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口捡了个借口，细究起来是漏洞百出，但仗着我在江苏的势，宗循没有异议，高家更不敢言语，两边都是巴不得凑成这桩事。宗循那闺女在家必是听过教导，殷家的小姑娘怕还在云里雾里，出言点拨她，叫她明白今日事是为何，从的是谁的主意，只管安安心心住着】
你从前在我家住过几年，我母亲一直惦念着你，如此甚好，老太太收到书信必然欢愉，你要想寄信就交给你院里的安婆子
【不擅和这么大的小姑娘打交道，叫她们来也不过是为了把事说清，免去小姑娘心头忧虑，话三言两语过去，再找不出一字半字，起身道】
哪里不方便就差人来讲，我那头还有事，先回了

【日暮归府，已有多半月没回来，这趟过来还是因隔日要去松江府，在这比在衙门走更近些。冬日天黑的早，南地虽比京里天更长，但也已是日暮西山，橘红的夕阳斜映下，园中一应景致都跟着染了色，身边只随着炎二一个奴才，主仆二人都是软底布履，踏在石板路上声音极轻，路经怪石林时猛然停住脚，示意炎二细听】
听见动静了吗？
【晚风袭过枯木落叶簌簌作响，隐隐杂有女子小声泣泣，本不当理会，但这是在自个儿回院的必经路上，反是“将计就计”，重咳一声道】
谁在里头避人，出来！

【身边没带内眷在任上，便似是给了个信儿出去，莺莺燕燕袭扰总是不绝，而自发妻早逝后，更是变本加厉，杜而难绝。人往高处走是常情，想借此攀附亦在理中，不过外头的也就罢了，自个儿家里最忌讳如此，老爷子宠妾灭妻的影儿还在，哪容得他们胡来】
【欲借此杀鸡儆猴，甭管哪个院里的逃不过一顿重责，不料从假山后绕出来的是她，原怼在嘴边的话生吞了回去】
眼见太阳要落山了，怎么还在这
【来者是客，脸色虽仍不善，口气已缓和如常】你没在苏州待过，快进腊月了，这边的冬天也凉，莫只顾贪玩

【便是没注意看，小姑娘语调中的哭腔也难忽视，但我自是少管闲事，让她来住是碍于母亲情面，否则莫说是高家慢待于她，纵是了结她这条小命，亦与我没有太大干系】
我这座宅子从前是个盐商家的，名叫沉香园，到我手里后觉着名太俗气，一时又想不出旁的，匾摘了也就没挂上，外头人取了个诨名叫穆家园，更俗，不过名虽俗，景却好，还是那个盐商在时修缮的，请的治园大家，现在入冬了，景也败了，等来年入春后你和昀姐儿再好好看看也不迟
【无意盘问，更无意留她，摆手道】去吧
【话落又添一句】天黑了众生都出来了，莫要乱走

【年根下衙门不忙别处忙，甚而是更忙，内河的水师不成器，已陈折上达天听，眼看年前是不会有回音了，再等便要是到开印时。既已封印，便不再在抚衙住，来往不大方便，才换过衣裳，外头禀殷家小姐来辞行，险忘了家里还有这号人，收起正在看的信札，着人唤她进来】
客气了，年下街面上乱，明日我着人护送你回去
【高家居住在震泽，回去得过太湖水域，三教九流也都想过个好年，水匪亦如是，囫囵个接来的囫囵个回去，要么母亲那没法交代】
给你姑祖母家的年礼都备好了，你就一并带过去，带我向老人家道安

【和高家并无交集，和殷家也没多少过往，不是母亲大包大揽她这宗事，连这份年礼也能省了，仍是为了顾忌母亲的面子，即便高家如今不过是我辖内一户，该给的面还是得给】
初一？
【搁下信札，坐定笑道】她就在城里住，你在震泽，她离的近，你离的远，无需和她瞎胡闹，在家好好过个年，出二月二了奴才再去接你
【在旁取了封信，递炎一给她】这是我母亲给高家老太太的信，另也备了些京中的杂礼，业已装到你回去的箱笼里

