边瀑布的声音继续哗啦啦响着。但天明此时却到浑身寒意，被时刻监视的感觉淹没了他。
他和月儿最珍贵的回忆，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藏在他内心最深处。这个人凭什么……凭什么像翻书阅卷般窥视他的隐私？就算是曾经，这些也依旧是天明不能容忍星魂涉足的禁地，更何况他们现在已经毫无瓜葛。
想到这个，天明仿佛瞬间找回了理智。感觉到一股热血涌入四肢，借这股冲动，他光靠精神感知顺着对方的内力去摸索，找到星魂深入他脑海中如触臂一般的真气，然后靠自己的能力盲目、毫无防备地对那内力轻轻一推。
这一推送带来画面的转换是瞬间的。天明无法描述他那一刻的感受，一切都变为一片混沌，脑中的血管碰碰作响着。他感觉像是骑在野马上一样，眼前的画面让人眩晕，摇摇晃晃，最终溶为一片阴暗的橘红色。那是来自灯烛的颜色。待耳鸣的声音减弱下来，重现耳畔的只有夜晚悠然的风声。
天明抬起头来，看到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林间小屋或山洞，却似乎是个宽广无边的殿堂。梦幻般的空无一人，厅堂里有着巨大的门廊、宏伟的木柱，还有仿佛永无休止的走廊。昏暗的殿室上方悬下无数面数丈长的薄纱，整个场景让人想要昏昏入睡。
他的梦……
他能感觉到自己一双小小的脚踏在地上时殿堂里不断响起回声。他走在大殿之中，抬起脑袋去看上方复杂的横梁。那么庞大的空间里，他轻轻的呼吸声都能从墙壁和屋顶反射回来。他好奇地睁大眼睛，调皮地左顾右盼，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年幼的童真。
“快……快停……”
天明艰难地说。他的经验告诉他，如果继续这条路走下去，后果难以预料。
星魂却明显无动于衷。天明的声音听上去模糊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的祈求比起说给星魂听，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每一片薄纱都似乎散发着幽光。尽管想不起具体，但是天明却似乎能感受到在大殿中央的祭台上放着什么。身材矮小的他奋力地爬上阶梯，祭台的高处，高贵的丝绸中裹着什么细长的事物，隐约在火光中反射着橙光。
“从我回忆里滚出去……星魂……”
天明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他觉得头脑混沌，后颈又有那种熟悉跳动的感觉。他的咒印像火烧一样散发着热度。
星魂也蹙了下眉头。他眼前少年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劲，流汗、咬牙隐忍的模样仿佛在遏制着什么。这种情况在以前对犯人读心的时候是从未发生过的。天明身上的咒印，星魂曾经见识过一次，心里有数。因此没过多久，便被他猜出了个大概。
身为阴阳家的护法，他自然知道与月神的封眠咒印正面斗争有一定危险。可他心里只念着哑巴，思念他已经到了什么都想不到的境界。他此刻只一心想挖出真相。于是星魂下定决心，不动声色地咬牙，又往内推进一些，警告性地迫使天明的意识为自己让路。
透过天明的回忆，星魂能看到年少不懂事的小孩伸出了肉呼呼的小手，剥开大殿祭台物体上缠的丝绸。展露出一把宝剑，寒光刺眼。
虽然和多年前那次在桑海偶然瞥见天明内心的迷宫时一样，他不由自主地对小鬼不同寻常的过去颇觉好奇，这些却都不是星魂此时所在意的内容。于是他又加了把劲，像对待牵线木偶微扯了扯，强行拉天明的意识去往下一个回忆。
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来，天明感觉身体和思绪已经受掌控，没有一丝自主的能力。他暗中能感觉到星魂那牵着傀儡丝的手指，而他那不堪一击的孱弱思维便无助地跟随对方的引导而去……
星魂在他脑中操控的无形食指微震，天明感觉到了傀儡丝的颤动。意识来到了某个回忆门前。眼前的强光终于消失不见，天明能够再次看清眼前。展现的回忆被黑夜里模糊火把的光所吞灭。十米开外的篱笆后面聚满了人——有墨家弟子，也有蜀山山民。
初春夜里温度很冷，光凭别人手里的火光还远远不足温暖他的身体。少羽走在前边指引着他向篱笆走去，面容紧张、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向他说着什么，可他却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知道自己的脚步非常缓慢，走得越近，双脚就越像被困在泥泞之中。
尤其是当他看见残破草席一角的第一眼，天明便忽得停在原地，僵住般默默颤抖着。蜀山山民染血的手指，不完整的尸骸映入了他的眼中……
忽得，天明感觉到那一丝外来内力在他体内震动了一下。眼前这个他原本想要刻意忘怀的回忆画面上闪过一丝微小的波痕，就像风吹过宁静的水面一般。突然间，天明仿若大梦初醒。
星魂的掌控已经深入到了这种境界，而他的精神却像是已经**控住一样浑然不觉。若再任由星魂往他脑海里掘深一尺，兴许随时都可能会挖掘到真相！即使在读心术、和后颈那蠢蠢欲动的咒印双重打击之下，天明还是惊慌地意识到即将暴露的危机。然而，不论他此时心情多么乱，星魂却更乱。蜀山山民的尸体引发了星魂对那晚恶战的回忆，被暗算的不甘和愤怒让他分心了一下，牵的那傀儡丝颤了颤，线索便乱了。波及画面的水纹突然变得强烈了起来，直到黑夜中的火光如泥泞般混为一团模糊的混沌。
一时间，天明觉得头晕，分不清天和地、黑与白的区别。仿佛他整个人都随着星魂和盘旋的画面一起旋转。
过了许久，天明才感觉到身体稳了下来。虽然不再头晕，但是脑袋还是嗡嗡作响。眼前浑浊旋转的画面并没有停止，反而从那肮脏的一片中渐渐出现了可以分辨的色彩。橘红和黑色，却不知哪个是天、哪个才是地。
天明逐渐意识到眼前的是大而狂妄的火海，火光将整个夜晚的天空都染成了红色。他模糊看见一个背光的身影，抱着将他放上了马车。他眨眨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就离开他身边，只留下鼻孔中胭脂的香味和秀发的触感。
『天明，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说。接着就看见她的背影被火海吞尽，再也寻不到了。
后颈的咒印隐隐跳动，天明感觉脸上有液体流淌下来。可他的双目却像是被人抓着强行睁开一样。他想要反抗，但是身体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也不知是受星魂的读心，还是那个散发着灼人热量的咒印。
“别走……”
他无助地喃喃自语，眼神在读心术的作用下变得空洞。

星魂蹙了蹙眉。他很快压下刚刚的情绪，喘了口气。鬓角渗出的汗水未干，但是星魂片刻也不想等，很快丹田又凝聚了一股真气，用力打入天明脑中。他只希望能快点找到有关哑巴的回忆，此时除了有对得知真相产生的惧怕之情外，还有为或许能第一次一睹那个人真面目而感到隐隐兴奋。
既已经挖出了这个时期的回忆，说明已经离目睹真相及其接近！
天明眼前有一道光闪过。他感觉星魂的内力猛地往深处一挖。没有痛觉，只有一股突然被侵犯的抗拒感。就像有异物进入口腔时的那种恶心的感觉。天明想要抗议，但是在被人掌控的情况下却使不出一点力。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回忆中的黑暗被柔和的阳光照亮。
冷汗从他的眉间渗了出来。天明心慌意乱，已经能感受到这次被挖出的是个至关重要的记忆——
