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嬴政在云梦山间费力跋涉之时,盖聂正抱着他的长剑,坐在咸阳城临水的酒肆楼阁上发呆。
短短百年之内,七国间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继魏国大梁、齐国临淄之后,秦国的咸阳就像一颗新星,在遥远的西陲发出璀璨光芒。
盖聂喜欢咸阳城,喜欢它没有城门的开阔大方,喜欢商街上络绎不绝而又泾渭分明的人潮,喜欢人们交谈之际语气中无以掩饰的蓬勃自信,他和荆轲已经在这里待了足足五天,比在天下任何一城逗留的时间都要多。
雨后的空气一派清新,酷暑还没笼罩秦国,偶尔一阵清风拂过,甚是惬意。少年就如同清风,眉目英俊,眼神淡泊而寒凉。按照鬼谷子老师的算法,他到年底就要十九岁了,可不知是因为那一身干净的白衣,还是一双格外清澈的眼眸,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更小,白皙的皮肤透着一股子秀气,若不是宽大袍袖下显露出了结实的小臂轮廓,人们简直要怀疑他能不能挥得动随身的佩剑。
当然,这不是他吸引到诸多目光的全部原因。
少年盘膝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安静而端凝不动,尽可能不被周身好奇的目光打扰,其实内心深处很想寻个布条之类的物什,封住丽姬的嘴巴。
丽姬就坐在他身边,无论在哪一个年代,太过美丽活泼的女子都是麻烦,丽姬就是这么一个名副其实的麻烦。美丽的少女双手托腮,斜斜地倚在窗栏上,口中哼着一支酒场上酒客勾搭女奴的荤味小调,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唱的是什么,只是用一把清脆的嗓音柔柔地低吟着,声音虽浅,却有种魅惑般的穿透力,直叫听者脸红,一双秋水眸子毫无顾忌地围着四周的客人们看来看去,时不时瞟盖聂一两眼,蜜色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旅人们的目光在这对古怪的少年少女之间穿来穿去,无声地发出揶揄笑意。
“阿聂真无趣。”少女千方百计地逗他与自己说话都失败,却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的。
盖聂有点想离开了,他不喜欢被人注视,也不喜欢身边带着个麻烦。鬼谷子老师并没有教过他如何同一个多话而好动的女孩子相处,他现在觉得十分疲惫,但不得不坐在这里等着荆轲回来。
荆轲有一个极为宏大的梦想,他要“刺秦”。
昨夜,当他喝得酩酊大醉而大声对酒客们宣布这个计划的时候,没有人当真,甚至都没有人想着去报官,都只当他是一个乐于妄想而无处释放精力的市井少年。可盖聂知道荆轲从来不说空话,他看到了醉醺醺的朋友忽然对着夜空笑了一下,双眸之中精光大作。
彼时他好容易把醉鬼弄回了客店,还未歇息,女扮男装的丽姬忽然从窗外跳进了他们的卧房,盘腿往盖聂床上一坐,好像天生就应该坐在这里一样,神态既俏丽又坦然。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丽姬。
少年们还来不及惊讶,不请自来的女孩便展开了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图纸,告诉了他们一个秘密:秦王嬴政并不是一直都住在宫里,他在外城有一座别院,而且这个时节,宫中没有大事,他多半会在别院里消夏读书。
没有人问丽姬她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盖聂是懒得问,而荆轲则根本没有想起来,激动之下,他开始磨刀淬毒,展开粗糙的计划,力求一击必中。
盖聂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刺秦如此感兴趣,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起兴去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六国之所以贫弱,秦国之所以强盛,天下人之所以受苦流离、遭遇不公,并非杀得秦王便能解决。这个道理他同荆轲讲了很多次,却依然没能讲通。
盖聂之所以没有阻止荆轲,完全是因为出门前鬼谷子老师交代的一句话:多看,少动手,逛够了就回家。
他现在其实已经有些想回家了。
“阿聂,不必担心。”丽姬哼完一支小调,颇有义气地拍拍他的肩膀,“阿轲会平安回来的。”
盖聂蹙起好看的眉毛,“我讨厌杀戮。”
