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湔裙断续应难续
魔教·黄泉秘境
“你就让他们这么走了?”王怜花踱步进来,折扇轻摇。
——方天华到底是真傻还是真精明,白飞飞用意明确,就是为了让魔教放走沈浪跟朱七七,方便沈浪拿朱七七向快活城和缓关系。虽说方天华背着他私绑七七一事,王怜花极不赞成,但也会觉得:绑都绑来了,何不把效用最大化?利用朱七七,快活王跟沈浪总能去其一,虽说他们都并非会坐以待毙的性格。
“沈岳那种人,不到最后关头都不会选自戕这条路,”——沈岳必得是把一条条路全部都试完了,再去想放弃,他甚至都不会想放弃,“而你那位生父,快活王柴玉关,他既知道白飞飞还活着,他又怎么可能放心去死。”
——若沈岳跟柴玉关必然要死一个,柴玉关可身死,以此强令沈岳照顾朱七七一辈子,而沈岳,也会一生都会被这父女俩困死。可这件事有个前提:白飞飞不可以活着。柴玉关生,即是朱七七最大的依仗,可如果柴玉关死了,而白飞飞还活着,朱七七拿什么去跟白飞飞争,拿自己吗?重誓的确能困住沈岳,可人心这种事,一生所爱这种事,没有外力作祟,也实难勉强得来。朱七七一生,纵然同沈岳在一起,到底是意难平。
而意难平是会让女人发疯的。方天华自小就晓得女人的意难平是何等自戕心魄和魂灵。
“可你又怎么确信,白飞飞会遵守诺言呢。你的两个筹码可都送走了。”王怜花坐到方天华对面,斟一碗茶自饮。
方天华盯着他,不动声色,冷笑:“你以为她凭了什么见我,咱们这位幽灵宫主,把幽灵秘笈都给我了。”“这世上唯幽灵宫主独掌幽灵秘笈,这是江湖人皆知的事,她既献给我,便是有投名状在这里,她又一心爱重沈岳,一个进献秘笈襄助我魔教霸业的幽灵宫主,偏要同白道主事在一起,纵使沈岳也对得起她的爱重,以身保她,但江湖就真容得下?”——容得下仁义山庄庄主的枕边人竟与魔教勾连?
他牢牢握着这个东西,就牢牢捏白飞飞的一道死穴。如今她要爱的,却不单单是那个赏金猎人沈浪了,她爱的人成了仁义山庄庄主,还万望她早点想清楚。
更何况,幽灵秘笈,古奥玄妙。白道可能遗忘了,但魔教却牢牢记着,幽灵秘笈的著者,幽灵宫的创始人,曾离江湖一统至尊霸业,离那霸主位置,那么近过。
“幽灵秘笈,”王怜花的目光有躲闪,“那她的确极爱他。”
方天华注视着他,笑:“怎么,你不是他们的知交好友么,她多爱他你竟不知道?”
“傻女人。”王怜花执扇轻敲自己掌心,“我只是没想到,重活一生,她竟依然执迷,如此佳人,可叹可惜。”
“你要走了?”
