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凤华断章

“你身上流着唐门的血，你是唐家子孙，虽然这是事实，当初有意让你回到唐门，你不愿意，为何不明说，为何去杀了刘判官？刘家与唐门都在蜀中，与唐门私下交情甚好，当年去武当提亲，刘判官便在其中。他知你唐门身份，你竟然对他下毒手？”
“我杀他又如何？”上官英面色狰狞起来，“我若不杀他，他第二天就能告诉全武林的人，我是唐家养在上官家的私生子！他劝我回唐家，他有什么资格，就算我离开上官家，武林盟主也轮不到他。”
那黑衣人突然笑了起来，面露鄙夷。“你说了这么多，还不是贪恋武林盟主之位，就如你拖延时间要办完晋阳一事，也不过是贪图朝廷的嘉奖，但是你忘记了，我要杀你，很容易。”
“是，你们唐门杀谁都很容易。”上官英森然道，“我只不过杀了一个刘判官，唐破不仅将刘家灭门，还将知晓内情的张家和侯家也灭了，你们唐门残暴无情的本事我见多了。”
“你——”黑衣人气极，“爹那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张刘侯三家素与父亲私交甚好，就因为你杀了刘判官，导致局势不堪收拾，只能行此不仁不义手段，父亲有多痛苦，你知不知道？！”
“这说明他本就是无情无义之人，他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自己，一切都要在他的掌控中，一旦脱离他的轨道便只会是死！所以，我杀了他……”上官英突然凄然笑了起来，“我终归是他唐破的儿子是不是，也是这般无情无义……”
“你，你——”
如此这般，罗玄和聂小凤都听在耳中，一切都真相大白，这一切的起源竟是二十多年的一场未果之恋。门第，成见，正邪，黑白……这之间的鸿沟，谁能跨越。
二十多年前，唐家老二唐破，仪表堂堂，虽生在唐门，但唐破为人爽朗真诚，很有义气，与中原人士也素有交往。唐破结发妻生下一子唐颜后病去，后唐破认识了武当的梨媛，二人不顾门第之见，一见如故。唐家登门提亲，武当闭门不见，且不说唐门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好，且不说梨媛早有婚约，单是梨媛嫁过去便是做人家的后妈，武当也不答应。
后来，梨媛嫁入上官家，生下一子，便是上官英。梨媛在上官家生活的并不开心，虽然上官煌对她极好，但有些东西是假装不了的，比如贫穷，比如咳嗽，比如爱情。梨媛郁郁寡欢，很快撒手而去，临走之前告知唐破，上官英是他的孩子。
如此，唐破对上官英心里有愧，暗地里传他武艺，再到后来，试探着让他重回唐家，没想到上官英却将知晓内情的刘判官杀了，唐破无奈，刘判官一死，张家和侯家自然知晓，才有后来的灭门血案。
只是唐破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死在自己儿子手中。
眼前这黑衣人应是唐破的长子唐颜，与上官英算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唐颜同上官英兄弟情义已绝，下次见面你便是我的杀父仇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哗，很干脆的声音，唐颜竟然手劈一记三棱刀，刀自中间裂开，分为两半。好漂亮的功夫，好伤心的断情之刀。
唐颜若杀上官英，早就杀了，不止是现在，不止是刚才，不止是在迎松客栈，他终究是心软，对这个弟弟有情，只盼他能低头认错，反省悔过，二人还续兄弟情缘。
但是，但是，上官英……
可是，可是，上官英也是可怜之人。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第四十九章
唐颜带人离开，上官英看着那离去背影，兀自笑了。
上官英转过身，手中长剑拖在地上，缓步走来，口中喃喃道：“武林盟主算什么，大宋皇帝又如何，真心为了那天下大义，也不过被人指责贪图权位，贪恋富贵。公心与私情，谁能分得清？口口声声仁义道德，谁看到那背后的阴暗腐烂？所谓魔教，所谓三教九流，所谓旁门左道，便没有可称道之处吗？你说是与不是啊？”
