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道十二年六月，天儿已经开始热了起来，素衣简妆，花盆底踏上了钟粹宫正殿前面的小径。这大约是我为数不多的主动出门打交道，原也是听了阿瑾被禁足的消息，才在这会儿傍晚时分，匆匆的出了门往钟粹宫来。木兮知道我的性子，只是默默跟着，却有新来的小宫人劝了几句，意在不让自己去趟这趟浑水，冷淡的笑笑，叫来盼兮让她带了那小宫人下去教导，自己则是来了钟粹门外，素手轻叩厚重殿门，柔声开口）
阿瑾

（这几日不太爱说话，青甘和荷叶总是变着法子的与我说些宫中的事，我听也是会听的，却不怎么给予回应。有时想想，当下的禁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踏出正殿半步，便是侃儿已然不在的世间，我这几日抄写佛经十分用心，一笔一划，都用尽了心力一般，我也不知自己要求什么，脑子里，心里，很多时候都是空的。）
（青甘进屋，说檀生来了，坤宁宫认罪那会儿她不在场，似是身子骨又不太舒坦，我那时念着要去瞧瞧她，短短十几日的功夫，没曾想竟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青甘引人进屋，我从书案后缓步而出，素净衣裳，容妆简单，看不出什么狼狈模样，一切依旧整洁干净，就是脸色有些不大好，许是瘦了些）
许久没人这么唤我了，猛一听还以为是旁人。

这宫里头除了我，怕是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这般唤你，如今你听的最多的，恐怕除了淑妃，便是皇贵妃娘娘了罢。
（跨进殿门，和含章打了照面的时候，二人皆是素衣简妆模样，比起宫中华贵，似乎颇有些格格不入。往隔间慢慢走着，婉婉道）
看你这儿一切都还好，想来这回是不会有什么大事了（转过头细细端详，叹了口气）只是脸色看着不大好，也清减了许多，身子可还好么？

你便不要拿这样的话来笑话我了。
（即便想要以玩笑的语气避重就轻，可余韵中总是带着些寂寥之意，与檀生一同落座，揭开装着茶叶的瓷罐，取了些许分在两盏，拿过装了沸水的壶，亲手泡了两盏清茶。屋中未熏香，故而这茶香气一瞬涌出，让人安逸了不少。听檀生询问，温温一笑）
都挺好的，我都这样的年纪了，又怎会做傻事。你呢？身子骨养好了？每年换季总得折腾几日，这般下去，倒也不是个办法。

这不是怕你因着那起子糟心事觉得烦，所以才说个笑话儿，权当逗你开心。高处不胜寒这样的话，我虽是未曾站在那个地方，却也是知道你如今的感受的。
（抿嘴儿一笑，二人对坐在茶桌旁，看着含章举手投足间还是旧日模样，低眉垂目，嗅着茶香总让人心神宁静，顿了顿轻声细语道）
好得多了，如今不过慢慢调理着，时间长了，吃这些人参当归的养身，倒觉得也就这么着，左右比起从前，犯得次数少了不少，这般已经是知足了。你这性子虽是豁达，却也挡不住有心人找你麻烦，泥人儿还有三分火性，更勿论活生生的人了。

可别说什么高处不胜寒，或许在旁人眼中，我小小瓜尔佳从未有资格站在过所谓的高处。
（这几年，一直十分清醒的自卑着，时时刻刻都会告诉自己有些东西是比不上旁人的。其实能做到这些，比骄傲自满更难，我也是很努力很努力地适应后，才承认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俗之人，没有什么惊世的才貌，一丁点的玲珑心肠，也是后宫女子中司空见惯的。故而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还真得要谢谢老天的眷顾。可承认自己平庸，真心是一件让人很低落的事）
说不来是豁达，如今总觉得自己有些无赖。再者说，还有些要强，越是处在低谷越不想与人多说什么。表达自己的苦楚就像是在求旁人的可怜，我或许并不需要那些可怜，宁愿自己扛着。

无论有没有资格，你也已经站到那个位置了。话说回来，你或许是这样认为，但是在旁人眼中可不是这样，说起来，怕是想要把你拉下来才满意。不然这次的事儿是怎么来的？
（紫铜熏炉里燃着的是百合香，袅袅青烟从雕花炉盖中飘出细细散开，夕阳余晖照进屋来，让人只觉得有些恍惚，原本声音清冷，这时候语气淡淡的，便平添了些冷冷清清的意味）
大典上的事儿便不说了，之前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冲你来的。可见你是挡了人家的路，人家变着法儿的磋磨你呢。依我说这次你自请禁足，倒是一招妙的，以退为进，叫那起子人未曾遂了意，又能给自己留出缓缓的时间。