林间小小的药房里烟雾缭绕，迷迷蒙蒙的。他突然打了个喷嚏，用衣袖抹了一把脸，继续拿扇子扇着眼前的药炉。房间除了些放置书卷的架子和盛放草药的缸子之外，空空荡荡的，就剩下他坐的草席和眼前的小炉。灰棕色的炉子不断散发出浓浓的药香，从那翻滚的浓稠的颜色来看，应该很快就要好了。回忆中的他抹了把汗水，和平常不同的是，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的。天明知道，这时回忆中的自己脸上一定笑眼眯眯，别提有多么满足。
这种想法让天明心中苦涩之情难以言喻。
药的味道清凉又熟悉。但身处这个回忆之中，天明却觉得脑袋发昏发热。他已经能够根据这个味道联想到制作好的药膏，被他用竹勺舀起时的粘稠，还有敷在星魂失明双眼上时的感觉……
天明惊得想要闭眼，他必须抵抗，若再摸着这个线索下去，星魂得知真相只是时间问题。可是天明不能让他得逞。他再也不能和这个人有任何瓜葛。
只是，这些话他说给自己听，却完全听不进自己的心中。
这种感觉是诡异的。即使眼前有明媚的阳光照射在煎药的瓦罐上，天明却能够感觉到身边另一个人隐形的气息。那人此时就在他的面前，呼吸、凝视着他。他知道，星魂时刻都不休息，此时更是监视着他。他知道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就在回忆中自己的手边，放着星魂一定再熟悉不过的药罐，被他用酒小心擦得干干净净的，里面还放着换洗的绷带……
忽然，他听到一阵敲门声。
『小弟，是你在里面吗？』
天明一愣，扇火的手都抖了一下，差点弄掉手里的草扇。他预料到星魂也没料到会有不速之客，一时的诧异导致回忆的画面微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变得清晰起来。星魂加固抓着这个记忆的内力，猜测这回忆一定事关重点，他也想要听听门外的少羽有什么话说。
可是，天明还没有机会回答，就听少羽继续：
『你最近怪怪的，到底在搞什么呢？快开门，蓉姑娘就快回来了。』
虽然事后天明得知少羽当时只是在吓唬自己，但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差点把药罐子都打翻。
『少羽！你替我把门啊！』
『干什么？你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那么惊慌？』
对方从门外传来的声音渐渐染上得意调侃的语气。少年富有磁性的声音仿佛带出了遥远的记忆。天明只觉得眼前一糊，心脏一痛。
这些都仿佛是如此遥远的记忆了，他还记得曾经无忧无虑的自己，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境界。
也不知是因为这些画面让他不争气地回想起了冒充哑巴的日子，还是因为少羽熟悉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偏偏激发了其它某些让他心痛的回忆。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只有后颈那处如火烧一般。他仿佛能感觉到星魂正依依不饶抓着思绪的触感，不肯松开片刻，强迫让这个回忆留在眼前继续回放。但是咒印的力量却更加强大，在顷刻间仿佛代替了天明跳动的心脏。星魂最终没能抓住这个记忆，这一回，天明自己没有任何有意识的举动，心灵完全被咒印所操控，浮出水面的是他潜意识里埋藏最深的——
眼前温柔的阳光渐渐溶解，冷却为黑暗的夜幕，只剩下一片清冷的光晕，渐变为一轮满月。
清冷的沧海夜色，密密麻麻的繁荣屋顶，冷寂的感觉侵入他的骨髓。
那一个声音又在他耳边回响了起来。他能听出这还依旧是少羽的声音，只不过这次伴随着夜晚的风声，语气也充满慰藉和担忧：
『我知道，看着喜欢的人近在眼前，却没法救她，甚至没法和她说话……』
这话音那么近又那么柔和，就像真实在他耳畔吐出的话音一般。
『……但是你必须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可以再见到她。』
夜晚的满月，流水般的秦兵队伍护送穿着雪白色衣裙的童男童女，高处的屋顶上，他的喊叫被旁边的少年用一只手掩下。最终，他闭上眼睛，任由脸上的汗水流淌下来。妥协在少羽的怀里轻声抽泣了起来。他还能清晰回想到那时候的无助和悲伤。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天明哽咽，几乎要被突然袭来的伤痛之情淹没。
“哼。”
星魂气急败坏的阴冷嗓音似乎突然从附近某处传来，语气彻底展露出他的轻蔑。天明瞬间从头僵到了脚趾。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突然的碰触让他一激。但天明很快意识到那只是少羽的手，回忆中被泪水模糊的眼角只能隐约看到对方很近的侧脸和一缕栗色的长发。虽然有宽阔的胸膛拥抱着他，但是天明却没有感觉到那时的安慰与安全。星魂潜伏的气息不停侵蚀他的血肉，冰冷且无情，在黑暗中无休无止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身边少羽的存在渐渐变得模糊，而他的心脏因恐惧加速跳动。
他后颈的咒印也一起加速跳动。

身体时而似是要烧着，片刻又仿佛堕入最深的冰下。而就像他以前每次咒印爆发时的噩梦一样，每当想起最恐惧的事情，那他所恐惧之事就一定会在梦里发生。
眼前秦兵的画面模糊成一片。黑暗变成灰色，融为一道白光。
星魂闭眼，昂首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焦躁。
很快了……就快要接近真相了。只要能见到哑巴，星魂不介意去看小鬼那些让人厌恶、让人心烦的回忆。一点也不。他知道，很快他也不必再承受对方这些让人难以忍耐的无聊经历，因为哑巴的下落很快将要浮出水面。
这样想着，星魂又凝下神来，集中精神向天明脑中更深处一挖。
天明的血液冷下了一分——
下一个展现在他面前的一切都是白花花的——脚底的积雪、深邃的竹林。清晨的阳光和鸟儿的鸣声。他此时正一个人，背着一筐东西，走上坡的路……
星魂的读心突然变得顺畅了起来。他顺着天明脑中这小小的线索扯了起来，默默扯出藏在最深处的秘密。那天的场景毫无保留地在眼前回放。
天明踏着的是墨家弟子们自己开出的小路。地上铺满断裂的竹竿，上还盖有浅浅的积雪，随着步伐偶尔发出细微的挤压声。天空的蓝色被竹竿的枝叶遮住一大半。这是乱世中仅剩的桃源。
他能看见自己的脚印，以及脚边的竹根。他哼着小曲，一步一行，每踏出一步脚底都会沾上薄薄的一层新雪。这是冬末初春。还未转暖，但是已经有探出头的小草。他抬头望着天空，却又眯起眼睛避过射来的阳光。享受微风拂面，忍不住就去聆听鸟儿的歌喉。回忆的步伐不快不慢，却每一步都踏在天明的心上。
他觉得心跳声能盖过那些鸟儿的歌声了。以及脖颈火烧般的感觉几乎让他昏厥。
不……不会的……
他的脚步仿佛无休无止，那一刻天明的心跳已经盖过自己所有的思维。他知道这个画面意味着什么。他知道，此时随时眼前都可能暴露出他竭力隐瞒的线索——只要记忆中的他看到一滴血、任何一棵断裂的竹子，都可能暴露他当初在雪地里找到星魂的事实。他和星魂因命运弄人，第一次在雪地里相遇的场面……若星魂看到那场面，他到此所有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突然，星魂用内力猛力一推，天明差点眼泛金星。
他还有机会。只要他的秘密还没有暴露一刻，他就一刻都不能放弃抗拒。