上官英身形懒散，神态迷惘，看向聂小凤。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小凤，你跟我是一样的人，都恨透了这世俗礼教，厌烦了那些伪君子口中的仁义道德。为什么啊，小凤，你本该同我站在一处的。”
眼前的上官英，不知是清醒还是混乱，聂小凤看着他，心生几分同情。
“为什么！”上官英突然提高声线，“你为什么要同他站在一起？”提剑指向罗玄，“罗玄，哈，你知不知道你是这世间最虚伪之人。”
“上官英，你要做什么？”聂小凤戒备看着他，如此上官英，不知会做出何事。
“小凤，为什么？”上官英望着她，神情不解，“你为什么要爱上罗玄。”
聂小凤冷然与他对视。“上官英，我个人私事与你无关。”“怎么会与我无关！”上官英叫道，“我的真心你从来不理不管不顾，怎会与我无关？大雄宝殿一见倾心，我当时便想，这个妹妹与我一样，身上的烙印永远都擦不干净了。那时，我想护着你，但是我没有那个能力。十多年后再见，你已亭亭而立，成为一教之主。我想，你却已经不用我来护着了，但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都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哪怕是不如她的男人，哪怕是个唠唠叨叨的小男人，但一定要是个知道疼女人的男人。”
“你看都不看我一眼，你眼中只有罗玄。”上官英凄然笑道，“但是，他是你师父，你们有八年师徒情，这一道坎，罗玄永远都迈不过去。”
上官英的笑声，那样张狂，又那样绝望。
“上官英，我只问你一句，小八的家人何在？”聂小凤说道。
上官英一愣，自己说了这么多，她却问了这么一句。
“死了。”
“你想做个真小人，但你也不过是伪君子而已。”聂小凤说道，“我已知晓你的秘密，你要么杀我灭口，要么放我回去，但我若回去，老七和老八的仇，我聂小凤是不会罢休的。”

上官英看着她，兀自笑了笑，笑得可怜。“我的秘密在你心里，什么都算不上。就算你去公开我的身份又如何，我不会怪你，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是多么在意你。但是——”上官英话锋一转，“我不会留得罗玄活着回去。”
“那也要你能留得下他。”聂小凤冷笑。
“唐门三棱刀喂得是麻药，便是这七叶花。”此时，上官英自袖中掏出一个荷包，白色粉末抖落，散入风中。
罗玄突然觉得胸前一滞，脚底生软，半跪于地。聂小凤急急探他脉搏，全身气息又乱了起来。
“你对他做了什么？”聂小凤厉声发问。
“唐门善毒善蛊，我只不过将这两样都用在他身上而已。”上官英言语之间无得意，却满怀恨意。“这七叶花便是药引，这一包药粉，便可让你身上全部毒虫苏醒，以你内息为食。这毒虫专为对付高手，你内力越盛，毒虫越会欢喜，越会慢慢将你喝干吃净。而且，我告诉你，没有解药。”
“你太过分了。”聂小凤深吸一口气，“罗玄待你如此亲厚，纵然你是唐家人，罗玄岂是宵小之徒。他不会对你如何。”
“我知道他不会对我如何，他又能对我如何？”上官英笑道，“我是为了你，小凤。”
“解药！”聂小凤站起来，同他对视，“能施毒，便有解药，你是唐家人，这点比我清楚。”
上官英好暇看她，悲伤，然后笑了，笑得得意。“我告诉你又如何，你救不了他，谁都救不了他，三个时辰后，他就死了，而你要用一年的时间去配制解药。”
“你的条件。”聂小凤定定看着她，目光如深潭之水，看不到底。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上官英痴痴看着她，手不自觉扶上她脸颊。
“小凤，你不必求他……”罗玄意识模糊，强聚心神，急急说道。
聂小凤回身看他一眼，又看远处，老大已经带人来了。

第五十章
罗玄醒来，周身绵软无力，身上内息四窜，如浑浑大蒸炉一般，慢慢消散。房舍简陋，屋内只一床一桌，应是附近农家。窗外微微亮光，自己昏睡应该没有多长时间。罗玄撑着起身，倚在床前，听见门响，老大进来。
