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拥有强悍的身躯，靠欺诈与隐瞒生存。
神赋予魔鬼和天使以姓名，并立下规定，若呼唤天使的姓名可以得到护佑和救助，若念出魔鬼的姓名将封印魔鬼的所有能力。
不论天使和魔鬼，在神的见证下，被直接询问时，都不能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
但这已经是相当古远的秘辛，毕竟能够与神沟通的人已经相当罕见，魔鬼也并不常见。能被火焰灼烧死亡的都是真正的人——哪怕是巫女，也还是人类的范畴。
加上魔鬼即使不能隐藏自己的真实姓名，在说出时也多半用各种手法进行掩饰，譬如引导人的手在空气中写出字体——这样在惊恐之中的人族多半不会注意到这些。
张起灵没想过黑瞎子居然知道这些。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跟着黑瞎子离开：若是还有人知道封印魔鬼能力的方法，那么他就只剩下在地牢日渐虚弱直到回归地狱的选择。
魔鬼的身躯虽然强悍，却不是不死的。

所以，这个交易对于他而言相当有利。
关押他的地牢本就在教廷之下，真正想要知道他的名字，直接询问就可以，完全不需要拐这么大一个弯去做所谓的交易。黑瞎子这么做了，实际上却是强制性地帮助了他：和魔鬼立契约，违约的赔偿是灵魂。
契约的内容却是给予他自由，还有一个归宿。
魔鬼的所有欺骗和谎言，无非是寻求一个归宿罢了：只有被人类承认并接受了存在，魔鬼才会有力量去吸取他们的“养料”——情感。
“你生存的养料，是恐惧吧。”
黑瞎子打开木门，引着张起灵进入小屋。
屋子里东西不多，还积着薄薄一层灰，看起来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整个环境称得上令人舒心，很朴素，很偏僻，也很安静。
黑瞎子随便抹了两把椅子面，搬给张起灵一把，自己忙着去开窗通风。
“你暴露的也太明显了。不过那个小牧师可并不是很怕黑。”
张起灵神色漠然地坐下。“只是让他不要插话。”
黑瞎子“啧”了一声。“我老觉得你不太乐意离开？那地方有什么好。”
“……”张起灵顿了一下，然后道：“能吃饱。”

