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脚下终于踩到地面，方知终于不再浸于水中，而一直吊着的那口气只余游丝，甚至再迟一瞬，大抵便要不省人事。背上受力拍打，只觉吞下的水向上涌，终哇的一声，将积在胸口的水大口吐了出来，一时口鼻不再闷堵，忙大口呼吸，没想却又呛到，边哭边咳，好不容易才将水咳尽。】
【众人围聚来，也仍抱着那只手臂大口喘气，尚在濒死的恐惧中不能自拔，救我那人却松开了手，几乎脱力难支撑，幸而几个婆子力大，连搀带扶将我拉起，又连拖带拽，七手八脚送我去最近的厢房。】
【京城带来的丫鬟哭啼不止，随在身边直唤小姐，勉力够到她的手，侧首时依稀看到身后人群中那一抹淌水的藏青袍角。】

——————至道十四年六月二十
【昏昏沉沉，一病不起，高烧三日才退。纵然身子已有好转，可每每夜晚皆梦见那日溺水情状，甚至更有水鬼拽我双足向下拉，无一次不在噩梦中哭醒，几日间面容消瘦脱了形。】
【然而比噩梦更让人怕的是漫天流言，纵然足不出户，也知苏州城中业已沸沸扬扬，都道那位姑娘与巡抚大人有肌肤之亲，如此名节尽失，日后如何婚配，如何见人，而更有甚者，暗道穆三小姐作伴不过是虚，分明只我一人居于穆家宅院——虽委屈却百口莫辩，不敢再听这混话，躲在房中不出，连三小姐也闭门不肯见，只抱着嬷嬷抽噎垂泪，更不知苏州之事会否传到京城，而琎哥哥知晓后又将如何。】

【悠悠众口，三人成虎，叫炎三到街上溜达了一圈，带回来的故事听的我都啧啧称奇，赶上戏本子里写的东西，不排折子戏出来都是浪费。当日赴宴的都是苏州城中富绅贵人，最知祸从口出的理，但事与愿违，话还是传开了，为之方固德特亲登门告罪，错不在他，自是宽宥于他】
【话说传的广，实则也不过私下叨叨，少人敢拿此谈抚台的闲话，可外头风平浪静，我这座私宅中却是风雨不断，尤其是霁虹阁那，话传的最甚。忖着火候差不离了，步到霁虹阁，没隔着什么屏风竹帘，径自进她内室，在她床对过安了把太师椅，端坐其上，挥手叫一众奴才尽数退下，观她神色道】
我辛苦救你上来，可不是要你再寻一回死

【身在异乡，唯一亲近的便是随我一同南下的丫鬟与嬷嬷，只是那丫鬟比我更慌，嬷嬷也只叹气，一时一老二少皆有苦难言，且闲话既已传入内宅，苏州城中的流言则更可见一斑，人言可畏，甚至比利刃匕首更让人遍体鳞伤。】
【黯然滚泪，他却大步踏入，一时躲向嬷嬷身后，偏偏他不允留人，缩在床角，用被子将身裹了个严。落水时只顾着怕，并不知是谁救我，更无暇想大庭广众与男子亲近会否引来流言蜚语，可待记忆回溯，隐记得他拉拽过我，而我也抱过他的手臂不松，甚至上岸时躺于他怀，身上更卷着他的衣——】
【又一次想起当日种种，不知是怕还是羞，总之无颜对他，也不想他再看我，索性将头深埋藏入小被，而怀中委屈更甚，偏他这样说，再忍不住，闷闷哭泣不止。】

【这座宅子改姓穆前此阁便已建成，但从未来过，自她和昀姐儿住进来后更不好踏足，论数还是头一回踏足，借她哭的劲儿，转目好生掂量了一番，许是叫她俩姑娘住着的缘故，到处都是闺阁气。约莫一盏茶过，耐性磨尽】
行了，你也该哭的差不离了
【入她耳的话先尽数出自我的口，自然明了她哭的是什么，除去所谓贞洁名声，怕更让她介怀恐惧的是她那个小情郎因之弃她而去，心嗤多大的出息，泰然道】
当日讹传是昀姐儿落水，哪想救起的是你，你且捡了条小命回来，有什么亏处？既是木已成舟，众口铄金，恰好你并未议亲，而我发妻早亡，那就这么着吧，将错就错，我三书六礼正迎你进门，任谁还能再道什么闲话？