“罗前辈，你醒了。”老大一脸担忧。
“小凤在哪？”罗玄急急问道。
“教主命我带前辈回来休息，她同上官英有事相商。”老大答道。
“我睡了多长时间？”罗玄急急起身，忍住眩晕。“黄药师和曾静现在何处？”
“前辈不过睡了半柱香时间。”老大不着痕迹扶了他一把，“教主说，黄曾两位大哥已经走了。”
“走了？”罗玄一惊，不知在想着什么，如自言自语，“无妨，你现在将所有人都派出去，把小凤给我找回来！”说到此处，脸色肃然，“不必顾忌上官英，若他阻拦，你自己看着办。要快，时间不多了。”
“罗前辈，到底怎么回事？”老大也很着急，当时聂小凤让他带罗玄走，一个人都不准留下。老大虽然听令，但还是留了个心眼，暗自将老二留下，老二最善隐藏气息，经常以暗卫的方式护在聂小凤身边。
“我想到如何化解小凤身上先天罡经的反噬之力。”罗玄答道，“我身上的先天罡经同小凤体内的先天罡经，一个至阳，一个极阴，一正一反，此消彼长。此前，我认为这是比反斥更坏的结果，或许是我想错了，阴阳相交，正反相消，或许才是化解之道。我已中了上官英的毒虫之术，不到三个时辰内，内力尽损，所以要快，要试一试。”
“我不同意。”门突然又被推开，聂小凤款步走进来。
“小凤，你过来听我一言。”罗玄坐在床边，脸色煞是难看，语气却是轻柔，老大在一旁听得也感伤起来。
“我可以封住你全身大穴，去唐门取解药。”聂小凤慢慢走过来，面色平静，一双眼睛里却写满了哀伤。
“只是拖延时间而已，不过拖个三五日，我撑不到的。”罗玄摇头，却轻轻笑了，伸出一只手向着聂小凤。“小凤，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讲。”
老大见如此场景，悄然退下，守在门口。
聂小凤就那样站着，不表态，不说话，双眸中充盈又空虚，看不出悲喜，辨不出清浊。
“我当日在大雄宝殿保你，是受觉生大师委托，你不必为此有所负担。哀牢山八年师徒之情，是我诚心要收你为徒，你也不必介怀。”罗玄倚在床前，神态安详。“现在，你同我划清界限，斩断情缘，我也并不怪你。但最终还是先天罡经害了你，我锁住了你的琵琶骨，封了你任督大穴，现在就让我还了你吧。自此，你我两不相欠，无牵无挂，无恩无惠，无恨无爱。”
聂小凤定定看着他，慢慢走过来，幽幽开口：“我怎能不恨你。”如线泪水滚落，滑过脸颊，流过下巴，滴落尘土中。
“我恨你为何对我如此这般好。”
这般好，忘不掉，舍不下，得不到。
罗玄站起来，二人只一臂之隔，瞬然点住她前身穴道。聂小凤动不了，连话也讲不出。
“我对你好，理所应当。”对于种种过往，他只回了这么一句。
打开她身上任督二脉，她体内真气暴走，双掌相接，两方内力一接触，如水火相交龙虎相斗，一开始是一方强一方弱，随后便是形势逆转，如此反复，双方不是此消彼长，却是共生共灭。
上次是太过心急，没能等到形势逆转

先天罡经，正练反练，都是一体，相杀相克，共荣共辱。
双方内力都化为乌有，罗玄却感到一身轻松，没有之前绵软之感。
“师父——”对面的聂小凤双目含情，悄声细语。
罗玄定神，她的穴道怎么会解开。
眼前场景突然变换，哪里还有什么屋舍，茫茫草原之上，大雾弥漫，只有自己一人。什么都没有。
“师父——”是小女孩的急切叫声，是小凤又做噩梦了。
“师父——”大雾之中现出的却是十八岁那年的聂小凤，她穿着在山下买来的那件白裙子，粉黛不施，天生丽质。
“师父——”眼前却又是红衣聂小凤，不可一世却浓浓哀伤。
“师父，我要同静官走了，你保重……”红影慢慢模糊，就要消失在视线之外。
“小凤，你不要走！”罗玄一声惊呼，伸手抓去，手中只残留那件红袍。“小凤，小凤——”罗玄在没有尽头的大雾中声声唤。
“师父——”
耳边的这声唤是不是幻觉，罗玄不敢相信。背后温暖，聂小凤从后面抱着他，下巴搭在他肩上，吐气如兰。
“师父，你知不知道，若没有罗玄，聂小凤怎是聂小凤……”
女儿家的柔情，女儿家的娇羞，女儿家的暗暗情愫，都化为她伏在他身上为他吸毒的场景，那种柔软，那种酥麻。
