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工夫,进来个与招弟年纪相仿佛的女子。极恭敬的向日本人敬礼,而后她笔直的立定。
瑞丰本想大家必定热烈的欢迎他,象欢迎一个远征归来的英雄似的。他颤着声叫了爷爷与妈妈,还想马上就鼻一把泪一把的把入狱的情形,象说故事似的,说给大家听。及至看到祖父与母亲的冷淡,他楞住了。
钱先生的嘴动了动,哼出两声来。李四爷忽然的想起动作,他把里间屋里一把破藤子躺椅拉了出来。瑞宣慢慢的往起搬钱先生的身子,金三爷也帮了把手,想把钱先生搀到躺椅上去。钱先生由仰卧改成坐的姿势。他刚一坐起来,金三爷“啊”了一声,其中所含的惊异与恐惧不减于刚才李四妈的那个。钱先生背上的那一部分小褂只剩了两个肩,肩下面只剩了几条,都牢固的镶嵌在血的条痕里。那些血道子,有的是定好了黑的或黄的细长疤痕;有的还鲜红的张着,流着一股黄水;有的并没有破裂,而只是蓝青的肿浮的条子;有的是在黑疤下面扯着一条白的脓。一道布条,一道黑,一道红,一道青,一道白,他的背是一面多日织成的血网!“亲家!亲家!”金三爷真的动了心。说真的,孟石的死并没使他动心到现在这样的程度,因为他把女儿给了孟石,实在是因为他喜爱默吟。“亲家!这是怎回事哟!日本鬼子把你打成这样?我日他们十八辈儿的祖宗!”
祁老人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很勉强的,他喝了半盅儿酒,吃了一箸子菜。大家无论如何努力制造空气,空气中总是湿潮的,象有一片儿雾。雾气越来越重,在老人的眼皮上结成两个水珠。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在今天他要是还能快乐,他就不是神经错乱,也必定是有了别的毛病。
“不用听听心脏吗?”瑞宣看不能打倒白药,只好希望大夫施展些高于白药的本事。
“这点事可不算小!”
在他丧胆游魂的串街的时候,他发现了许多新的,使他难过的事。他看见了中日合办的饭馆,里面的装备都是中日合璧的:高桌高凳是给中国人预备的,另有一些矮桌是给日本人用的。四壁上挂着日本的彩印版画,桌上摆着日本人所喜爱的奇形异状的盆景。别的饭馆,因为粮米与猪羊的统制,都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能天天升火;这个中日合办的地方却老能得到米面调货,而且用低廉的价钱抢别家的生意,所以天天挤满了人。在这里,人们花不了多少钱,而能得到一大盘子白米饭,和一点日本式的简单的菜。好几次,瑞宣的时常冒酸水的胃,与很久没吃过米饭的嘴,逼迫着他进去吃那么一大盘子“和定食”。可是,他咬上牙,赶紧走开。无论如何,他告诉自己,他不能那么**,去吃东洋饭,去帮助完成日本饭馆的生意兴隆,去和日本人挤在一处吃东西!他明知道这种消极的抵制,并无补于事,可是他到底还觉得有这么一口硬气是值得自傲的。
招弟,自从家中被抄,就没再回家。她怕家中再出了什么意外,而碰到象什么把她也绑了走的事。她可是一心一意的要救出妈妈。没有妈妈,她看出来,她便丢失了一切。
晓荷的脸由微笑而扩展到满脸都是僵化了的笑纹,见瑞丰太太胡了满贯,他想拍手喝彩,可是,手还没拍到一处,他发现了手心上出满了凉汗。手没有拍成,他把手心上的汗偷偷的抹在裤子上。这点动作使他几乎要发怒。他起码也有三十年没干过这么没出息的事了——把汗擦在裤子上!这点失仪的耻辱的分量几乎要超过卖人害命的罪过的,因为他一生的最大的努力与最高的成就,就是在手脚的动作美妙而得体上。他永远没用过他的心,象用他的手势与眼神那么仔细过。他的心象一罐罐头牛奶,即使打开,也只是由一个小孔,慢慢的流出一小条牛奶来。在这小罐里永远没有象风暴或泉涌的情感。他宁可费两个钟头去修脚,而不肯闭上眼看一会儿他的心。可是,西院的哭声确是使他把汗擦在裤子上的原因。他害了怕。他一定是动了心。动了心就不易控制手脚,而失去手足的美好姿态便等于失去了他的整个的人!他赶紧坐好,把嘴唇偷偷的舔活润了,想对瑞丰解释:“那个……”他找不到与无聊扯淡相等的话,而只有那种话才能打开僵局。他有点发窘。他不晓得什么叫良心的谴责,而只感到心中有点憋闷。
