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在一夜骤雪里过了腊八，到了真正的寒冬腊月里，皇帝却不知从哪寻摸来一盆牡丹，送至坤宁宫。将它摆在暖阁窗前，外头是飞雪琼花，漫漫而下，将平日里金黄的琉璃瓦盖的严严实实，唯有歇山顶的镇兽还露着一个斑驳的背，和悬在它背上的突兀的宝剑。】
提督大人，
【背着他挺直了脊梁，缓缓开口。】
我六岁那年，你在宫里给皇上当伴读，是吧？
【不待他答，又道。】
那年先皇后传我进宫，在甬道上碰见你和皇上，你拿雪球掷我，惹得我哭闹不止，正好撞见先皇，先皇问我为什么哭，我怕他责罚你，就说是皇上欺负我。
【可龙子龙孙怎么能挨罚？受罚的还是他这个伴读。想到这，便回首向他看去，他仍低垂着头，端持着行礼的姿势，雪里阴沉的光那么吝啬，几乎全将他没在黑暗里，可他石青色的官服、玛瑙串的朝珠、腰上的云纹玉佩、乃至骨骼、血肉、魂魄——一样样都记在我心里，本来也用不着冬光多事。终于放下了那在前尘往事上刁难他的念头，长长吸一口气，只道。】
别杵在那了，赐座吧。

【宫娥将坤宁沉厚的重门一合，室内只余奢靡却昏昧的灯光，逼仄地照在她的背脊上，隐约有些萧杀的意味。料想皇帝践祚，她必召见我，金诏却迟而又迟。我且惧且盼，像十一年前在御花园澄明的午后等一只断线的风筝，又像七年前在百花山细雨的清晨等一把竹骨的纸伞——它们总是迟而又迟。直到大雪疾来，朝服衣冠，奉诏入宫。汉白玉阶在风雪裹挟里总显湿滑，不过从下马碑到金銮殿，是理应走得小心些的。】
【待她说完陈年旧事，便将低垂的目光从她绣鞋的盆底，看到富贵逼人的金凤珠冕，又再度低垂到理石地上八角灯的昏影】
奴才就站着回话吧。
【才想起应对她方才一席话作些评价，我同她言语时的机锋早随锣鼓、高宴和朝拜消褪在咫尺之距，也只能乏善地说一句】
娘娘自儿时便宽厚娴雅，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不实的恭维出口，另一些荒唐的坦诚便退居在喉里，我欲以握刀的踏实找回自在，抬手却想起进门时将那柄御赐的金刀连同大氅一并解去了，只得又将手垂下去】
您的恩泽，奴才都铭记在心

【头顶黑云滚滚，像只张牙舞爪的巨兽，呲着血盆大口，浑似要将坤宁宫吞入腹中似的。收回了看向他的那一眼，绷紧脊背，竭力要将每一口气都喘得匀些，可到底徒劳无功，手中的银剪咔嚓一声，剪掉了半截牡丹，一地浓红委落，怕要痛煞爱花人了。】
【于他身侧擦过，这宫室里馥郁的沉水香、融融的地龙，都未曾去除他一路而来所沾染的冬雪的凛寒，于是微微一顿，似乎是同他再近不能的一凑首，却连弹指功夫也不足，便提步而去。】
【这样的交汇与离别，多么像我与他十余年的情意，短如轻叹的喜乐，绵延不绝的痛楚。】
【再不肯去想那些，只于正座就坐，哼笑道。】
少说这些没用的，不爱坐就站着吧。我问你——回过头来，丰生额，你的差事还那么繁忙？

【冬光从交泰殿的鎏金宝顶上掠过，挟裹着浩荡飞雪，由棂花槅扇窗未合拢的缝隙里挤进来，照亮他半张脸。有什么用呢？这张脸还是在坤宁宫阴沉的昏暗里、在这逼人的富贵气象中沉默着，令他的主人应答得疏远而恭敬。】
【两道眉拧成个疙瘩，梗着颈沉默了会儿，终于一笑，长长叹了口气，才似乎饱含喜悦的开口。】
咱们和皇帝从小一起长大，我也将你当半个哥哥看待，今日叫你来呢，是为了一桩大喜事，皇帝还不知道呢。
【朝他挥挥手，示意他近前来，又道。】
丰生额，从前你送我个木娃娃，我叫他如意。
【微抬起头，竭力将眼前这人低垂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才又缓慢地添上后话。】
我腹中的皇子，小名就叫这个吧。

【她十六岁生辰，夏夜，我在御花园的墙顶同她发愿，心里太软，不像能杀敌三千的武将。我许她春光寥落，许她看朱成碧，许她三个儿女。大女儿叫称心，大儿子叫如意，若能再得一个小女儿，我们就叫她吉祥。我的先祖曾跟随在太祖马后，以金刀称，我便将金刀教给他们，连同习武之道，为人之诚，与事君之忠。忠君——人生忽如寄，行乐亦如是，年少的誓愿如一墙一墙的柳绿花红，瞬息零落了。又纯洁得似定窑的白瓷，是不能在人间常驻的美好——还是记得忠君，长生天有知，是否会因此宽恕我的胆怯与贪痴？】
如意。
【我单调地重复道】
事事如意，是好寓意。圣上也会喜欢的——娘娘需要奴才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