【日前偶然截得一信，拆开方知是她的，无意窥探女儿信笺，却当瞟到“琎”之一字时展开细瞧，原是两个小儿女间的私信，你侬我侬酸掉大牙，那会儿闲来无事，叫人给穆璡添个堵，正也把萧家甩开，不料她半路闯进，白费了我预备的大嗓门婆子，底下人回禀时便猜到一二，而今有来往书信为证，更坐实他二人往来，平心而论我那大侄子皮相上佳，脾性又装的好，难怪哄得小姑娘千里相思】
【手指在圈椅扶手上点了点，瞧见她便想起信中词句】
我母亲安泰，倒是老人家在信中提及过，同你玩的好的几家小姐去她那时总提起你，什么周家老七的，柳家小二的，王家小五的
【话顿，看她道】还是有萧家三小姐

【穆琎是个什么货，外人口中的少年英才，我眼里的驴粪蛋而已，殷寿平自家后院乱成一锅粥，也难怪教的嫡长女半点精明没有，亏得她母亲是个走一步看十步的女子，亲生女儿竟是不会识人。便是知道自个儿侄子掂量的什么主意，仍半点口风没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则愿意看戏】
儿时的玩伴是这样，越大越生疏，难能有几个从小玩到大的
【没错过她脸上异样，当日是她亲眼所见，只是不知如何叫穆璡糊弄去，竟是又信了那小子。拿起一旁公文翻开，意在逐客】
明日走时不必再来辞行了

【出外一月方归，对江苏的绿营水师已是心底有数，沉疴旧疾，到了不治不成的地步，没急着招幕僚相商，而是回自个儿府上躲一清净，目下头脑中并未捋出头绪，唯恐叫人牵着鼻子走，尚还不自知】
【炎二送来截得的四封信函，皆是誊抄过的，原本早就送到该送的人手中，一一展开细看，不由噗笑出声，好个相隔千里的苦命鸳鸯，为赋新词强说愁。暂且放下扰烦的政事，让人去叫殷家小姐过来，时至今时是当定下了，火候到了，再拖不得。点头示意，摆手让炎一拿来京里来的几个匣子】
家里送来些东西，有我母亲的，也有我那几个侄女的，点名了要给你，掺在给我的东西里了，我这一月不在苏州，奴才不敢翻看，才刚瞧见

【到她手的东西定是已经过检看，在她还不知道里头是什么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张果老的胡须做出了几根，捻起鱼食不时撒到池中，随口道】
我母亲来信里提到你了，问你姑祖母身子骨可有起色，你要在苏州还住几时
【余光瞟了她一眼，以前她是什么样早忘了，就是上次见面在去年腊月，也已连个影儿都不存，既存心事了再看，十七岁的小姑娘，已经出落的大概齐了，是到了该议亲的年纪，难怪她继母这会儿把她弄来苏州，又难怪穆璡占着一个想着一个，他们的如意算盘打的响，倒是忘了如今的江苏谁是天】
我们家人丁不算兴旺，能留在我母亲跟前的孩子更是少，几个姑娘眼见大了，该出阁的出阁，母亲院里就更净了，从前穆璡是养在她那几年过，后来大了去书院了，眼见也是要定亲成家，更不能承欢我母亲膝下，也难怪她老人家还时时惦记着你，就是在我穆家儿孙里，能在她跟前六年的也少