瞬间，天明感觉后颈的咒印主宰了所有感官。这可恶的咒印头一次能如此顺从他意，与他自身融为一体。那一刻他的头脑是完全空白的，没有一丝意识和理性，单纯有一股熟悉的能量从后颈涌出。他仿佛再没有被牢笼禁锢，借着这外来的力量，直接迎着星魂的内力向前冲撞去。
他能感觉到星魂的阵容乱了。对方根本没意识到他会突然抵抗，天明的回忆闪了两下，眼前又出现现实中那个昏暗的牢房和星魂背光的身影。他听到对方气急败坏啧了一声，但是立即反应了过来，聚集了内力与他的相搏。天明也不堪示弱，用咒印的力量与星魂的真气针锋相对。
然而，毕竟他的咒印总是时灵时不灵。而在内力被封的情况下，天明只能借这股蛮力猛冲，面对星魂强大能量的推阻，他很快就力不从心、败下阵来，被星魂占了先机。
在反抗之力被推回的那一刻，他痛苦地呻吟出声，强大的气力迫使他脑袋向后一甩，脖颈的骨骼发出清晰的响声。这回星魂闯入的方式比之前更加粗暴，仿佛用行动警告着他不要轻举妄动，回忆的画面又强行恢复眼前。
雪地反射的阳光令人眼盲。但是一束束发黄的竹竿却清晰可见。突然，他的眼角似乎闪过了的什么。就在一侧的竹林。好像是断裂的竹子……
天明又猛地挣扎，回忆变得模糊起来。
震耳欲聋的脉动声不知是他的心跳还是咒印的跳动，但是每一下都给他更多反抗的力量。这一回，他聚集的气力比之前更加强大，像是已经准备好临终的一搏，光靠蛮力向前推去，使得眼前的画面都像水面一般泛起了波纹。这回他完全借着出其不意的优势，瞬间乱了星魂的阵脚。
读心之术被天明的蛮力一举打乱。雪地和竹林的画面很快从已经模糊到不清不楚的一团撕裂成一片片光点，散开变小，最终脸最后一丝光点都消失在一片黑暗中。那个回忆重新沉入汪汪的脑海中，再也寻不到了。
星魂沉默片刻，隐隐的愤怒几要爆发。就算是局外人也能略微能看出这个回忆的蹊跷，心知要想再找回它可能比登天还难，星魂的愠怒开始升温，已经准备好了要用尽蛮力来惩罚这不知好歹的小鬼。可他还没有机会这么做，天明那无阻的真气就径直打入了星魂的脑中。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两人都还没机会意识到具体发生了什么。天明只觉阻力突然间消失了，就像切菜的刀终于穿破硬壳陷入柔软的瓜肉，黑暗中像是有烟火一闪，金光在他的眼前炸开，纯白的光屏占满了视线。
耳边响起沉重的鸣声，占据了所有的思绪。发生什么事了？那一刻他好像突然窜了另一个空间，但是又好像一动也没有动。他的身体仿佛还是自己的身体，但是一切却又总觉得有那么点陌生。
天明眨了眨眼。他睁开眼，能够看到眼前睫毛的阴影、顺着树叶的间隙照射下来的阳光。
温暖的风吹拂在脸上。像是晚春。初夏。绿油油的树叶，令人沉迷其中的密林深处。模糊的视线隐隐聚焦……除了焦点以外，其他的画面都还是模糊的。
他不在黑漆漆的牢房里，面对的也不是在对他读心的星魂。这只能证明，他漫长“梦”还没有醒。
可是他又在哪里？又是另一个记忆吗？

天明试图想起这是什么时候的回忆。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如此模糊的画面，仿佛已经是陈旧的记忆了。就连从树荫流露下的阳光都显得泛黄。接下来，回忆之人的视线突然向下望去，让天明看到一双苍白的小手，从视线中伸出，将衣服丝绸的下摆在腰际系好，凝视着裹在锦鞋中的脚小心翼翼地迈过一棵巨大的木桩。
他的手……？
虽然很短暂，但是天明敢肯定那绝对不是他的手。那双手那么苍白，而且即使幼小，却又出人意料的骨感。
注意着脚下的步伐，他走在障碍重重的林地中。巨大的槐树落下阴影，时不时透下来的光点刺得他眯起眼来。同一双苍白的小手拨开前方的树枝，又跨过一棵坠落的树干，低头，似乎开始寻找地上的什么东西。
稳稳地一步步走下去，同时左顾右盼。甩头的时候偶尔有一两根乌黑的发丝甩到脸前，回忆之人就用手指将它们别回耳后。眼前森林的景象不停在眼前掠过，就这样仔细地找了许久，可能得有一炷香的时间，他的眼角有什么毛茸茸的物体闪过，吸引住他的目光。
视线赶忙转向物体出现的方向，先是疑惑地在大致方向的附近徘徊了片刻，才终于聚集在躺在地上的物体——一只毛茸茸的野兔。
那是一只受伤的野兔，像是被狐狸或是狗咬到了腿，虽然看起来还活分着，却因一条被咬伤的腿无法逃开，不得不拖着腿在草丛中向前爬着。那是一只身上带点黑白杂毛的褐色兔子，虽然没有雪白的家兔那样有着纯净又招人喜爱的外表，但却有一双又黑又亮的有神的眼睛，在听到他的声音时，更是一个激灵就扬起了头来，左看右看、浑身戒备着。
看到受伤的兔子，他似乎松了口气。只是停顿片刻，像是在寻思着什么，然后便缓慢小心地上前，在孱弱的小动物跟前蹲了下去。又是那双苍白的小手前伸，试图把受伤的兔子整个抱在怀里，但是指尖还未碰到耳朵，却引来它惊恐挣扎的动作。因为受伤而无法躲远，但那只巨大的黑眼睛却侧眼瞧着他，小巧的鼻子正焦急恐惧地颤动不停。
天明听到轻柔的嘘声，但那似乎是个陌生男孩的声音，从他自己声带里传出，那感觉十分微妙。男孩的呼声无比温柔，有意安抚着那受惊的小动物。对它轻语，直到它变得不再那么排斥，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托在两手中，用长长的丝绸的衣袖包裹着，站起了身来。
他能清晰感觉到手掌间那毛茸茸的触感，兔子那沾了血液和泥土的毛发硬硬的，暖呼呼的身体随着小小的动物每一声喘气微微膨胀又收缩。可是他剩余的感官——听觉、视线，都变得无比模糊，他若稍有分神，就会立刻忘记自己身处何方，仿佛此时怀里那个孱弱的动物就是他感受的世界。就像在梦境中一样，像是回想起一个已经变得模糊的回忆……
天明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只有太阳投射的金光能穿透他的视线。但是他还是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包括那双穿着丝绸长袍的出奇苍白的小手，和怀抱着的暖呼呼的野兔……手指的触感是那么清楚，让天明忍不住想要尝试去控制那双手臂。只是这具身体已经不属于他了；他感觉不到自己原本身体的存在，仿佛他的灵魂已经被禁锢在了这个孩童的身躯中。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抬起了眼来。天明试图回想自己发呆了多久，但是刚刚发生的事情感觉上仿佛已经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只知道，森林变了，他的怀里不再抱着受伤的野兔，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小孩，身高比此时的他还矮一两个头，脸蛋圆乎乎的。
男孩咧嘴笑得很甜又有点傻傻的，稚气的脸孔遗失在阳光中，只有偶尔才能看清他的五官。那大概是六七岁左右的小孩，正是换牙的年纪，但少了的那颗门牙却无法掩盖可爱的长相。男孩白白净净的，身穿的衣服也是少见的绫罗绸缎，多半是名门贵族的孩子。
小孩正用肉呼呼的小手拉着他的手。手掌比他的小了一圈，所以只是攥着他的食指，一边精力充沛地扯手臂左晃右晃。咯咯的笑声像铃铛一样清脆。
天明觉得有些亲切。这个孩子让他想到了自己，每一个无心的举动都仿佛和天明的一样，有些大大咧咧，但还是给人种温馨的感觉。
『你说的那个事物在何处啊？』
缺牙的小男孩突然说话了。还有着奶气的声音因缺牙吐字不清，虽然染上一丝童音，却有些出奇的可爱。
接着，之前那个声音也回答了，天明仿佛能感觉到嗓音吐出时喉管的震动。
『快到了，我只会给你一人看，你可不能声张。』
这声音虽然也是稚气未脱，语气却像大人般成熟。从自己口中脱出的嗓音，因喉管震动的回音而稍有扭曲。
他们在阳光下走过一小片树林，最终在一个很矮的悬崖脚下停留。他脱开了小孩握着他的手，一个人走到了悬崖壁前。