罗玄转身抱着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只愿如此天荒地老，哪里都不去，哪里也不往。
雾气重，有纱裙飘落。
聂小凤醒来，已是夕阳沉下，屋内依旧黑暗。床侧那一半，空空如也，冰凉。
这一觉不知睡了几日。
一个人影突然现身，如鬼魅一般，老二皮子生的白，又不爱讲话，旁人都当他是哑巴。聂小凤看着他，那句话却问不出。
“他还活着。”老二答道。
聂小凤听了这句，脸上却无表情。
老二小心看她一眼，又道：“罗玄体内内力猛然消失，蛊虫突然无食可食，便自动休眠起来。罗玄便趁此机会将蛊虫引出，但是蛊虫虽除，但蛊毒仍在，尚不知后果如何。他执意要走，我们留不下，他也不愿有人跟着，大哥和小八是偷偷相随的。”
上官英毒虫双下，竟是如此恨他吗。
“老大是一直在外面守着吗？”聂小凤又问。
“后来我将他支走了，只有我守在外面。”老二答道。
老大虽然做事沉稳，但到底是性情中人，那件事他守不住，又或者不必守。
“谢谢你，二哥。”聂小凤轻轻唤了一声。
老二立在床前，只回了一句：“他不会死的。”

第五十一章
八月底的天气，早晚已经觉冷，绿树虽葱葱但却落下大把大把的黄叶。小和尚推开寺门，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眯着眼晴扛着扫帚往台阶下走。
“小师傅。”
小和尚一下清醒，台阶下站着的那人，那人，一袭素淡白裙，再无其他装饰，岂不是就是那日的聂小凤。
“麻烦小师傅进去通报一声。”
“哦……哦！”小和尚转身往寺里跑，遗下的扫帚溅起一层尘土，压在发黄的落叶上。
途中，奔跑中的小和尚又被烧火的胖和尚抓到，小和尚赶紧说了，聂小凤来了。不同于上次的慌张，胖和尚微微点头，说他去通报方丈即好。小和尚搞不清状况，只好慢慢返回寺门。
小和尚走得慢，到寺门口的时候，后面的方丈等人已经来了。
方丈和一院四堂高僧都在，俨然还是上次那个阵势，莫非又会是一场恶斗，小和尚看看孤身一人的聂小凤，心里捏一把汗。
“阿弥陀佛——”方丈道一声佛号，“晋阳一役，武林各派齐心协力，雪我国耻，彰显正义，贫僧先代各派武林谢过聂施主。”
方丈双手合十，躬身做礼，身后一院四堂高僧也是如此。小和尚惊得眼珠子要掉出来。
聂小凤盈盈站着，没有回话。
“前几日，罗大侠已来过弊寺，张家刘家侯家一案已经真相大白，凶手已亡，此事尘埃落定，同聂施主无半分关系，贫僧已昭告武林各派，为聂施主洗清冤屈。”
说到这里，聂小凤微有所动，凶手已亡，上官英如此待他，他竟然还是护着他了。
“方丈大师，上次小凤来没有拜祭先母，这次专程来奉一只香添一掊土，打扰。”
“阿弥陀佛——”众僧齐诵佛号。
少林后山并不荒芜，田埂错落，此间快到成熟季节，黄绿相杂，倒有一番市井气息，比起前面少林寺的佛禅清修，这里也算得上繁闹。在这繁闹之外，角落里的那处孤坟，显得冷清。那坟头上并无杂草，还有残留的纸灰，看来也并不是无人打扫，但它静静卧在那，那样孤独和格格不入。
聂小凤弯腰握一把泥土，手指慢慢松开，尘土在晨风中散开。聂小凤眼眸湿润，似是被这风中尘土迷到了眼睛。
娘啊，我该怎么办。
身后传来一声佛号。
聂小凤悄悄抹去眼角的雾气，她不想那人看到这样的自己。
“我想把娘的骨灰带走。”聂小凤没有回头，抑制住情绪说。
觉生一声佛号，算是作答。
“小凤，你不是你娘，不会同她走一样的路，我很安心。”觉生道。

觉生一声佛号，算是作答。
“小凤，你不是你娘，不会同她走一样的路，我很安心。”觉生道。
“这次我来，只是为了带她走。”聂小凤答道，不愿多谈。
觉生心中感慨，片刻，又道：“罗兄让我带几句予你。”罗玄行踪及诸多状况，不必多言，聂小凤又怎会不知。
“他叮嘱，你不要去找上官英，他无性命之攸，不必去向上官英拿解药，也不必去找他报仇。从今之后，你要有自己新的生活。”
聂小凤转过身来，目光沉静，答道：“我与他再无半分关联，他的事你不必再说。”
觉生面色微动，似有哀伤之意，再看聂小凤一眼，转身离开。
聂小凤从少室山下来，在山下等着的二人是老大和小八。老大紧上前几步，递上去一封信笺。