黑瞎子真的很喜欢瓶子呢！

黑瞎子停下来手中的动作，惊异地看了一眼张起灵。张起灵冷冷地看回去：“你害怕什么。”
黑瞎子转回身，继续忙活。
“你的能力不行啊，我还以为像拉默那样，直接就能看出人内心怕什么呢。原来还得靠人说。这也能说清楚你为什么被关了那么久才有能力伤害牧师了——你是看出来他怕老鼠了？”
张起灵不置可否。“我在问你。”
“这就比较凄惨了。”黑瞎子收拾好桌子，圣袍一撩，直接坐到了桌子上。“我没什么害怕的。”
张起灵没说话，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眉头又皱了起来。
黑瞎子从圣袍的口袋里掏出来一盒烟丝，慢条斯理地卷：“试过了？知道我没说谎了吧。”
张起灵依旧皱着眉头。
“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不怕。”他说。
“这话说得很对。”黑瞎子卷好了烟丝，划了根火柴点着，冲着张起灵晃灭火柴上的火苗。“那就需要看你能不能吓到我了。”
张起灵还坐在座位上，眉头并没有舒展开，看来还沉浸在以后可能会吃不饱的忧虑中。
黑瞎子由他想着，等一卷烟抽完，从桌子上下来，语气中带着阳光一样懒洋洋的醺意：“提前打好招呼，你要给我惊喜，我没意见。要是你从别家身上找东西吃，别怪我封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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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大概是没见过会威胁魔鬼的人，但这个威胁相当有效。他瞪了黑瞎子一眼，却被男人从椅子上搡了起来。
“好久没回来了，东西都没收拾。还是专门为了你回了这个地方，别傻坐着，也帮忙收拾一下。……不会？不会就搬个椅子到外头晒太阳去，我看见你闲着我在忙，我心理不平衡。”
张起灵和躺椅被赶到院子里的时候是有些懵的。他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在他生命之中，遭受的大多都是恐惧、非难和疏远：这也怪不了人类，毕竟他的生存需要的就是这些。
他不得不去欺骗信任和依赖，知晓他人心中的恐惧，无数倍的放大后获取给自身的养料。这是他生存的方式。
他躺在椅子上。阳光穿过树叶的阴影打在他的手背，偏向苍白的肤色在阳光下显出一种和人类无二的健康颜色。
羡慕吗？试图融入吗？
或许有的吧。
但他本来就不是追随阳光的人，他是从地狱出逃的恶的化身，他在人间的目的本就是带来恐惧与惊慌——为了生存。
张起灵合上眼。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人会什么都不怕。黑瞎子没有被收取灵魂，但这个男人本来就过于神秘，张起灵很怀疑他是不是用了什么其他手段钻了空——人类明明是比恶魔更加狡猾的存在。
他总能试出来黑瞎子心中的恐惧。
如果没有，那就制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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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瞎子第二天醒来，打开门，迎面对上的是一条花色斑斓的蛇。
蛇从房梁上倒吊下来，吐着杏子，绿豆眼盯着他。
黑瞎子愣了一下，然后看见满地的爬行动物：“……”
就算是并不害怕蛇，看见这样密密麻麻的一群，也难免头皮发麻。
但黑瞎子也只是愣了那么一下，然后就神态自然地向客厅走了过去：“早上好。早饭吃了么？”
他的动作很协调，完全无视了那条斑斓花蛇狠狠咬来的蛇口，连蛇牙刺入皮肉也完全没有在意，依旧淡然地走到了餐桌前。
满地的蛇在花斑蛇落下后消失了个干净。而黑瞎子的胳膊上也是完好无损。
张起灵依旧没什么表情地坐在餐桌前，但黑瞎子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泄气。
“很不错的尝试。”黑瞎子道，“大部分人都会害怕蛇类吧，毕竟伊甸园的那档子事，人与蛇永世结仇——可惜了。”
“可惜？”张起灵抬眼看向黑瞎子。“你不是人？”
“瞧你说的什么话。”黑瞎子伸了个懒腰，晃去厨房。“不是人能和你签订契约？我只是……稍微，有点不同罢了。”
张起灵有点挫败地坐在椅子上。不能对症下药的结果就是这样，付出了很强的魔力来形成幻象，得到的恐惧却很少：他的确吸收到了一些恐惧，足够说明黑瞎子是个真正的人，不过那点恐惧大概只是大清早被开门杀吓了一下的这种。
饿肚子的感觉相当不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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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我挺后悔的。”黑瞎子笑起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窥伺天机是要折寿的。我封印了我的能力，寿命就长得有些让我厌倦了：但自杀是神不允许的。”
“所以你要来了我？”张起灵开始有点明白黑瞎子一直无所谓的态度和把他带回来的目的了。
“怎么说话的，我们可是签订契约了啊。”黑瞎子拍拍张起灵的肩，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盘子。“别太有压力，契约上没说要给你提供多久的食宿，不会因为你表现不好把你扔掉的。”
张起灵看着黑瞎子哼着小曲儿去洗碗的背影，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叫“气闷”的情绪。
这情感也有些新奇，感觉不好，但新奇的感觉不坏。
张起灵想了想，又到了院子里去。他还记着黑瞎子嫌弃他不会干活，自觉地歪在躺椅上晒太阳，顺便考虑明天换个什么新花样。
黑瞎子的眼睛不一般，那就从别的感官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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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瞎子第二天是被吵醒的。
蚊虫的嗡鸣声，就在耳边响着，令人心烦意乱。
黑瞎子翻身起来。他看不见蚊虫，但耳边忽远忽近的声音一直嚣叫着，从鼓膜连接着脑仁的震动，足够让人头晕目眩直到崩溃。
但黑瞎子完全不为所动，哼着小调穿好了衣服，又慢腾腾地走出去。
“你比我想象的有能耐点。”他冲着依旧坐在餐桌旁的张起灵笑道，“这也是幻象的一种？那你可能要等好几天，等烦躁转化成恐惧。”
张起灵道：“好用就行。”
黑瞎子笑笑。“那你这几天就干饿着？”
张起灵眼神中透出几分犹豫。黑瞎子一笑，转身进了厨房：“有空把躺椅搬回来，院子里要松松土开始种东西了。这边比较偏，买东西太远。”
张起灵把椅子拖回来以后，慢吞吞地摆在了窗户下头——全屋里阳光最好的地方。
黑瞎子端着早饭出来，看着张起灵乐：“还喜欢晒太阳？以为跟树似的，晒晒还能长？”
张起灵不理他。黑瞎子自顾自摆盘子：“长高了好啊，你现在还没我高……”
张起灵有反应了。他瞪了黑瞎子一眼。
黑瞎子冲他摆手。
“那地方我也喜欢，改明儿重新做张椅子。这几天便宜你先躺躺，我还挺期待你还能玩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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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早晨总是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惊喜。
但张起灵心情是不怎么好的。因为他发现，就算是一开门看见一个烧焦的人把血肉模糊的头朝脸上扔过来，黑瞎子反映出的惊吓水平也只是跟平常人不小心踩到蟑螂的惊恐程度差不多。
入不敷出，就要及时止损。张起灵孜孜不倦地尝试了两个月，终于打算来一个中场休息：他也真的想不出什么新法子了。
剩下的魔力省着点再用用，说不定能撑更久。
张起灵私自做了撂挑子的决定，但黑瞎子并不知道。所以当黑瞎子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困扰了他几个月的耳边嗡鸣声消失了的时候，他甚至有点不习惯。
这种不习惯延续到了开门的时候。
一切正常，阳光明媚，岁月静好。
黑瞎子心里头却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他不会把魔鬼气跑了吧？
都说魔鬼是最执拗的最记仇，也最不愿意吃亏的了。
他抬眼，和张起灵投过来的目光对上了。
张起灵一大清早就窝在躺椅上晒太阳去了。魔鬼不需要睡眠，但是躺着休息无疑能最小程度地损耗魔力。
他已经接近自暴自弃，心里也不抱什么希望。所以当他突然感知到一股浓厚的恐惧气息时，几乎以为是屋子里有了什么外来入侵者。
他睁开眼，却看见了黑瞎子。
男人表情上的惊慌一闪即逝，很快变成了一如既往的慵懒笑意：“放弃了？我以为你至少会坚持够一百天呢。”
“神创世也只用了七天。”张起灵道，“我用了他的十倍时间。休息一天。”
黑瞎子笑着打趣了几句，转身去了院子里摘番茄。张起灵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头有了别的计较。