『在哪里？』
小孩的声音又从后方传来。他没有回头，也没顾上回答，而是来到山崖上一处掩饰很好的凹陷，那里铺了一层树叶和干草。他跪在地上，伸出一双白净的手来，将那里的草叶全部从墙上挖掉，展露出石壁上一个小小的洞穴。
男孩这时候也来到了他的身边，弯下腰来向洞里窥望进去。向上撸了一把宽大的袖子，同一双苍白的小手伸进小小的石洞里，摸到个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从洞里抱了出来。
他耳边瞬间就传来那个缺牙小孩惊喜的呼声。他怀里抱的正是刚才天明见过的野兔，一双黑乎乎的大眼睛闪烁着，小小的鼻头抽动了几下。它受伤的后腿已经被包扎好了，被血染脏的毛发也似乎仔细清理过。小小的洞穴里还铺满了他所能找到的所有棉花和碎布，为它搭了个舒服的窝。
『好可爱！』小孩惊叹，『让我抱抱！』
他怀里抱着受伤的兔子，迟疑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将它小心地递出去。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要非常小心。』
男孩接过兔子，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动作虽然有些笨拙，那专心致志的样子却还有些可爱。
『它是阿罗你找到的吗？』
『我那天上山，看到它被山猫袭击咬伤逃掉。后来我在草丛里找到了它，就偷偷放在这里给它养伤。』
『可是大人不让养啊？』
『就因为不让，所以才只能养在这里。』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对话童言无忌，这期间，年小的男孩一直低头盯着怀里的兔子看，还伸出肉呼呼的小手，笨拙地抚摸着它软软的毛发。
『阿罗阿罗，它一定很饿，下次我带点吃的给它好了，兔子喜欢吃什么？』
男孩的话似乎令回忆的主人有些担忧。他若有所思地回答：『我信你才给你看，如果我爹知道的话肯定很生气。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
明明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声音稚气未脱，却像个大人一样谈论信任或不信任的话题。整个场面完全是两个孩子说着他们还不理解的事。但是眼前缺牙的男孩还是使劲摇了摇头，怀里紧紧抱着兔子。
『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我肯定会保密。』
『确定？』
『要不我们拉钩？』
男孩说着，伸出肉呼呼的小手，勾起小拇指来。他迟疑一下，也伸出那只苍白的小手来，小指和他钩在一起。
『拉钩。』
两只手钩在一起的回忆逐渐变得很淡，但这一次眼前闪过的不是白光，而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红色。
耳边传来自己的喘息声，沉重而急促，伴随着耳边的鸣声和奔跑的脚步，踏着地上的松针和草叶。
从杂乱无章的步伐听来，他像是已经慌乱不能自己，直到疲乏，脚步才慢了下来，从快走变为慢走，但上身依然晃荡着，恍恍惚惚、神不附体。
天明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意识到，刚才那片红光并非回忆跳跃时的光晕。那是真的流淌在眼前的一片鲜红，天明惊恐地发现，那是一种黏糊糊的液体，糊在回忆者的左眼上。阳光透过红色透入，晃得他睁不开眼，只有等脚步慢了下来，才能隐约透过不明的液体看清这个森林，以及隐约感受到拖着身体行走的两脚。最终的目的地似乎是林间的一弯小溪，涓涓流过黑漆漆的岩石向山下而去。他拖着僵硬的身体，扶着一块光滑的大石，在溪边伏下了身去。
眼前的液体已经开始结块了，从刚刚的鲜红变为发棕的深色，黏在睫毛之间，连眨眼都变得困难。他已忍不住，几乎希望可以全身投入清澈的溪流。之前的那一双苍白的手伸到眼前的画面中，陷入小溪的清泉，舀起一把水洒在脸上。
他蹲在溪边，将脸上的浊物洗净。接着又开始用水清洗双手和手臂，同样沾满鲜红的两袖沉入溪水中，湿了一大片。
到这时候，天明才意识到他身上几乎每一处都喷到了血——脸上、双手、双臂……溅到衣袖和领口的血污，甚至偶尔垂到眼前的发丝都因干涸的血液粘在一起。两手上的血那么粘稠，在手间湿湿滑滑的，用流动的溪水冲洗了五六遍，都没法洗净每一个角落。
天明觉得有些反胃，但是他死也料不到接下来的景象。回忆的人似乎终于放弃洗刷两手，而是伸手入怀，那动作僵硬又缓慢，如有不知名的力量驱使着一般。他最终从衣襟中掏出一样东西，大概只有婴儿的拳头一样大，上面带着粘硬的绒毛。待天明看清那是什么，顿时惊恐万分。若这是他自己的手，或许已经吓得将那事物丢掉然后向后倒下了。
那是一只兔子的头颅。
黑大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毛发被发黑的血液染得已看不出本身的颜色。头颅从脖子处一刀切断，还能隐约看出鲜血溅出的花纹。一动不动眼睛的眼角处、紧咬的牙间，全都聚集着黝黑的血块，触目惊心。但这都不算是最可怕的。野兔原本那小小毛茸茸的一对耳朵，也被人切掉，只留下两块血肉模糊的疤痕。
天明喊不出来，他只感觉惊呼声困在了喉咙里。那只残缺不全的头颅被握在苍白的手里，注视了好一会儿，接着，手的主人便将它抛进了溪流之中。
他目送着那颗脑袋被水流带远，最终再也看不到。天明感觉浑身发冷，若他的意识还留在自己的身体里，此时应该已经在颤抖不停。
做完这些后，手的主人又在溪流边伏下了身来。这是天明第一次看清水流中自己的面貌。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苍白的肤色和漆黑的头发有着强烈对比，一双沉默的眼睛满溢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让天明恍然大悟的是，那张还带着血污的脸孔出奇眼熟。深蓝色的眸子像是能看穿他的魂魄。这张脸他是见过的，即使年龄于现在相隔十多年，他还是能分辨出那人面部的特徵。毕竟，他在山洞里照顾他的时候，可是天天都将他的面容记在心里。
隐约已经明白了此时他面前的是谁、他在亲身经历着的回忆属于何人，这反而令天明如坠入更深的梦境一般，沉浸在这个记忆中，被梦幻般的迷雾所吞噬。

第二十四章回忆
————
天明眨眼，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只有走廊里幽幽燃烧的火把，透过铁栅栏进入他的视野。
鼻腔里充满潮湿和腐朽的味道，耳畔有不知来自什么动物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是何时又回到这个牢狱当中的？已变得不能再熟悉的腐烂味让他头昏脑涨，只是还未完全理清自己的思路，天明已经先然反应过来这里并不是他的牢房。这和他被关押在赵宫的牢室结构有微妙的不同。而且，星魂无处可寻，他却反而能听到牢外走廊里传来的两个陌生男子的议论声。
天明猛地清醒，瞬间就明白过来。他还未离开这个噩梦。到此时也依然在星魂的回忆中。
他只想倒抽口冷气：周身的温度很冷，片刻过后更是止不住地浑身瑟瑟发抖起来。潮湿的寒意几乎与他被囚禁的牢室一模一样，连指尖都被冻得快没有了知觉。回忆的主人——年幼时的星魂那小小身躯蜷缩在墙边，半张脸都埋在自己环抱的双臂中。衣物上染的血液因地下潮湿的空气从干涸又变得湿润，黏在身上，让人喉头不由自主地恶心。他只露出一双眼睛、微蹙着眉，虽然脸颊上还粘着血痕，却不妨碍他清晰地看到栅栏的外面。