“老七刚飞鸽过来的。”
原来，老大和小八一路偷偷护送罗玄来到少林寺，一直在这养伤的老七已经恢复的差不多。老七知道罗玄内力全无之后，为报他当日在武当山下的救命之恩，定是要护着他回哀牢山。让老大想不到的是，罗玄竟然答应了。
聂小凤拆开信笺，潦潦看了一眼，重又将信笺收好，对老大说道：“明日启程去聚贤庄。”

第五十二章
官道尽头嗒嗒马蹄声，一辆马车跃出地平线，马车两侧随着两匹骏马，正是老大和老八二人。
十里长亭外，一排枫树缀着火红的叶子，像是要燃起来。
老大挥手，示意停车，隔着车帘同车内的聂小凤说了两句。聂小凤挑帘出来，看到正前方站着的那人，穿着水蓝色绣金袍子，微笑着看着自己。
聚贤庄上上下下都在忙，庄主再三吩咐的，容不得一点差错。这来宾可是来头不小，底下人嘀嘀咕咕。信息灵通的显摆开，知道谁要来吗，聂小凤啊。
聂小凤？！就是那个第一次来聚贤庄，血流成河；第二次来聚贤庄，是阶下囚；这第三次，又成了贵宾了。
专门腾了一个别院接待聂小凤，丫头下人也是挑了最有眼力劲的过去。谁知道，聂小凤一到将人都赶回来了。管家为难，上官英倒笑了，只说随她去吧。
华丽丰盛的晚宴摆起来，管家在一边候着冒冷汗，主角没来啊，上官英那张脸也看不出情绪，手下人心里更没底了。
这到底是哪一出啊。
上官英离座，管家赶紧跟着。
直直就往别院去了，管家又抹一把冷汗。
聂小凤身边的两个随从没在院里守着，管家看着上官英径直走向了聂小凤的房间，敲门，礼貌问话，推门进去了。
管家在外面候着，自己主子的脾气只有他这个老管家清楚，虽然上官英在人前比较稳重，早就学会了隐藏情绪，但自己知道这个主子从来是性子急的很，今日能耐着性子等这位聂小凤，看来他真的是用了心。
卤水点豆腐，总是一物降一物。
聂小凤静静坐在窗前，上官英慢慢走过去，低眉敛目，一脸的柔和。
“是不是府里的饭菜不合口味，你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不必了，我不饿。”聂小凤轻声答道，也无情绪。
“一路奔波，怎会不饿。”上官英又向前靠了一步，一双眸子粘在她脸侧移不开，这样安静的虚弱的聂小凤让他心怜。
有时候感情说不清楚，第一次在大雄宝殿见她，想有一个像她一样的妹妹，想好好疼她。自那别后，未曾见面，鲜有音讯，但时时会想起她，挂念着当初的那个小女孩过得好不好。再见面，是惊艳，怦然心动，说不清的，明明和当初的那个小女孩全然不同，眉目还有些许痕迹，但气质完全不同了，但却突然心动。
“你既在这，就让我好好待你。”上官英又道。
聂小凤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我不为罗玄报仇，但我也不想欠着他什么。你的事他既已瞒下，那就是过去了。”

上官英看着她，突然笑了笑。“你知道，罗玄知道真相只是那晚，但之前他早已经中了我的毒虫，我对付他并不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是因为你啊，小凤。”
“你不是为我，为你自己而已。”聂小凤轻轻回道，语气中却是全然不屑。
上官英丝毫不恼，亲昵揽住她肩。“你既来找我，罗玄如何，我也并不挂心。只要你好好的，他的事情还不是你一句话。”上官英声音柔和，眼神却冷厉。
“你对他当真是无情。”聂小凤看他一眼，冷啸说道。
“因为我的情都在你身上，况且我对他何止是无情——”说到此，上官英面色肃然。“是羡慕，是嫉妒，是恨！我恨那八年，为什么陪在你身边的不是我。”说到最后，上官英神色中隐隐有感伤，落寞之情渐生。
聂小凤看他的眼神柔和了些，道：“你要知道，留人，不一定留心。”
“我倒觉得，这好过心在人不在。”上官英答道。

第五十三章
聚贤庄这几日很忙，老管家里里外外都要跑，管上管下，芝麻点的事都要亲自过问，再三确认。光是送出去的请帖，老管家再三确认，以防有遗漏。
老管家手里拿着那张帖子，有些犹豫，送还是不送。旁边的阿庆看他沉思摸样，不由着急起来。“管家叔，这来宾的名单是盟主亲自过目的，特别嘱咐一个都不能漏掉，您还想什么呢，得赶快送出去，这是在哀牢山呢，快马加鞭都得一段日子呢。”