“啊,同方兄相谈甚欢,险些忘记我的初衷,是,我是来辞行的,我这个游子,也该归家了。”王怜花笑容很深,容貌俊秀,目有流华,“毕竟,父母在,不远游。”
“沈岳真信你?”他可是都杀过你,方天华抬眼问句。
“不得不信。”他可是领了沈浪旁听了白飞飞同方天华的对话,又引走众人注意力,帮沈浪找到朱七七,更何况,王怜花展开扇面,摇动地很潇洒,“他也不需要相信我,但他需要我。”
——经过这些年,经过最近这些事,他的那位生父,大约越发清醒一件事了吧?柴玉关总是需要一个儿子的,血亲儿子。唯有柴家的血脉,护得住快活城和另一个柴家血脉,朱七七。
——他王怜花诚然不是最好的选择,柴玉关会疑他,众人也会疑他,甚至七七自己。
——可柴玉关没得选择了。又幸而,他王怜花,活回来了。
如今柴玉关需要他,沈浪也需要他,可真有趣,人只要活着,还真是什么都可能发生,他王怜花竟能等到这一天。
翌日 仁义山庄
她的屋子里新添了一位侍女。她并不算拥有这个院子,别苑的真正主人歇在她隔壁,她留宿的,不过是这间屋子——沈庄主原本的卧房。只一间房子,只白飞飞一个人,实在是用不上三个侍婢。尤其是这一位,又更加伶俐,并非紧跟她眼前,可这侍女脚太快眼也太利,做事也体贴,春风化雨一般,无微不至。
侍女自称“沉香”,先前是管家娘子身边的大丫鬟——介绍到这里她便明了了。
而沉香所为,也却是大丫鬟该有的样子。话并不多,只回白飞飞想知道的,但又总添了讯息在里面,就譬如这庄子现下谁管着,有多少下人有多少人家,又赞仁义山庄规矩精简,连晨昏定省也不必,同您的爱静的性子也相宜。
白飞飞想问她你怎知我爱静呢,但又觉得这句也是多余。
左右无事,沉香研磨,陪着她画了半幅翠竹,只捡了两句说这力道风骨,讲沈庄主也是爱竹之人……
这个也,白飞飞省得沉香是在摸自己的偏好了。
这未必出自沈浪的授意,沈浪知晓她是什么性子,也知她身侧的环翠是个话多爱笑的,但要他来挑侍婢,肯定遂了她的意愿,找个更沉静的。而找来沉香这般,知进退也知深浅又熟谙仁义山庄——这丫鬟本就是为仁义山庄庄主夫人备下的,调教出这种性情,估计是为了朱七七。
可朱七七那种,配给她太聪明太伶俐的人,明说是为她好,这内里又存了什么心思——日子久了,被人摸出底细,朱七七压不住,虽说仁义山庄的人口亦是极简了。可朱大小姐就是那么不聪明的人。
白飞飞想一下朱七七,没太多情绪,转念开始想沈浪和自己。她以前也有过这种机会,两年里遇到过端方君子,也爱重她,拿主母位相聘,那家人口也简单,君子自幼失怙失恃,亦是世家,内里倒是有德高望重的祖母坐镇。那人心诚,对她也郑重,但她到底生不出爱意,不愿用假身份欺瞒他,也不愿为他去自我委屈。
白飞飞到底是做过幽灵宫公主的人,赏罚分明统率全宫的手段还是有的,寻常世家家宅主母落她手里,并非搞不拢,只是何必呢,她大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到底是因为她不爱那人,只一点辛苦,都不忍自己生受。
而为着她爱的人,或者说为着沈浪,这个成了仁义山庄庄主的人,她想到这个就叹息,沈浪苦了太久,偏自己又不太当回事,身边众人多仗他慈悲仁厚——他怎么可以这么傻,他怎么就能看得下去,还真是云淡风轻云卷云舒万世一笑中的天下第一名侠。
她对他,到底是不忍的。不忍再见祠堂独坐的那个他,不忍再见重伤夜行的那个他,他心傻也罢,实乃乐在其中也罢,她答应过要照拂看护他,也祈愿过沈氏英灵,可她也是太习惯去靠自己的人,所以她只能继续陪着他,护着他,她半世飘零,他带她回家。
——只得这样对不对,再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同自己讲,还是不愿太轻易地承认又是爱了,他们重逢才过去两天,她总比他们初见那次,更多一些矜持和见识了。
对不对?
沈浪进来的时候,沉香正细细地研磨,眼观鼻鼻观心,很沉静的样子,意欲化为空气。
他看到飞飞长睫微动,这是知道自己来了。他们两个,总能第一时间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但她并没理会,悬腕执笔去势不滞,这是在练字。
他就在原地,倚门抱臂看她。沉香见了,停了磨,轻轻一福,悄然退了。
她落了最后一笔,他来得太快,她只写完上阙,选的是极俗的一首,不大好让他瞧见。
又不能强遮,只好自起了话头,笑吟吟地打趣他:“沈庄主行侠仗义结束啦?”