天明想起了溪流中的倒影，水中星魂那年轻将近十年的五官、深邃的凝视。他不知所措，而那之后发生的就像一场梦。以至于他甚至想不起现在这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回忆。
黑漆漆的牢狱笼罩着让他喘不过气来，天明永远也不会想到那个高傲的星魂也曾有过如此的过往。似曾相识的处境，相似到令人发指。想到这里，他内心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看来，真的是风水轮流转啊……
『……年纪这么小，而且又是名门之后，谁能想到居然犯这种事。』
成年男人的声音突然从走廊里幽幽传入耳中，一开始还有些模糊不清，但是说到后半句却变得清楚了起来。另一个男声，应该也是狱卒，带着慵懒的嗓音接话说：
『要对方只是无名小卒倒是可以随意遮去。可是这小子偏偏和赵族的人作对。你是否看到那遗体了？不可思议！那么小的小孩……』
『小声点！』对方紧张地接道，说完还回头看了星魂一眼，似乎是想确保他没有在听。
他一动不动，目光依旧木然地望着正前方。只能用视角的余光探测到对方转过来的面孔。确定过后，那人叹了口气，又回过了头去。
『……虽然这小子家族也不简单，但死者家里的背景实在是庞大。这回连陛下都亲自介入，只怕就连……』
『别人的事你怕什么？』
刚才说话的人很明显不买这套，嗓门依旧很大。接下来他又大大咧咧地迈着步子，一直走到牢门前面，古铜色的脸伸到栏杆边上，一双野鹰般的眼睛毫无顾忌地与牢房里的少年对视。
“他”没有示弱，依然目不转睛地回望着他。而男人接下来的话，是直对着他的目光说出口的：
『胆敢得罪这种大人物，估计不光是这小子……就连他家里的其他人，都得要跟着遭殃。被灭族只怕是难免的吧？』
天明能感受到眉毛蹙起时的紧绷感，食指深深陷入丝绸的衣料，那种赤裸裸的挑衅根本让人难以忍受，怒火的压力堆积得让人心里闷痛。天明无法想象星魂是如何能够任对方这般羞辱还能保持镇定。他就这样盯着那个男人，直到对方转过了身去。
但他目光却没从男子身上移开。天明几乎能想象出少年星魂此时那种怒气待发的眼神，或许就像一只被惹急的猫，随时都可能会挥着爪牙跳上前去。然而待天明反应过来时，星魂的身躯却早已隐隐颤抖了起来。
这种恐惧感，天明非常熟悉。只是，他从没想过那个骄傲自大的星魂也曾展示出如此狼狈弱势的一面。他想要摇头赶走这些想法。如果可以，天明希望直接消除眼前上演的这些画面，不希望自己再暗中为那个**找任何值得同情的借口。
可是同时，他又对一切感到好奇，想要继续留在这个回忆里探索有关星魂的过去。
过了许久，“他”抬起右手，伸直五指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心。冷色调的皮肤，即使是在黑暗中依然显得苍白，天明甚至能隐约看到整只手都还在微抖。
远处的两人继续说着什么，但他都没有在听。少年的身体就这样一动不动，目光淡然地望着手掌，继而又抬起头来无神地望向前方。那一刻，他仿佛能够看清自己的生死。能够想象出族人因受到牵连而被一同捆绑在夯土台上，都是因为他一个错误，而沦为刀斧下的亡魂。
这些想法就像突兀的梦境一样闯入天明的脑海。他不知它们究竟是星魂的回忆还仅仅是自己的幻想。星魂是感到自责和悔恨了吗？那个没有同情心的恶人，他也会自责？虽然这些最终还是和他无关，但天明内心深处总免不了抱有一丝期望。
回忆中的手最终握起了拳头，力气大到指节都开始泛白。接着他又重新抬起了头，这回第一个入眼的事物，是另一只正抓着牢房栏杆的手，像死尸般干枯。
那只手苍白、骨感，干巴巴的皮肤有着皮囊一样的质感，在背景火光的照射下毫无光泽。
他的目光顺着栏杆向上移，来到上方时看到的是一张诡异的男人的脸。似人非人，苍白、干瘪，一头白发束在脑后，目光像无神的死尸一样。那人站在牢门外面，那眼神像是在看他，又像什么都没有在看。瞬间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少年眯起眼来，看向白发的古怪男子身后。
在橙色的火光中，他透过栅栏看到另一个人影。那是个高挑的女子的背影，似曾相识，一身红衣直袖，一头瀑布般的黑发被扎成一束。他不记得曾注意到女子是何时来的。此时，她明显正和狱卒交流着什么。
女子的气派似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两个打扮端庄的狱卒都对她非常恭敬，随着她的问话，那个胆小一点的男人一直不停悄悄瞥向星魂坐的位置。从他的位置一直看不到女子的面孔，只是过了一会儿，见她从怀中掏出一幅卷轴给狱卒们看，他们接下来，拿在手里仔细审阅。
两个男人交换了下眼色。
狱卒接着拿了钥匙，大步来到牢门前牵起门锁。随着一阵金属碰撞的叮咚声，打开牢门让开了路。红衣女子不多看那人一眼，一双凤眼早已锁定在星魂的身上，眼神满是兴趣。她径直朝他走来，长发在身后飘扬，就连迈步的姿态都带着几分妖娆。

虽然经历了将近十年之久、大司命的样貌比现在要更加稚嫩与年轻一些，但天明还是轻松认出了她的五官。对这个阴阳家高手的回忆，他向来只有憎恶和被折磨时的痛苦。然而出乎天明预料的是，女子此时的脸上却有一丝不寻常的温柔与耐心，熟悉的声音中更是传出一丝难以想象的柔和：
『之前的提议，考虑的怎么样了？』
这话很明显暗示着这并非是第一次交谈。星魂望着她，咬了咬牙，却什么都没说。
于是，大司命又进一步蛊惑道：『若再不抓紧时间，或许就来不及了。你的父母怎么办？整个家族的人们呢？因为你的一个过失，就要连着他们也……』
她的话故意没有说完，一双有神的眼睛颇有深意地瞥向他。他抿着唇，眉毛紧皱。
他知道此时只有一个回答是正确答案。因此他说道：
『……我没别的选择，不是吗。』
从喉咙里飘出的这话含着无奈。是大司命脸上温和的表情没有削弱。反而，她向他伸出一只手来。天明注意到，那只手的手背此时已经开始产生偏粉棕色的色素，已经迈近多年后将和手印练到炉火纯青时两手的鲜红。
『在阴阳家，永远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下一刻，似乎持续了很久。
当他自己那只苍白的小手去接受大司命的邀请时，天明觉得耳边仿佛突然鸦雀无声。就连牢房里耗子的叫声都一并消失不见。他的世界一片空白，除了手与大司命相握的触感，其余全都是模糊的。
只有一句话能够挣脱出宁静，响亮地传入他的耳中：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阴阳家的一员了。』
温和的语气，却带着决定性的叙述。
当感官渐渐恢复，他正跟在大司命的身后。阴暗封闭的地下阶梯，他顺着上坡的台阶，正一步步向陆地走去。十几丈开外，他已经能够看到一丝阳光。触手可及的自由与新生。
还有不足十尺就能够重返光明，天明能感受到星魂加速的心跳，仿佛已然等不及要攀爬到最高处。去见他的族人。
就在这时，大牢的门口突然被一个影子挡住。
大司命停了下来，于是星魂也被迫止住了脚步。他强压下激动的情绪、眯眼去看。
待视线清晰起来，他能够看到那个逆光的影子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牢房外盯着他的那个白发的鬼脸男子。
男人僵直地从阶梯口下来，大着步子，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大司命身边。而后倾身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天明听见大司命叹了口气。吐出的气息在幽深的地牢走道里泛着回音。