老管家没说话，将帖子递给他，问道：“张记那匹绸缎送到没有？是少爷亲自挑的。”
“送到了送到了——”阿庆欢快答道，“那可是江南少有的血蚕纱，穿在聂姑娘身上一定好看。不不不，很快就应该叫盟主夫人了。”阿庆咧开嘴笑起来。
老管家弹了他一个爆栗。“要你多嘴，快去干活。”
聚贤庄热闹了起来，整个江湖也热闹起来，近几个月以来，为了几场血案，对魔教多有怀疑，武林各派几番聚集聚贤庄。而这次聚集聚贤庄，魔教早在之前就洗清了冤屈，江湖又恢复了平静，平静是难得的欢喜，年少有为的武林盟主上官英要成亲，而新娘就是魔教教主聂小凤。
这二人当真是绝配的一对。
江湖经张刘侯血案和晋阳一役，实在需要些欢喜的事情，放松放松。所以，这次各派除了有派中重要人物到场，还顺便带了一部分年轻弟子，一方面是出来见见世面，另一方面也是撑盟主的面子，人多热闹。
聚贤庄不小，老盟主上官煌在世时专门扩过院子，就是为了方面各派聚会，不用在外面借宿。但这次各派都没有住在庄内，一来是因为人实在太多了，二来庄内也乱的很，怕照顾不来，不过老管家知道，主要是因为聂小凤说不喜欢太吵。本来已经住进来了几个大派，上官英竟然笑着给请出去了。
新娘礼服是张记做的，老管家来来回回已经跑了好几次，聂小凤淡淡看一眼，只说一句“好”，却是上官英不满意，退回去一次次地改。张记的老师傅都有些急了，盟主到底要什么样的？改到第五次的时候，张记师傅忍不住也一起跟着来了。
聂小凤就静静坐在别院的水池边喂金鱼。
张记师傅突然停了步，问道：“那位便是新娘子？”老管家点头。张记师傅突然抓起礼服往回走，老管家大叫还没见到我家少爷呢。

张记师傅回头道：“不同的人会赋予衣服不一样的灵魂，我要回去重新做一套。”
老管家有些担心：“婚期将至，来得及吗？”
张记师傅毅然点头：“我要做，便来得及。”
其实，最欢喜的应该数聚贤庄附近的孩子，每天都蹲在庄门口，看见上官英出来就过来道喜，上官英听了很多遍也不厌，随手抛一把铜钱。其实，上官英这种人身上怎么会有铜钱，他是真的高兴，乐意陪这些小孩子们玩。
白天有铜钱捡，晚上还有大戏看，简直跟过年一样。
江湖中有很多人是见过聂小凤的，都说聂小凤是何等慑人心魄的容貌，但更多的人是没有见过聂小凤，况且还听说聂小凤就住在聚贤庄内，按理说新娘子出嫁前怎能住在夫家，但江湖人倒也不计较那些礼节。
没见过聂小凤的人就像先睹新娘子美貌，所以就有很多人时常守在聚贤庄门口，这些日子庄内装外忙得很，有时候也能混得进去，但在府里转了几圈，哪里有聂小凤的影子。

第五十四章
九月十八，大吉，宜嫁娶。
上半天还是晴天，入秋后的天高气爽，不冷不热，十分舒适。再到午后，天儿突然阴了起来，但这丝毫不影响欢乐的气氛。
喜堂上，众人企盼的新娘子终于露面。一阵嘘唏，聂小凤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的袍子，绣着暗纹，是大朵大朵的花瓣，袍子一拖到底，并无腰束，袖边踱金线。这袍子虽肥大，不能衬托出女性婀娜的身姿，却别有一番高贵之气。
武林盟主和魔教教主，匹配。
行礼，一声拜天地，二声拜高堂，三声对拜送洞房。
礼成。
上官英很快就被抓出来喝酒，一开始还是用杯子，后来换了酒壶，最后干脆用酒坛了。上官英虽然喝得多，但酒量却是响当当，很多想把他灌醉的人反倒是自己先醉了。
酒宴并没有持续太久，但众人都喝得尽兴，没有太多纠缠，自然也没人敢去闹洞房。到了后半夜，聚贤庄突然安静了下来。
上官英脸上一层红晕，已有醉态，但步履依旧健稳，同老管家说了几句话，还是平常摸样。老管家放下心来。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兄弟就回去歇着吧。”上官英进新房前，说了一句，没有人，想是自言自语。上官英知道，聂小凤身边一直有暗卫，老大和老八只是明面上的。但现在，聂小凤是盟主夫人，自己的老婆应该由自己保护。
聂小凤坐在床前，盖头已经掀了，放在床边。上官英关了门，轻轻踱过来，抓起床上的盖头重又替她盖上，自己重新掀了一次。