【哭久也累，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女子最在意的便是名节，于己而言，则更关乎到另外一层，纵然没有闲言碎语，可倘若琎哥哥因此对我生厌——不敢再想下去，刚止的眼泪又涌，垂头抹泪，却越听他的话越隐觉不对，直待他说出三书六礼，惊诧抬头，脱口便道】
不行，不行！
【虽得救因他，可蜚短流长也因他，一时不知该谢还是该怨，然而不论如何也绝不能是这样的结果，且不说已有意中人，即便没有，此举也大大于礼不合。早知七老爷为人不羁，没想竟离经叛道至此，惊慌之余语无伦次，却又无法向他道明缘由，一时急的说不出囫囵话】
您是长辈，老夫人绝对不会同意的，我一直将您看作叔叔，不行，不可以……

长辈？我怎不知殷穆两家还曾沾亲？
【昔日母亲留她在家住，不过是看着她外祖母和母亲闺中的交情，称呼皆是以此来论而已，实算不上什么叔侄，可话从两边说，非要说是也是，非要说不是也不是，全看怎么说，显然她要往挨的着论】
我是个鳏夫，常年放外任，我母亲早巴不得我能续弦娶亲，身边还有个人照顾
【好整以暇靠在椅背上，闲点了点太师椅圆润的扶手，明知故问道】
这是解决目下困局最好的法子，你却如此推三阻四，倒不想着你名节有失的事了，难不成你觉着嫁我委屈，抑或是已有什么心上人了？

【与穆家虽未曾沾亲，可寄居多年，又有外祖母与穆老夫人的私交在先，皆随姊妹称呼众人，而更因琎哥哥一层关系，虽这位七叔虽年长我不过几岁，不仅唤他七叔，心中也一直将他作长辈看待，故而方才猛听闻他那一番话，又惊又吓，支吾含糊，眉头团团拧紧】
不是委屈，我……
【纵然已与琎哥哥两情相悦，成亲不过早晚事，可毕竟出身诗书之家，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此事宣之于口，且倘若传扬开去，众人皆知我与男子暗中来往甚至私定终身，殷家名声岂非因我所败。有苦却难言，一时急哭，汪着泪央求于他】
能不能想想别的法子，真的不行，不行的。

【他们二人往来书信看了不知几封，其内情真意切堪比话本，好似天各一方的苦命鸳鸯，可我知道，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折子戏而已，京里那位如今日子惬意的紧，眼瞧着就能做周家乘龙快婿，与她书信不过应付而已】
【因知这些前因，再看她今日情状，不由在腹内嗤笑不已，不怪叫穆琎唬的团团转】
既没有委屈，也没有心上人，你我不过是男未婚女未嫁，我要迎你为妻有何不可？
【不与她过多缠斗，自顾下定论】你只两条路可走，我予你三日时间考虑，倘若当真不愿，三尺白绫、烈药快刀我替你备下，事后自会替你圆个合适的理由，让你得以落叶归根，可若你三样都不取，我便当你是应下
【起身欲行，复添一语】自然，还有第三条路，只不过我瞧你不像会是苟且偷生的，又是最惜名节
【到霁虹阁前后不过两盏茶不到功夫，吩咐奴才把白绫和刀药给她预备好，且看小姑娘自个儿如何选】

——————至道十四年九月二十三
【白绫与烈药匕首摆了三日，终纹丝不动由丫鬟取回。随后三月间，父兄的书信也好，姊妹的花笺也罢，均不知收到几多，却唯独少了最想看到的那一封。】
【明儿便是启程日，分明盼过千百回，却毫无欢喜，甚至怯怯忐忑——不知回到京城该怎样面对他，他若质问，又该如何向他解释这番身不由己。三月间再不曾出门半步，起先昀姐儿来，日久连她也少见了，只剩丫鬟嬷嬷陪着，提早几天便将行囊打点好。指将信笺落款处的秉先二字抚过千回，直到通身僵硬，才发觉窗外已褪去黄昏色，懒懒不愿吩咐丫鬟，放下手中久攥的书信，摸黑去桌边掌灯。】