星魂眯起了眼。不知是否是光线使他产生了幻觉，女子眼角那一刻仿佛闪过一丝愧疚，但随即既逝。而等她转过头来面对自己时，大司命的脸上只剩下惋惜。
天明等待着她说话，但却能感觉到血液已经上涌到额头了，心跳声咚咚在耳边回响着，震耳欲聋。他有不好的预感。
大司命沉默，抿着嘴唇，似乎有何事让她难以启齿。
他激动的浑身都在颤抖。天明能感觉到身体被脚跟带动着开始微微颠簸，已经准备好蓄力，忍不住下一刻就冲出大门，去见他的父母和族人。
『怎么回事？』
他不耐烦地说道，语速快到几乎要语无伦次。
为什么要继续浪费时间？他明明已经离光明只有几步之遥。
他的催促似乎终于让大司命的防御塌了下来。她抬眼，怜悯的眼神包含千言万语。她启唇，准备言语：
『——』

“你还想看到何时？”
来自过去的幻象突然被真实的声音打破，反而它却显得不真实了。
天明浑身一僵。这声音不是别人的。
那一瞬间，天明又一次恍如隔世地感觉到另一人气息的存在，这一次对方的气息是如此接近，吐出每一个字时，呼吸都将将能碰触到他脸上的皮肤。就好像他与对方的灵共用着同一具身体，一同被困在这个名为回忆的狭窄牢笼中。这感觉让他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身边的空气渐渐变得稀薄了，同时被定格的回忆仿佛像蒙了一层深色的薄纱，光与色彩都逐渐消失，直到身边被黑暗笼罩。唯独只有从门**入的刺眼的阳光还是白色的。
天明喘不过气来，紧张地使劲眨眼，想要从这片模糊的景象中看出什么。但是等他的视线愈发清晰，那个白色的光团却渐渐融为星魂的面孔，苍白冰冷，一双深蓝的眸子似是无神又好像意有所指般地与他对视，除了微蹙的眉头之外，完全面无表情。接下来，天明也能渐渐看清他的全身，身着他印象最深的那身紫色衣袍和狐毛的裘皮，仿佛凭空出现，在黑暗中点亮。
星魂只是垂手站在那里，身为一片黑暗中唯一的形体，目不转睛地看向他。
天明只觉得喉咙发干，不知是紧张还是其他的原因，血液不停涌上面部，感觉汗流浃背。
“星……星魂……”
他完全懵了。他应该还身处星魂的回忆中才对。天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是不知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觉得此时眼前的星魂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现在想来，天明的认知都随着幼时的星魂瓦解，再看到此人，就仿如隔世一般。
“我、我……”
他张口，语无伦次地想说些什么，甚至是要为自己辩解。只是他话还没出口，已经听到对方那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峡谷中、泛着回音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想说的话：
“从这里滚出去！”
星魂是压着嗓子说出来的，即使是在梦中，也能清晰听到语气中的咬牙切齿的威胁之意。
天明闭上了眼，紧张地吸了口气，想要压下剧烈的心跳。他如此的茫然，可他的意识却像有自己的手臂一般，紧紧地攀挠着这一切，让他无法剥离这一切。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星魂的身影已经向他欺压过来。
在没有光源的黑暗中，他却仿佛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投下的阴影逐渐蒙蔽自己的视线。星魂的面孔最终不在视野中了，他只见到满满一片的深蓝色和狐裘的披风，被笼罩的感觉扑面袭来，让他感到快要窒息。
接下来，他看到星魂那深色的衣袍中探出一只手，苍白的手腕在袖口截断，展开骨感的五指，向他伸来。
这时天明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跪了下来。他的意识被那种无法抗拒的压迫力所制，不知不觉双膝已然被强迫着地。而星魂站着伸出的那只手，此时位置刚好能掐上天明的脖颈。
“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幽然的声音带着回音，阴暗而冷酷。话语间，索命的手已然伸到了咽喉。
“我——”
天明的声音已经变得像蚊子一样，星魂的气息像是一堵内力组成的墙壁，压迫得他压根喘不过气，想要为自己辩解，话语却出不了口。
我要窒息了……
这是天明唯一能想到的话。星魂的愤怒已经超越他理解的程度，那一刻他真的相信对方会就此要了自己的命。
他已经感觉到对方的手指碰触到脖颈的皮肤了。光凭那充满压迫感的气息就足以置他于死地。
但是，却就在这千钧一刻之时，他突然听见有人从远方高喊：
『不！我不相信！』
星魂的动作一僵。要锁住天明咽喉的手开始颤抖。
天明只觉得浑身发冷，一时间什么也想不到。
那个声音开始哀嚎。那是一种像走入绝路的猛兽般的嚎声，既悲凉又愤慨。呼喊声没有间隔、没有所指之人，只是单纯情感的宣泄，已走投无路时绝望的吼叫。

他头脑昏沉，一开始只觉那声音像隔着一堵墙壁远远传来，但很快，那遥远的声音却好像近在耳边。
仿佛就是从他自己的喉管中发出的一般。
星魂的手再无动作了。天明能感觉到对方意识的瓦解，之前那种压迫感几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奇怪地抬起头，顺着那只还摆出抓的动作、颤抖着的苍白的手向上，看到星魂那一双睁大睁圆的眼睛，没有在看他，而是像突然回想起了什么，呆呆地望向远方。
接下来，他看到星魂的眉头拧起，紧闭双眼，像是痛苦万分。
而随着这一切，少时星魂的哀嚎声也变得越发强烈，震耳欲聋。相比之下，来自真正星魂的气息反而显得不复存在。
过了好一会儿，天明才意识到那只作势要掐他咽喉的手已经无处可寻。他使劲眨眼，想要看清眼前，但是星魂的身影也已经瓦解在黑暗中。他的意识早已回归到那个昏暗的地牢中。他此时正跪在地上，还摆出向门口奔跑的动作，却已浑身无力。
他挣扎着，撕扯大司命紧钳着自己上臂的手，但他的动作已经变得没有力气，相比之下大司命抓着他的力道像是有着千斤重量一般。天明的耳边能听到歇斯底里的哭喊声，那种绝望隔着时间与记忆的屏障传入他心里，天明感受得到星魂的痛苦，能尝嘴里的苦涩和明知对此无能为力的绝望。
『冷静一点！』
他听到大司命扬起声音，试图压过他的喊叫说服他：
『现在再去已经没用了！你会有生命危险。』
星魂没有回答。他的哀嚎声已经渐渐变为无力的呜咽。
大司命继续说下去。
『赵高早已对你们虎视眈眈，你只是一枚棋子。你族人们的死，并非你能改变的。』
『不——可我必须得……』
天明听到童年星魂的声音。
他又一次试图挣脱大司命的手，却被对方用双臂拦下。
下一刻连天明也未准备好。大司命双臂一揽，将他整个抱在怀里，动作除了怜悯还带有一丝少见的疼爱。他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的声音却无比令人心安。
『被斩首的人是无法复生的。但至少你还活着。你还可以带着自己家族的意志活下去。』
他的挣扎变弱了，身体在颤抖着，可他还是没有放弃，使劲摇头仿佛要将对方的话隔离在外一般。
『这样鲁莽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大司命的声音擦过耳畔，那么近，几乎能催人入睡。不知不觉中，天明意识到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动弹了，而是像木偶一样站在原地，任对方抱着，只有双肩还在微微颤抖。眼底的压迫感发酸，但是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神色呆滞地抬头，看到从大牢门口摄入的阳光，那是他永远无法得到的光明。