“外面应酬太多，我应该早点过来陪你。”上官英语气温柔，满是歉意。“以后，我保证，绝不会有了。”
“承诺这种东西，不是说了就可以给的。”聂小凤答道，眼神飘忽，似是想着别的事情。
“我上官英说过的，就绝对会做到。”上官英伸手要做发誓的动作，却突然踉跄，膝盖一软，磕到了床角上，幸得聂小凤扶了他一把才没有倒在地上。
上官英顺势抓住聂小凤的手，懒懒躺倒在鸳鸯被上，痴痴笑道：“就这样一直抓着你，不要分开。”
“你醉了，我倒杯水你喝。”聂小凤抽回了手，上官英并未抗拒，顺从松了手。
聂小凤试了下水温，正好。上官英起了下身子，一口气喝了。聂小凤接杯子的手又被上官英抓住，按在胸口。
“就算我负了天下人，也绝不会负你。”上官英脸上仍是痴痴的表情，说完这一句猛然栽到床上。确是醉了，之前只是假态。

抓住聂小凤的那只手却是紧紧不放。
第二日，各派前来告别，也是挑了午后的时间，但没想盟主还在睡，出来见客的是聂小凤。双方简单寒暄，送走各路武林人士，聚贤庄彻底静了下来，只余下满院子的红灯笼红边幅红喜字。
庄内都知盟主还在醉酒中，更不敢大声喧哗，午后的聚贤庄静寂，除了满院的红，与昨日的欢喜，似没有任何瓜葛。
天儿慢慢阴下来，不似下雨的样子，却是慢慢起了雾。老管家嘀咕，这天儿可怪了。外院的雾气越来越重，十步之外都看不见人影。茫茫然碰到一个人，老管家埋怨，阿庆你这小子走路怎么不看着点，整日毛毛躁躁的。
阿庆一脸委屈，同阿花约好的今晚上看街灯，怎么就出不去了，好像一直在转圈圈。
上官英醒来，没有宿醉的头痛，只是浑身酥软的很，开门望去，院中一片雾气，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起身上了房顶，纵目看去，聚贤庄四周都弥漫着厚重的雾气，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是唐门的雾阵。
白雾之外还有一层，无色无味，却是剧毒，走不出去倒是好事，一旦出去便是触毒而死。
唐颜竟然这么快，这么狠。
上官英慢慢转过身，屋脊另一边，唐颜穿着黑色的素袍子，上次见面是夜行衣，这次也并没有着唐门的穿着，当真是没拿上官英当唐家人看待。
“我昨日大婚，唐公子既然来了，怎得不来喝上一杯。”上官英以主人家的姿态笑着说道。
“若我昨日出现，只怕喝的就不是喜酒了。”唐颜冷冷答道。
“你一个人来。”上官英道，十分肯定，不似试探。
“我一人足够，这是我唐颜个人私事，不用旁人插手。”唐颜道。
“看来你很有把握了。”上官英笑道。
“我知道你一直防着我用毒，但是你千防万防，新婚之夜聂小凤递给你的那杯茶却是掉以轻心了。不过，聂小凤也不知道。”
“那你现在要杀了我吗？”上官英问道，脸上并无惧色，甚是平常。
“你刚刚新婚，我唐颜也不是无情之人，你还可以活一个月，一个月之期一到，我便来取你的项上人头，祭奠家父。”
“你要对付的只是我一人而已，与聚贤庄无关，与聂小凤无关。我既已中毒，你自然也不会让我找到解药，我哪里也不会去，将阵撤了吧。”上官英说着，神情仍是平静。
“我唐颜岂是滥杀无辜之人。”唐颜说完，纵身离去。
上官英慢慢在院子里踱着，在等聂小凤。天色擦黑时，聂小凤还穿着那身大红的礼服，自院门外盈盈而来。上官英痴痴看着，嘴角慢慢勾起来，一个满是苦意的笑。
几步远之处，聂小凤停下，静静看着他。
现在如何情形，他不说，她也明了。
“如果，能救罗玄，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死。”上官英说得很慢，一个个字却很重，说完仿佛用掉了很大力气，整个身体都显得疲惫。
“我现在是聚贤庄女主人，当然会陪在你身边。”聂小凤答道。
上官英走过去，执起她双手，眸中神色越来越柔和。“我上官英今生无憾。”聂小凤突然抽回了手，捂着胸口，很难受的样子。
“小凤，怎么了？”上官英忙问道。
“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聂小凤答道。
