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当时就向隋炀帝请辞,炀帝不信我,吉儿质问其父:“父皇欲阻罗将军行大孝耶?”
炀帝无言以对,终肯放行。
后来我总是想起吉儿送我走的那个情形,她是公主,我是王爷,说不尽荣华富贵前程似锦,转头再看时候,沧海桑田,我们都回不去了。
一别,就是永诀。
直到如今,我也没能再见她一面,也许是她不愿意,又或者,在我心里,我也是不愿意的。
我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是我辜负她。
我匆匆赶回幽州,倒把老头吓了一大跳,提起传书,老头茫然,回后堂去,母妃安安静静坐在庭院里,花开得正好。
忽然明白过来:是鸦头捣鬼——这样的胡作非为,在幽州地界上,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到半夜里敲窗的声音响起,我一把将她拎进来,问:“干什么来这一出?”她惫懒地笑:“我这不就是想试试小王爷,舍不舍得荣华富贵吗。”
无赖似小儿。
我恨得牙痒。
要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她以一个江湖人的直觉,比我更早一步探知天下的风云涌动,隋炀帝保不住的隋朝,并不需要我罗家或者幽州子弟为之卖命。
但是那时候不懂。
不懂……成日里跟她闹气,北平府鸡犬不宁,老头动了怒,把我远远发配去守边疆,大漠的风,大漠的夕阳,大漠里她的笑声……都如云烟,只恨刻在心上,再烈的风也吹不散。
我低叹一口气,罗心吹一吹纸面,打着手势问:“爷,您看成么?”
只扫了一眼,就合了奏章——他办事,我一向都是放心的。回头在灯影里坐了半宿,行军图上晃来晃去,有无数人的影子,无数人的笑颜。我记得曾追问鸦头,费这么大劲诓我回幽州到底是不是因为我与吉儿亲密。
她笑得像只狐狸,但是没有答我。
她从来都没有说过她爱我,所以我有时候会怀疑,所有所有……都是我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地惹上这么一麻烦精,自作多情地念念不忘来回折腾自己。
我觉得我真是命苦。
时已半夜,罗心倒了茶水过来,劝我说:“爷早点歇着,明儿还有仗要打呢。”仍然是手势,他的手势越发地娴熟优美。
我忽然发现我已经记不得他的声音了。
罗心并不是天生的哑巴——当然的,北平王府小王爷的贴身侍卫,是北平王妃千挑万选拣出来的,武艺人品相貌,哪一样都拿得出手。
但是后来……就在破洛阳城的那一战中,他挣扎着回来见我,满身是伤,而最惨烈的是,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不断打手势,比画着告诉我,他没能护卫吉儿周全。
那么鸦头呢?我急急地问他:鸦头呢?你记得么,那个鼻翼边上有颗黑痣的姑娘,她、她人呢?
——至此方知,原来在我的心里,我不知道的地方,鸦头比吉儿要重上那么多。
罗心怔了半晌,最后摇头,他说他不知道。
也许是真的不知道,鸦头有一千张面孔,罗心不是我,又怎么认得出来?我不肯去想另外一个可能,也许是我无法接受。
就像我最终,都不肯去见吉儿。
武德五年,幽州和唐王朝达成协议,我受封为燕王,与秦王李世民共战洛阳。
洛阳是一座孤城,王世充守了整整一年,夏王窦建德事败,虎牢关破,下城就只在朝夕间。
这时候我得到一个消息:隋朝初云公主杨吉儿陷落洛阳。
这个消息让我五内如焚,那样娇俏温软的小公主,没了父兄庇佑,一个人挣扎在这个乱世,该是怎样的艰难与窘迫?我忽然怨恨多年前鸦头诓我回幽州,也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带吉儿走。
带她走……也许就可以避免之后无数的悲哀。
攻城前几日,终于让我寻得机会进城去见她。洛阳城繁华似锦,向阳开出大朵丽色的花,我恍惚想起,多年前,那个天真的小公主曾同我说过,洛阳的牡丹,是要甲天下的。
许多年过去……花树仍是,人已全非。
吉儿消瘦很多,憔悴,眼睛越发的大,也分外的黑,黑得像是失了魂,我后悔没有早点找到她。
——只是这样一个乱世,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她抬头看见我,伸手像是想要确定是我站在她的面前,可是只到半空就垂了下去,她轻轻地说:“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我忽然觉得辛酸,握住她的手说:“吉儿你吃苦了,别怕,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我们说起别后种种,运河,龙舟,那一场荣华富贵,恍然便如隔世,她信赖地看着我说:“我就知道,罗大哥一定会来救我。”她紧紧拉住我的袖子,微笑中沉沉睡去。
我允诺要带她走,但是最终没有。
因为鸦头带来一个消息,说是父亲血战身亡,军情如火,容不得我半点迟疑,我将吉儿的事托付秦王与罗心,狂奔了三日三夜,赶回到幽州,幽州无恙,父亲无恙。
我逼视她的眼睛,我轻轻地说:“丫头,你骗我!”
——她再一次骗我,骗我离开吉儿,骗我置吉儿的生死安危于不顾,骗我斩断多年前的那一段情分,我忿忿出手,一掌拍在窗棂上,窗棂粉碎,我说:“走,你走!这辈子我都不要再见你!”
她没有说话,当真转身就走了。
我知道她必然是去了洛阳,可是我不知道她的下落她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