【从前看她不过是在看个路人，而今瞧她，却是已搭好箭张好弓，在端详自个儿的猎物，到底可否收入囊中】
【殷寿平是个耳根子软的，叫他个续弦夫人忽悠的五迷三道，高家是什么人家，只需派两个人一叹便知，可他偏生装聋作哑，一味当做不知，只记着是他姑母的夫家，就断然不会亏待她女儿，熟不知隔一辈已是异路人，况且一个远嫁几十年的姑姑】
殷大人既是如此应承了，想来不会作假，不过快到江南雨季，路上不好走，我瞧着是要入秋了才好回
【没戳破小姑娘的念想，他爹望她入高家，高家却不愿收她，两边玩蹴鞠似的推让，当真便宜了穆琎？】
【撒尽最后一把饵，转身道】总也不见你们出去走动，昀姐儿家的园子比这还好看，想跟她去玩玩就去，错过了这个时节，下一季的景就不同了

【脸不红不白说谎话，点头称是，甭说到入秋，就是来年夏又至，殷寿平只怕也不会接他回去，殷高两家在暗中博弈，孰高孰低尚且难论】
千里迢迢而来，不多玩几个地方岂不可惜，昀姐儿是苏州长起的，哪家园景好，哪家庄子别致，哪家的女公子诗书饱读，她心里最有数，你跟着她走不会错
【计从心头起，就此已有成算，既是哪家都不想要她，穆琎又等着坐收渔翁利，这么好的算盘怎好眼瞅着他们打响，到了我的地界，还想千里遥算分毫不失？做梦！擦净手，转身道】
我这不留你了，且玩去吧
【打发了她去，吩咐炎二给方家夫人送到信，约她掬月阁一会】

【夏花开盛，方家夫人差不离给整座苏州城都下了帖子，一座园子分开两边，女眷们占一头，爷们儿们占另一头，两边都起了戏台子，但因隔着算远，锣鼓的点没互相惊扰，只在园外已隐隐闻得唱腔悠扬】
【来的晚，戏已经唱了大半折，一身靛青长袍，外罩大襟马褂，是最寻常不过的打扮，方固德闻信亲迎到园门外，与之寒暄片刻，由得他前头引路，园中虽置男女分席，但偶经某处时仍能听得嬉笑闹声，过他家荷花池时顿住步子，赞道】
咱们苏州城内顶数您这荷花开的最好

【我停步不前，方固德自也随在身边，有闻讯而来的宾客聚了过来，不多时在池边攒了一小撮人，对着满池菡萏搜肠刮肚，吟诗作赋，引经据典，连我这粗鄙之人都不得不由心钦佩，可真是能诌】
【起了个话头，替方家的荷花引了段不长不短的歌咏，负手在旁听了阵，不经意道】
我家侄女也来了？她性子活泼，得她祖母疼宠少有管教，倘有唐突失礼之处，还望方老爷子海涵
【扬首望去，目光扫过对岸边一排垂柳，正遮住大半水榭，折扇合拢在手中转了个弧，指那头问道】
我瞧着那不赖，暑天贪凉，是个做席的好地，怎没把席面安排在那

【生之本能叫她奋力扑水，殊不知给我添了更多的麻烦，女子力气本弱，在生死面前却如个壮汉，如何也摆弄不了，连喝了几句，她总算有一只耳朵听见音，拖个人在水里并不容易，游近岸边时已近脱力，得亏方家的池子在岸便修了几级台阶，又有岸上人借力，两人顺顺当当离水上岸】
【因是女眷落水，一众男客不敢聚过来，可又因我也下水，方固德不得不来，先顾不上自个儿，也顾不上回方固德关切，手臂仍环在她胸前，支撑她倚在怀里，在小姑娘背上拍了几记，要她低头咳水】
昀姐儿听话，听七叔的，池子里的水不净，把脏水都咳出去
【待她咳出几口水，扶她坐正，这才见怀中人哪里是我侄女，分明是殷家的那个小姑娘，只觉周遭气氛一滞，慌松开手臂，可她衣衫浸水贴身，夏衫本就薄，玲珑身躯毕现，慌忙脱下马褂罩在她身前一卷，让给赶来的婆子扶去打理，方才站起对上方固德】
是本官莽撞了，乍听得是家里头侄女落水，一时慌神，叫方老爷子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