触手可及却再也得不到。
天明能感觉到脸颊有单单一滴液体从眼角坠落。他没有伸手抹去。大司命仿佛也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异常。
她安抚的声音又传入他的耳中：
『你现在既然是阴阳家的人，阴阳家就一定会保你周全……』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眼前变得一片黑暗，耳边嗡嗡的鸣声震耳欲聋。在黑暗中，他似乎听见有什么人在叹息。但他不知那是否出自自己的喉管。

天明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无法下咽，这些景象让他难以呼吸。原来这就是星魂的过去。从记事起，天明自己便是孤儿，他没有亲人、没有家，生命中唯一出现过可以被称为亲人的就只有盖聂一人。天明从未抱怨过自己的经历，但他却永远无法想象远远不同于自己经历的人，在曾经拥有过这一切之后却在彻夜间失去，那样的感觉，究竟会有多痛。
光是想到，天明就觉得心脏处有隐隐的胀痛感。这让他感到疑惑，却也突然惊慌失措。这种时候却还会想到这些……为这个根本不值得的人感到悲伤。真是可悲。
不。星魂并不是值得他为之忧伤的人。一点也不值得。
黑暗持续了很久，可天明沉浸在百感交集的情绪波动中。时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时而却又突然被一波难以阻止的悲伤所吞噬。脑海就像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各种各样的感情都在其中交融。不知该感受什么、自己真正的感受又是什么。
直到光明重返、视线足够明亮时，天明才自己手掌模糊的轮廓。那是“他”的手掌，雪一样的苍白，却溅满鲜血。
地上的画面一开始是模糊的，但是当天明在这个回忆中扎稳了双足，眼前的景象也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地上浑身是血的男人仿佛还有一口气，原本束起的白发此时围绕着后脑散落一地，被血液染得污浊。天明知道他没有死，还能看到那具身体微弱的挣扎、听得见异常清晰的喘息声。他看见星魂置于画面前方那只染血的手紧紧握了起来，一时画面突然变得清晰许多，鲜艳的颜色和每一道锐利的线条，就仿佛回忆的主人有意识想要将这一刻的情景记在心中一般。
天明这才意识到，他们身处的地方像是室内，又仿佛不是。紫色的屏风和魔幻的挂帘，笼罩在一片宛如星空的穹顶之下。每一只灯烛都散发着诡异的蓝光，然而即使没有那些灯光，房间也已经被虚幻的银河所打亮，毫无困难便能看清倒在他面前白发男子无力的身影。
这个时候，他说话了。
『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选择用钝剑来杀你？』
这声音一出，让天明浑身反射性的一阵颤抖。依旧是熟悉的声音，只是和童年的语调有天壤之别。此时的星魂已开始变声了，这是典型少年的声音，可却不带丝毫普通少年该有的情感。
这个声音冷酷、无情，宛若驾驭在生死之上，用弱不禁风的一根丝线将人的命运牵于指尖——随手一掐便能让别人的生命熄灭，而他或许不会为此眨一下眼睛。天明感到恐惧，最多只不过过去几年的时间，却足以让一个人变得判若两人。
天明不知星魂的改变究竟是出自阴阳家对他的影响，又或者……
眼前的男人缓慢地抬起了头来。虽然见过他的脸，但天明还是被吓得浑身一个颤栗。毕竟那张原本就像极了死尸的面孔，此时更是像冰面一样的苍白，再加上从嘴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下巴，看上去比之前更加吓人。
对方的目光除了怒火和嘲弄外，似乎还带着一丝丝惊讶与恐惧。星魂却泰然自若，没有顾及其他，而是神色淡然地从地上捡起了刚才用的剑，用男人的衣袖将它擦干净。
他甚至都没有抬眸，而是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只因为带着锈迹而映不出倒影的剑，不慌不忙地工作着，像是随口说道：
『因为我更想感受亲手用它切断你的筋肉的感觉。这一刻，我会好好记入脑中，永不忘怀。』
这话说完，他就听到那男人沙哑地笑了一声。
『怎……怎么？你是星魂，一到私人恩怨，却又、又变得……变得……这般不干脆了？』
星魂擦剑的动作停顿了片刻。他抬眸，看着那个嘴中还在不停冒血的鬼脸男人。他眉毛微皱，似是有些恼怒。但回敬的语气却是出乎天明预料的冷酷：
『你希望我用聚气成刃让你死，好让你死前能少吃点苦。可惜，我不允。』
他说完，终于停下擦拭那把已经不多过**的钝剑，随手插在了地上。接着，缓缓向男人走近几步。
他就这样仇恨地望着男人，对方也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一开始极度愤怒的眼神逐渐化解为心虚与恐惧。仿佛是因为已经得到了想看到的结果，星魂这才说话：
『给齐儿下咒的是你；去让赵高说服陛下、斩我族人的是你。而为我设计圈套、拉我入阴阳家的人，依旧是你。』
这不是问话，而是再明显不过的叙述。就连身为局外人的天明也能听出，这定是经过了多年努力的调查挖掘才获取的信息，而星魂也非常肯定自己的判断。
男人的脸有些扭曲，嘴角使劲下坠的模样更容易让人心神不宁。天明看见他的嘴角和眉头都在抽动，像是意欲开口，却想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道：
『这些事……大司命大人也知道，你为何不、为何不……』
『大司命确实被东皇的命令拖累，』星魂很快答道，『但是，执行任务的却只有你一人。』
『笑话！』男人冷笑着说，『你、你为了私人恩怨，杀——杀阴阳家的人……就不、不怕东皇大人知道后会……？你可别忘了，要没有我的介——介——介入，你根本就没有今天！』
他顿了顿，将牙齿咬得发响。没过片刻，突然呐喊道：『星魂！别忘了是谁你才有机会加入阴阳家！若没有阴阳家作你的摇篮，如今你什么都不是！』
『用计让我入阴阳家是你犯的最大错误，否则我也不可能坐上护法的位置。相比之下，死你一个区区小卒，东皇大人连眼也不会眨一下。』
无意再听对方的回答。星魂将钝剑留在地上，甩袖准备离去。
天明能够看出男人身上留下的剑伤已经刺穿了左肺，估计过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要气息用尽而死。星魂没有再在此地逗留的意义。
迈过男人的身体离开时，他连目光都没有低垂片刻，似是已经释然。
他的态度似乎惹怒了已经离黄泉半步之遥的男人，不顾肺部传来的痛苦，对方突然在他身后喊了起来。
『可笑，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自己的命运了么……』
男人停顿一下，气息短促。星魂虽然没有回头，但是脚步却停了下来。天明听见男人喘息的声音，似是用了许久的时间才找回一口气，继续他的话：
『阴阳家耐心培养、训练你，你才能有如今的成就！否则，你怕是连我的手指都碰不到！』
星魂不动声色，但是已经不想再和他纠缠。没等他说完，又抬足前行。
身后的声音加快了语速：
『你以为阴阳家为何要费尽心机把你留下？因为你天赋异禀？错了！』他说，『是因为你的杀性！你天生向往杀戮，这是——是你改变不了的！』
他开始大笑起来。
星魂未加理会，脚下的频率和以往一样，不慌不忙。