“我猜阿轲不会真出手。”丽姬一边给自己剥了个果子,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那个家伙心肠很软,他见到了小秦王,最多就是打一顿屁股,替六国父老出口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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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腹诽的嬴政此刻正在远途颠簸,他让赵高去照顾马车,而自己快马回城。他答应过蒙恬,必须要赶在未时回到白府。
白府就是秦王在国人区私下安置的别院,白是大姓,最不致惹人生疑。想躲开繁冗宫廷与仲父的时候,他就会吩咐备马车去白府住上几日。吕不韦对此管束颇松,只要知情的内侍告诉他“秦王在白府”,便不会刻意去滋扰。
他在等待入城的队伍后翻身下马,出示照身帖。为行事方便,接近权力核心的臣属与秦王本人都有特别制作的“传”,看起来与平民所持毫无差别,但每一个姓名都有着特殊的意义。
嬴政用的名字是“赵穆”,赵政之赵,穆公之穆。守城为此深深看了他一眼,以目光行礼。
秦国的士兵是天下嘴最严且最不好管闲事的士兵,因此嬴政只是对他点了点头便过,并不担心此人今夜会出现在哪一家大臣的府邸中出卖自己。城内不得无故驰马,他只有牵紧了缰绳,尽可能快地向白府走去。
商街的酒肆楼阁上,盖聂的一身白衣格外明显。嬴政匆匆瞥过,少年像一只白鹤般在视线里稍纵即逝,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赶紧回去,为了正在给自己打掩护的蒙恬与王绾,为了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年轻的秦王牵着马在国人区奔跑,险些和吕不韦的马车撞上,他脚下一滑,及时拐进了府院后面的一条窄巷子里,马匹不耐缰绳的拉扯,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却无奈主人的强硬,不得不从命。
“怎么回事?”吕公掀开布帘,一边看视一边淡淡询问道。
没有人出声回答,他又环顾些时,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一笑,弯腰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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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在这座看似平凡的院子里转了三圈,又回到了原点,忽然后悔没有带阿聂一起来。在鬼谷门下接受过系统教育的盖聂也许会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就解开秦王别院的奇门遁甲,而不是像他一样,东溜西躲,好像在玩一个没有终点的游戏。
丽姬的手绘能力不强,她画的图纸除了一个平素由仆役们通行进出的小偏门之外什么都定位不到,因此顺利混进白府的荆轲两眼一抹黑,看着不大却设置繁复的院落,完全摸不清方向。他并不敢跳上墙头去俯瞰整座别院的布局,心知墙外伪装成路人的弓箭手会在第一时间将自己被射成刺猬。
但是绕墙三周并非一无所获,他已经从各处侍从的闲话中偷听到了一个准确的信息:秦王病了,病得很重。
病重的人一定会乖乖躺在床上养病,所以只要找到了嬴政的卧室,就会找到嬴政。荆轲被自己简洁的思路所折服,按住腰间匕首,准备冒险向正厅方向行去,看看是否能有新的发现。
他前脚刚探入正厅的窗栏,忽然闻得正门方向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温和的中年男声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烦请禀告殿下,吕不韦前来探病——”
文信侯话未说完,忽然瞥见了不远处正一脚跨在窗栏上要进不进要退不退的荆轲,怔住了。
荆轲也怔住,他忽然做了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举动,大叫一声“抓刺客啊——”然后一侧身滚进了大厅内,绕过惊慌不已的内侍们,飞跑进深深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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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聂,你在看什么?”