何时改名作了那神算子，那日未去，竟也能明白我的心思？不过那日境况由不得我不退，事关先后，涉及之人又凭空消失，与诚妃一根绳上的人太多，众口铄金，难以抵挡。我以一难敌，自然得举手投降，可这降不能白投，总算最后给了密妃一个机会。
（经此一役，想来密妃是我的人这一桩事再也不用旁人猜来猜去，我自己的主理之权落在我自己人的手里，也不算亏，倘若密妃能借着这桩事再在皇后面前崭露头角，搏个皇贵妃之位，我也乐见其成。我对自己人素来大方，有好处，自然也愿意分享）
不过如今怕是也没人有功夫顾着我这事了，热闹如今不都在毓庆宫那儿。

既是做这等陷害人的事儿么，那便是早早就埋下伏笔了，也难为她们，未曾见过先后一面，却挖空心思寻了先后的首饰来于你，只等着你入套儿，若是因这事失了宠降了位，就再好也不过了。只是这事细说起来却也不是十分缜密的，想来圣上和皇后娘娘，也是看出端倪来了，才顺水推舟的罢。
（原本说这话的时候，眉目间还是冷冷的，听罢了含章后头的话，才轻轻笑了笑）所以我说吉人自有天相，才出了你那事儿，原本该是热闹上些时日的，却不想毓庆宫的一桩喜事，让你化险为夷，细说起来，你得好好备份贺礼才是。对了，听说那日里，诚妃在大典上指责于你，十分的，锋芒毕露

她那样对我也是有因有果，冤家宜结不宜解，咱们在宫里待了这些年，这点事也是寻常。不过东宫已定，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儿子，中宫地位越发稳固，对于我来说确实是件好事。相较之下，那些原先投错路子的人，到如今不得收敛收敛，低调些才是。
（说罢，倒是心中发沉，还是因着念及幼子亡故之事，不由叹了口气）本不该与你提及，毕竟你也经历过这一遭，可我这几日心里空落落的，总是会念及侃儿年幼还住在宫里的时候，细数这些年，我似乎也没真的为他做些什么，这些话我不晓得如何与旁人说，因为你是自己人，不会看轻我，我才敢说出口。

好个冤家宜结不宜解，细说起来，她这般爱针对于你，也是有些意思的，当年那些事情不提也罢，只是如今她太过咄咄逼人了些。好在你这次以退为进，一来避开了风头，二来向皇后娘娘表了心思，又借这个机会推了密妃出来，也算是因祸得福，说不上差了。如今中宫稳固，于你我，于后宫，也说得上是好事一桩了。
（清茶在手，抿了一口，提及子女之事，不觉略添惆怅）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和我没缘分的孩子，有时候闭上眼睛，仿佛他还是会嫩生生的开口唤我额娘。如今你我有同样苦楚，那些空话套话我是不与你说的，这样难过，着实让人无法自拔，只是切莫一味沉溺其中，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走了的孩儿

倒也不像是沉溺其中，就是心里头发空，做什么事都少了意趣，头几日还觉得恍惚，像是假的一般，后来有一天在正殿里枯等了一整日，突然意识到这个孩子往后再也不会入宫请安，与我说些宫外的事，才觉得心里头就像是被巨石砸得血肉模糊的，这么多年了，头回明白什么叫做肝肠寸断。
（说罢，眼窝一热，指了指坐着的地方，低低说道）先前谭氏那事儿刚了结，辅侃进宫来给我请安，正巧遇上皇上了，就是在这儿，还问他课业来着，皇上还说这孩子性子随我，这么鲜活崭新的记忆，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听罢了含章的最后一句话，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安静下来，二人相对而坐，静默无言。我曾经无数次的在醒着的夜里问自己这个问题，最后却始终得不到答案，原本只是自己默默的苦楚，如今多了和自己一样的人，有些安慰的 话，道理都懂，说了也是徒劳，微微开口，又沉默了下去，半晌轻叹一句，语气缓缓的，眼圈儿微红，似有泪意）
我原先也是如你这般，后来看到卫宜，看到居尤，才恍然惊觉，除了居正，我还有子女尚在，需要打起精神来，好好照顾。阿瑾，现在我们活着，担着的东西太多，所以，努力打起精神来……

说实在的，这几日我想了很多，阿英也不似原先与我亲近，孩子年岁大了，总是有诸多主意。阿盏是女儿，迟早要出嫁的，我是怕自己要离开这世上的那一天，身边孤零零的，什么都没有。
（我也知世人固有一死，谁也逃不掉，到如今我畏惧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即将长眠前的孤寂。端着茶盏未入口，尔后长长一叹）
懂得越多，胆子越小，人生实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