祁老人完全不明白她了。她,那么老实,规矩,好害羞的一个妇人,居然会变成这么坚决,烈性,与勇敢!楞住一会,看她已出了大门,他才想起跟出来。出了门,他想拦住她,可是她已拐了弯——她居然不再注意关上门,那永远关得严严的门!老人叹了口气,不知道怎的很想把手中的一对泥东西摔在大槐树的粗干子上。可是,他并没肯那么办。他也想进去看看钱大少,可是也打不起精神来,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天佑太太点了点头,用衣襟擦了擦眼泪。瑞宣明白了。原来老人羡慕金三爷的身体。为什么?老人要报仇!想到这儿,他不错眼珠的看着钱先生,看了足有两三分钟。是的,他看明白了:老人不但在模样上变了,他的整个的人也都变了。谁能想到不肯损伤一个蚂蚁的诗人,会羡慕起来,甚至是崇拜起来,武力与身体呢?看着老人陷下去的腮,与还有时候带出痴呆的眼神,瑞宣不敢保证老先生能够完全康复,去执行报仇的计划。可是,只要老人有这么个报仇的心思,也就够可敬的了。他觉得老人与中国一样的可敬。中国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便不能再因考虑军备的不足,而不去抗战。老人,在受了侮辱与毒刑之后,也不再因考虑身体精力如何,而不想去报复。在太平的年月,瑞宣是反对战争的。他不但反对国与国的武力冲突,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动武,他也认为是人类的野性未退的证据。现在,他可看清楚了:在他的反战思想的下面实在有个象田园诗歌一样安静老实的文化作基础。这个文化也许很不错,但是它有个显然的缺陷,就是:它很容易受暴徒的蹂躏,以至于灭亡。会引来灭亡的,不论是什么东西或道理,总是该及时矫正的。北平已经亡了,矫正是否来得及呢?瑞宣说不上来。他可是看出来,一个生活与趣味全都是田园诗样的钱先生现在居然不考虑一切,而只盼身体健壮,好去报仇,他没法不敬重老人的胆气。老人似乎不考虑什么来得及与来不及,而想一下子由饮酒栽花的隐士变成敢流血的战士。难道在国快亡了的时候,有血性的人不都应当如此么?
100学生还没出声。沉默有时候就是抵抗。
“没事!我和祁家的老三说闲话儿呢!”钱先生向窗外说。而后,把声音又放低,对瑞全讲:“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我——一个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人——会有这样的一个儿子,我还怕什么?我只会在文字中寻诗,我的儿子——一个开汽车的——可是会在国破家亡的时候用鲜血去作诗!我丢了一个儿子,而国家会得到一个英雄!什么时候日本人问到我的头上来:那个杀我们的是你的儿子?我就胸口凑近他们的枪刺,说:一点也不错!我还要告诉他们:我们还有多少多少象我的儿子的人呢!你们的大队人马来,我们会一个个的零削你们!你们在我们这里坐的车,住的房,喝的水,吃的饭,都会教你们中毒!中毒!”钱先生一气说完,把眼闭上,嘴唇上轻颤。
大赤包的脸红了,雀斑变成了一些小葡萄,灰中带紫。“怎么着,东阳?看我有点不顺序的事,马上就要躲着我吗?告诉你,老太太还不会教这点事给难住!哼,我瞎了眼,拿你当作了朋友!你要知道,招弟出头露面的登台,原是为捧你!别忘恩负义!你掰开手指头算算,吃过我多少顿饭,喝过我多少酒,咖啡?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要把那些东西喂了狗,它见着我都得摇摇尾巴!”大赤包本来觉得自己很伟大,可是一骂起人来,也不是怎的她找不到了伟大的言语,而只把饭食与咖啡想起来。这使她自己也感到点有失体统,而又不能不顺着语气儿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