【七月初三由苏州出发，巡视江苏境内的绿营水师，近来私盐成盛，盐枭亦是愈发猖獗，事无关百姓生计，而是我任下安平，大计考核上的评语，端凭此也不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信不得各州府奏报，非要亲眼所见才可，一周下来便是两月时间，再回到苏州时已到九月中旬】
【二十三这日仍在衙中循忙驱忙，不是炎一在耳边提醒，险忘了家里还有一人，更忘了隔日就是她回京的日子，抽空回府，到家时已近酉交戌时，不忙更换官服，直接奔霁虹阁过去，没再独闯她内室，而是去了东厢房，差使院内奴才】
去叫你们主子到这来

【摸到烛台，才刚将火折子擦亮，如豆黄光的另一端便现出丫鬟一张脸，吓的烛台脱手，骨碌碌滚向门边，尚未全亮的萤火又熄灭了。】
【听罢丫鬟回禀，隔窗望东厢，果然其中不知何时亮起烛火。从前宅院中只与昀姐儿二人，为有陪伴，同住西厢，近来昀姐儿少至，更不在此留宿过夜，西厢房业已寂寂下来，更何况一直少有人居的东厢，今日亮起灯火，竟觉得不适应。】
【自那日一别再未照面，然而此时他来却也在意料之中，定了定神，留丫鬟掌灯，才穿院迈进东厢房门，放缓了步】
七叔。

【不知是她来的太慢，还是霁虹阁奴才的手脚快，八分热的水沏好了茶，已然递到手边，接茶的功夫她姗姗而至，一声“七叔”入耳，是她故意与我寻不痛快，小姑娘的把戏而已，浑然不觉称呼已然不对，搁下茶盏，指一旁叫她坐下再说】
这几月我巡视在外，疏忽你了，咱们的事已在两家过过明路，吉日定在来年二月十四，年底我正回去述职，想来这些你已经知道
【屋内只掌了两盏灯，一盏在我手侧案几，一盏在她对过的屋柱上，借微弱烛光端详她一眼】
路上舟车劳顿，略有清减也是应当，苏杭的饭食你吃不惯，不当紧，往后多吃两年也就惯了，这你要住着习惯就还给你留着，倘若无所谓的话，你留下的东西我就叫人都挪到西江草堂去了

【屋中也不甚明亮，不过两盏小灯，将两条影子长长拖在地上。随他一指，于旁凳上坐下，只低着声音应】
知道。
【他的话父亲已在来信中一一说明，此番回京正是为预备亲事，毕竟即便再不愿，穆老夫人已允，父亲也不曾有所异议，两家已将事定下，便再无转圜余地。一想今后许多年便要住在苏州，又是以他人妻子的身份，胸口便仿佛有东西堵着，并非执意不应他的话，而是存有私心——纵然成亲后也想居于此处，离衙门远些，他便不必时常回来，不必日日都见了】
不必麻烦，东西都留下吧，我，我在这儿住惯了，这儿挺好的。

【指腹抚过被热茶沁温的盏腹，已进初秋，晚风微凉，屋里却被笼的极暖，独她一个冷然相对，拒人于千里之外，可鱼已入笼，她定在我的砧板上，是油炸还是清蒸，抑或哪日我心血来潮做道鱼羹，还不是全听我的意思，无需此时和小姑娘计较旁的许多】
也好，这处阁楼地处僻静，夏日荫凉，我那时有幕僚出入，确实不大方便
【好整以暇摆弄她的喜乐，不似之前几句话后匆匆避嫌，今日有大把的时间可同她荒度，鱼的刺骨不是硬吗，那就一点点的磨】
说点你不知道的吧，我在京不能久留，大概三月中旬模样就得回来，瑞哥儿漱姐儿年纪还小，我路上赶，怕你们娘仨儿受不住，你待到六月再带他俩过来，正好在家替我给母亲尽尽孝，到时我派人去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