“都怪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上官英将她拥在怀里，眼角却慢慢泛出泪花。“我只想好好对你，我只是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权势地位，我都不要。”

第五十五章
唐颜对聂小凤并没有太多了解，知道她是聂媚娘的女儿，后来是哀牢山弟子，之后复兴魔教，现在是聚贤庄的女主人。
聂小凤同上官英感情如何，唐颜不知，但知上官英对她是十分欢喜的。
所以，当聂小凤来，唐颜有些吃惊，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唐颜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一身素白的裙子，淡妆，静静的面容下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魄力。另一方面说，这个女人该叫自己一声大哥。
“唐公子。”
“聂姑娘。”
聂小凤称呼他唐公子十分合适，但是唐颜这声聂姑娘却是像着了魔一般，可以称作聂教主，大家同是江湖人，也可以称作是上官夫人，是基于对一个女人的尊重，但这一声聂姑娘，与她的魔教身份无关，与她聚贤庄女主人的身份无关，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而已。
“婚事仓促，未能亲自上门邀请，还望唐公子见谅。”
聂小凤这一句却有些让唐颜挂不住脸。亲自上门，这是暗示了上官英同他的血缘关系，纵然你们之间有何大恨，毕竟还是兄弟，就算你不来，上门相请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再说就算不是血缘至亲，也没有在人家新婚第二日就上门来寻仇的。
唐颜脸上略略尴尬。聂小凤继续道：“我与上官英相识有一段时间，他对我有情，我也知道，所以这次成亲也不算仓促，只是——”
说到此处，聂小凤故意顿了顿，唐颜等待下文。
“只是小凤六甲在身，才会如此着急。”
唐颜吃了一惊，自己与聂小凤并不相熟，她实在不必同自己说起这些，但同时心里又有些欢喜，这是没把自己当外人，这肚子里的孩子说到底也算是唐家骨肉。
但唐颜转念一想，聂小凤会不会是在撒谎，以此为上官英求情，毕竟他们现在是夫妻。
“我不是为上官英求情，那是你们之间的事。”聂小凤道，“不论他能活几日，我现在的身份是聚贤庄女主人，该做的事我会做。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年的时间。”
一年的时间，唐颜心中思索，也是人之常情。
知道自己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上官英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脸上挂着新婚之人应该有的幸福和微笑，整日陪在聂小凤身边，聚贤庄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上官庄主是个疼老婆的男人。聂小凤对他也不像之前的冷淡，偶尔还会下厨做羹汤。
只是，老管家留意到一件事，自家主子为什么要去睡书房。老管家想啊想，想开了，笑逐颜开，吩咐后厨一定要多做好吃的，仔细伺候着夫人。
聚贤庄上上下下都欢喜得很。
月余午后，已是十月，枯叶大落，天高云淡，上官英渐显虚弱，已经穿上了夹棉的袍子。上官英在躺椅上午睡，却是抓着聂小凤的手不放。

“你说过，会陪我到最后。”
聂小凤立在一旁，看着他恳求的圆满又透着遗憾的眼睛，心中一道酸楚流过。聂小凤静静陪着他，没有人过来打扰。
夕阳沉落，火红云霞，映着上官英安静从容的脸庞。
但愿他之后还能如此从容。
上官英手中握着的是一个青花瓷瓶，聂小凤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