“刚才有一个人路过……”白衣少年睁开双眼,怔怔地俯视着楼下熙熙攘攘的长街。他刚才为了避开丽姬的聒噪,不得不按照师父的教导打坐入定。冥冥中一片雪白,一只美丽而雄健的白虎忽然擦着自己的身体走了过去,消失在了茫茫雪地中。
那个场景给他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似乎从小到大,曾多次在梦中见过,又好像是第一次见,白虎带给他前所未有的震撼,他独自站在空茫的雪地中,四处寂静无声,只有心跳砰砰,百感交集。
甚至不知道为何,很想就此跟着白虎前去,却又十分犹疑,举步不前。
“有那么多路过的人,你在看哪一个?”丽姬蹲在他身边,附着身子兴致勃勃地同他一起打量。
“走过去了。”少年看着远处的人群,有些迷茫地轻声道。
他还没能来得及再说什么,忽然听到咸阳城的上空传来一声奇异的呼啸,未解其中意味,便见满城巡逻铁甲忽然齐齐掉转了方向,朝着一个地方跑去。
那个地方,颇为眼熟。
“——不好!”少年抓起剑鞘,飞身从酒肆的二楼跳下,轻而无声地落在了长街之上,口中还不忘叮嘱丽姬,“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去找荆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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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还行么?”
屋檐下,蒙毅像一只猴子一样轻巧地倒挂在树枝上,颇有些担心地探头向里看。
屋子里,蒙恬穿着嬴政的衣服,躺在嬴政的床上,正蒙着头哼哼唧唧地装病。
“还行……”他被热得浑身是汗,不耐地在厚厚的被褥里翻动一下,“你去城门那边看看,王上快要回来了么?”
“这不是重点。”蒙毅同情地看了兄长一眼,“文信侯来了,正要进门,王绾说他不一定拦得住。哥,你自求多福。”
蒙恬:“!!!”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荆轲已经破门而入,身后跟着汹汹侍卫、急步赶来的吕不韦、王绾一众。
众少年相逢,谁也不认识谁,为此不禁微微一怔。蒙毅悄悄爬回了树枝上,贴着屋檐一溜烟儿小跑回营。
“有刺客!保护王上!”吕不韦大手一挥。荆轲听他如此说才反应过来,掏出腰间匕首,一扑身就向蒙恬刺去。
蒙恬在这个房间里一连装了两天的病,早就想活动活动,见荆轲纵身扑入,大喜过望,正欲出手却被王绾一把抱住腰,“少——王上小心!擒拿刺客这等事还是交给属下们来处理。”说罢生生拖入寝室后面的小黑屋里。
荆轲和蒙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对方越来越远,内心都十分凄怨。
“拿下刺客,要捉活的。”吕不韦一介商身,不擅武道,闪身退到室外,给侍卫们让道,森然吩咐,“老夫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一国的刺客要冒犯秦王。”
他的语气像一柄冒着寒光的刀,令荆轲手脚一麻,狭小的卧室内一派刀光剑影,他忽然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地鼠,被众人追着砍砍杀杀,十分狼狈。
索性,地鼠一向都有好运气。
荆轲一路打一路躲,竟然摸到了窗沿,翻身一跃,跳将出去。兵将们身上披着甲衣,手里握着长兵器,到底不如他轻捷,竟一时无法追上。
少年重获自由,欢呼一声,飞快地向后院的小偏门跑去。
嬴政刚寻得一套护卫服装,穿上了准备趁仲父不察溜回卧室将蒙恬换出来,却不想迎面撞上了哼着小调儿逃窜而出的荆轲。
“你是什么人?”秦王对这个素未谋面且一身匪气的少年心生戒备,下意识厉声问道。
“我我我……”荆轲语无伦次,灵机一动,“我来给秦王送药!”
嬴政微微一怔,不知道蒙恬这两日在府中弄出了何等张致,一时半信半疑,就要给他让道,忽听隔着墙仲父一声高喝,“捉住刺客!”心中一警,用手摁住了身侧的剑鞘。
——然而他却未能拔剑。
“荆兄,走!”盖聂扣住了嬴政持剑的右手,低声喝道,“这里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