他苦笑,不怎么好意思,也知她是在促狭他。江湖上虽是浩瀚,但这仁义山庄,理的也不总是摈公正道、匡扶正义这一干事,也总有鸡零狗碎的各家纠葛,又因着仁义山庄势大,汾阳此地好侠风,平日有些事,大家也不爱找衙门,偏要来山庄商议——若都是这种倒也无甚,他专指了人去总领,但也总是有一些无赖又取巧的,仗着仁义山庄顶的是“仁义”,平白问山庄讨要及时雨宋公明式的慷慨不吝,偏生这种是最难缠的,对方总是年长又总是冥顽。
他确实有点被侠名所累了,但但行侠事,这也是总躲不过的。因着这天底下,不都是明白人,也总有些悭吝鄙薄又无大错的,总叫嚣一种“你既被人称大侠,就总该管我这事”。
“怎么,让庄主为难了?我瞧着你也挺乐在其中的。”她笑,离了书桌,执壶柄给他斟茶,皓腕环一点幽蓝,他望一眼,移了视线。
但话还是要接的:“飞飞,你是知我的。”
——可他,知她吗?
他接了茶杯,转一下杯身,看叶片在水中舒展起伏。
“你……”她笑出声,微颔首,露一截雪白脖颈,“庄主这是怕了?”
“是。”他微哂,也爽快认了,“想起了上次宫主奉的茶。”
“这却不是绝情茶,你尝便是了。”她带了期待望他,他避不过,浅尝了,入口清甜回甘,不是寻常茶种,但他恰巧刚喝过,江南常家,端方君子。
——她是去过江南的,她同他讲过。她总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但这茶他却也不太想讲,只赞了好茶,就问她:“飞飞,我想知道。”
“嗯?”她也跟着他的动作,侧过身,两人相对坐着,膝盖轻轻相触。
“若是你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做呢?”他问得很认真。
她抿唇,眼波微漾,似是再忍不住笑意:“沈大哥。”
他不解,又忍不住亲近意,还是倾身揽她到怀里,她就依靠着他,眼里还是笑音,却清清楚楚讲出来了:“我好歹也是幽灵宫主呀,我们妖女遇到不平之事,嗯……绝不会手软的。”
她其实想说杀伐果决,但面对他她终是没办法再讲那么重的话。
她从不纯善也不从慈悲,面对沈浪也不想避讳,但她……该怪他太正气凛然了,她都聚拢不出一点妖气出来。
嗯,怪他。总不是她心软了。
他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也知她是轻轻避过了。
“飞飞……”他又拿了那深沉语气,是又要说教了。
“我知道,”她平顺他胸口,被他握住了手,她敛了笑音,直了身,凝望他,“我答应你,我不会做傻事,也不会自寻死路。”
“你不需要太为我挂心,做你想做的事吧。”
——答应你的事,我都会做到。
他本是极感动的,“做你想做的事吧”,他知这其中的意蕴,可她又提到了死。
他那么害怕她,他其实是怕着的,有关她,最怕的便是这个了。
他再忍不得,握了她腰身揽了她香肩把人锁进怀里,直覆过面,吻上她的唇。
她有讶异,那惊异随着他的深入不断转浓:她当年真的是护了他吗?她在他的吻里喘不过气,她想细细回应他,却被他强势地引领着攫取着。她在其中品读出他的难过不舍担忧和恐惧。
她当年真的是护了他性命吗,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像是伤害了他,在他坚韧强大的灵魂里,种下了那么深刻的害怕。
她有些难过,但也没推搡他,一点眼泪沁出眼尾,他始终是闭着眼的,鼻梁抵着她,却也在缠绵中酝出哀怜,轻放了她香舍,只缓缓触碰和勾连着,他们的气息渐混到一起。
黄昏的时候,他叫人递送一方墨迹给她。
是接了她那半阙词的下阙。
她瞧得直脸红。
真的是极俗的一首,她是怎么想到写那首来自解心情呢。
她写的是上阙:“千红万翠,簇定清明天气。为怜他、种种清香,好难为不醉。”
他接了下阙:“我爱深如你,我心在,个人心裹。便相看、老却春风,莫无些欢意。”
她是重学了字迹,有前世被撞破手迹的经历,重新行走江湖总要加倍小心。但没想到他的字体同她现如今的也有些相似。
上午她的字,到底是被他看到了。
——他可千万不要疑心她是学了他的字。
——只是空明大师那的字帖,她最喜这个罢了。
——他,他真的不会那么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