狂笑中，男人加大了嗓音：
『你忘记自己在屠杀那个小孩时沉醉入魔的样子了吗？你难道不是因为太过享受屠杀，所以才没有看到他死前看着你的那个眼神吗？？』
『——星魂！这是你的命运！你的血脉是你永远无法逃脱的诅咒！』
天明被他突然扬起的声音惊了一下，但突然强硬起来的气息并没有持续多久。
只听到一道剑气划破空气，伴随着片刻之后身体倒地的声响。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天明还未反应过来，星魂已经收了气刃，从始至终甚至连头也没回。
『将死之人，还能说这么多话。』他讽刺道，语调更像是自言自语。
星魂又准备离去，但很快便停下脚步，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去。
『……还有，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齐儿。』
白发男子大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倒在血泊中，已经再没有一丝生气。
星魂转回了头来，像是已经迷失在遥远的回忆中，呆呆望向远处。喃喃自语：『你还不配。』
最后的话那么轻，而且带着回音，天明差点就没能听见。星魂又抬步前行。他又突然感觉到那种眩晕感了。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让他分不清上与下的区别。而星魂的脚步声继续回响在他的耳畔。一步、两步……这样的感觉让天明反胃，他索性闭上了眼睛，等待这种感觉消失。

它没有立刻消失。甚至当有强光透过眼皮、刺痛他眼睛时天明还能感到盘旋的余波，让他晕乎乎的，判断力都变得弱了许多。
他试图睁开眼，但是画面一开始都是模糊的。
一个颤抖、几欲窒息的声音从他的喉管中传来：
『……齐……齐儿？』
过了好半天，天明才听出这个声音。这个意识，让一切突然间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回到了那个森林。和之前回忆中那个缺牙的小男孩一起来的山壁旁。
鸟儿的声音已然被嗡嗡的耳鸣声所压过。他什么都听不见，却唯独能清晰听到自己讲话的声音。
山间和透过枝叶的阳光仿佛还是那般明媚与美好，陈旧却不失真，但他却什么都看不清。让天明差点就以为这都是不真实的。
而那个缺牙男孩，此时正在他面前一丈开外的地方、伏在地上。一手举起一把沾满黑漆漆血液的刀，另一只手则掐着一团血糊糊的物体。
他的手开始颤抖。他浑身都在抖。眼前的画面不停闪烁和震动，模糊得根本看不清孩子的面容或地上的物体。然而过了一会儿就总会有那么一刻画面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而天明那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的，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血肉模糊。一地的内脏。肮脏的毛发像干枯的杂草。
以及那绝对不会认错的、属于野兔的一双耳朵。
他的目光落在掉落地上的那双兔耳上。耳朵底端有两道深红色的切口，兔子的一对可爱的绒耳已经被人用刀残忍地割下。他战战兢兢地扫视过那一团血肉，除了一地的内脏以外，早已分不出哪里是野兔的头、哪里是脚。前不久还是生气勃勃、热乎乎、毛茸茸的小生物，现在却像是一滩烂泥一样摆在他的面前。
天明觉得反胃，几乎立刻就要呕吐出来。但他一动也不能动，目光就只能随着星魂的动作，向上移到那只握着匕首的手上。手指上溅满了血，刀刃已经因血液的干涸而变成黑色。
最终，他把视线移到了那个男孩的脸上。视线依然颤动不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张稚气的孩童的面孔最终转了过来，也看着他。一样的小脸和五官；一样张嘴时能看到的缺失的那颗门牙。但此时齐儿脸上却溅了好些兔血，而且面容出人意外的冰冷、不带表情。齐儿的眼前像是蒙着一层迷雾，看不清雾底，那神色像是着魔一样，让人倍觉不自在。
他过了好久才意识过来。山壁上藏兔子的洞穴外的杂草被人扒开了。就是他信任的那个男孩将兔子拉出来，活生生地刨开它的腹腔、切掉它的耳朵，把这前一刻还活着的小动物折磨得不成形。
这画面让天明难以去看；而星魂的表现——颤抖的双肩、紧握的双拳，也足以向他表明这个人那一刻难以置信的情绪。
“他”艰难地咽下口水，突然间感喉管干燥无比。
『你……在做什么？』
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的话，光是发出声音就足以让他有窒息的感觉。天明开始看到变清晰的齐儿的脸。依旧是不变的圆圆可爱的脸庞、大大的眼睛，但是沉淀的眼瞳反射不出一丝光泽。那种表情及其不对劲，仿佛男孩的心智已经完全脱离现实，被某种更邪恶的力量附体，身体还在、灵魂却已脱壳。
天明觉得浑身都被一种妖魔般的气息所包围。这些都太不对劲了。他的喉咙干苦到快要裂开。身体无比僵硬，但他还是能感觉到星魂开始拖着这副僵硬的身体前进——试图保持镇定，却止不住带着不明原因去颤抖。
齐儿渐渐垂下高举匕首的手臂，脑袋也因星魂的靠近而缓缓抬起。可是他走得越近，天明就越能感受到那种凶兆。齐儿抬着头仿佛要看他，但是近了看，明明男孩蒙着雾的双眸根本就没有在望着他。那双眼睛就这般没有目标地望向远方，仿佛能透过星魂的身体、透过树林，看到那些背后一望无际的空洞。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
天明手脚冰冷，下意识想要喊叫，却不知到底是想要向谁传达些什么。回忆不可阻挡的发展趋势，让他有不好的预感。可他忘了自己只是被囚禁在别人的身体里。什么都做不了。发不出声、没法阻止星魂前进的脚步，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事端的发展。
近在齐儿身前，和跪在地上的小孩就只差一尺的距离。星魂的身体突然猛地向前一扑。
天明感到一阵眩晕，分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瞥到小孩那依旧没有表情的脸和一动不动的身子。借着前扑的动作，星魂顺势一把夺过齐儿手中的匕首。等天明反应过来，他已经骑在了男孩身上，左手握着匕首，右手则擒住对方的喉管。
『你到底做了什么？？？』
这一次他加大了声音。天明能感觉到撕扯干燥的喉管时的痛楚，而他发出的声音也显得极其沙哑。
星魂咆哮的声音却没激发出被骑在身下的孩子的恐惧。对方一句不答，也没有试图反抗。他的眼神直直盯着前方。从这个距离再看，天明才发现那双眸子的角膜前是真的蒙了一层淡淡的迷雾。像刚死几个时辰的死人眼膜上覆盖的乳白色雾气一样，一片混沌。让天明不寒而栗。
可是，天明依旧能感觉到星魂的颤抖。这是愤怒的颤抖。天明惊恐地意识到，这个人此时已经因怒火失去了理智，连他都大致能猜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而这时候，星魂也开始挤压手掌间的那根脖颈了。右手的五指缓缓收紧，直到听到男孩逐渐变得艰难的呼吸。虽然这时的星魂还小，但被他挟制的只是个不过六七岁的稚童，柔弱的脖颈对他的臂力根本不堪一击。没有比掐断它更容易的事情了。他的拇指能够感觉到动脉的跳动，砰砰、砰砰、砰砰，旋律平均一致。
那么容易就能在这里掐断这条年幼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