楼主加油

不要放弃

他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不过仅仅是一次。
恶魔毕竟太过稀少，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也没见过多少。他记得那只恶魔是以“欲望”为食的——所以那恶魔长得很漂亮，不算张扬，但是很能惹得雄性生物怜悯的那种漂亮。
那只恶魔说话也很温柔，声音偏低沉，却能挠在人心底：“你知道吗，越爱你的人，他们的情感越美味，滋养魔力的效率就越高。所以我们才需要尽可能地取得人类的信赖和爱护。不要感到愧疚，这是我们的生存之道。”
张起灵并不知道恶魔给他说这些是为什么，他只知道她和村里最健壮的男人走到了一起，在婚礼上笑得格外甜美，两年后却宁愿背着所有人的唾骂要求和那男人分开。
村里的人说她看上了镇子里的某个富商，不要她男人了。但张起灵知道她并没有，在吵架后“负气出走”的夜晚，她只是来找他说话。
“他活不了太久了。”她道，“如果他死了，其他人都会觉得我晦气，再想找到养料就难了，除非……我总不能毁了他的身体，还毁了他的名声。”
张起灵不太说话，那时却问她：“他不爱你了么？”
恶魔愣了一下。“爱？”她笑了，笑得很美，——如果不是恶魔不会流泪，张起灵恐怕会以为她其实是在哭泣，“爱啊。我告诉他了，我告诉他和我在一起他会死的，但是他居然还是……还是……”
她发出破碎的笑音。张起灵皱眉，问她：“你告诉了他你的身份？”
恶魔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她说。
“可是他宁愿死，他都不愿意喊我的名字。”
恶魔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最后告诉他，其实最爱你的那个人，他的情感是苦的，苦到无法下咽。
张起灵不太明白。但是他看着恶魔闹了一年，终于妥协。
张起灵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是一个普通人了：失去了魔力的加持，她的美貌开始磨损，她开始变老、变丑，但是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的笑容比原先最风光的时候还美很多。
张起灵在那个男人死去的时候，感受到了极其浓重的恐惧感，来自那个已经白发苍苍的“恶魔”。
那样纯粹的哀伤和浓厚的恐惧，让他的魔力的质量直接提升了一个档次。
此后他想过用这个办法，但大多没有什么收获，也便渐渐遗忘了。但黑瞎子的反应，又让他想起来了那只恶魔和她的丈夫。
试试吧。他想。

于是，当第二天的阳光从半开的窗户里滑进来的时候，只打在了躺椅的木质把手上，没了那个躺在椅子上拨拉风铃的黑发年轻人。
其实张起灵还是躺在躺椅上，看着男人有几分慌乱地从卧室里出来，目光应该是穿过他落在了“空无一人”的躺椅上——他很难得看见男人露出除了懒散微笑之外的表情，惶恐、担忧这种情绪似乎永远不会出现在黑瞎子身上。他不知道黑瞎子的年龄到底有多大，但从那些他叙述的零碎过往来推测，至少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和相当悠久的时光。
这几十天并不长，两个人的相处也谈不上有多么亲密无间，张起灵并不能理解为什么黑瞎子会对他这样在意。
他有些出神地想着，直到黑瞎子从院子里绕了一圈回来。他很久没有感受到这么实在的恐惧，一时间还不太适应，反而看着黑瞎子发愣——或许是太久没能吃饱，他竟觉得现在所感受到的恐惧是前所未有的浓郁和纯粹。
黑瞎子面色有些怔愣，带着以前从来没显示出来过的凝重。张起灵看着黑瞎子取掉了蒙住双眼的布带，然后慢慢朝他的方向走过来，手臂抬起，像个真正的盲人那样小心翼翼地摸索试探——
男人的手穿过了他的手臂，指尖直接触碰到了椅子冰凉的扶手。
这种体验挺奇妙。张起灵看着黑瞎子的手穿透了自己的胳膊，垂眼看着人茫然的表情，心里莫名涌上几分难过。
应当是难过吧。他记得那个恶魔曾告诉他，当难过的时候，得到的情感就会开始发苦，苦到无法下咽。
张起灵犹豫了一下。他并不觉得现在吸收到的恐惧滋味变差，其实是纯度很高口感也很好的——但他不知为何地感到心慌，尤其是黑瞎子不知念动了什么咒语，眼周的花纹竟然开始弯曲扭动，黑瞎子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但从肌肉不自觉的抽搐中张起灵知道这变化一定是很痛苦的——
他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前撤掉了法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