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2楼放文

(一)
判决的圣旨已下。
这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殿上跪下，文武百官与皇帝都仓黄惊诧。
爱卿快快请起。
臣欲乞纳官职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
有人嘴角浮现冷笑。
苏卿爱护兄长之心人尽皆知，即使你不顾一己之身也要鲁莽的跪求再审，岂不是要置皇上於不仁不义之地了？
你不吭声，知道自己这样不成体统，但这是自己最後的孤注一掷了。
那人不急不徐地开口，皇上，苏轼一案已耗费过多的时日精力，若再审，天下人会以为刑部办事不力，而要一再拖遝，故臣以为，不宜重审。
你看得出圣上心里的天人交战，最後他一声叹息。
你节哀吧。

(二)
你犹记得父亲母亲都接连过世，兄弟两人回眉州去奔丧时的情景。
子由啊，你说我们怎麽就这麽苦呢？不知来日又会是怎麽样的光景啊。
兄长才华洋溢，连欧阳公都叹服不已，当今皇上又是最惜才爱才之人，不日兄长一定能成为肱股之臣。
是吗？他笑了，淡淡的疲惫的笑。
我如今除了妻小 ，剩下的就只有你了。
你握紧拳头，用力到指甲都掐进了皮肉里。
兄长去了凤翔，那是你们第一次长时间的分别，他公务閒暇之余仍不忘寄信予你。
信上说，吾从天下士，莫如与子欢。
你们互相挂念。
-
兄长在朝为官时的确受到了赏识，诗文名满京城，但生性耿直的他最後仍不堪党争攻伐，自请外调。
从那年开始，你们长久的分隔两地。
从杭州到密州，你每每收到他的来信，总是急切的立刻拆封，像是不早点读毕，信上的墨迹就会一点一点沉入纸张消失。
这天，你又接到了他的来信：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这是中秋写的，离现下却已一月多有馀，曾经凉爽的秋风如今却冷的让人下巴紧缩。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兄长这话是在安慰自己吧，即使我们分隔两地，但至少我们在看着一样的月亮。
你不禁捏紧信纸，虽思念情长，但只要兄长一切安好，生活宽心，你便能忍，再不求其他。

(三)
如今乌臺一案，兄长若死，自己还留着这条命做什麽？
什麽肱股之臣，能安稳一生就罢，早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兄长再小心也架不住有人暗害。
在狱中，他写了一首诗给你：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管谁人生再意气风发，也不得不再死亡面前低头，伏案交代後事。
当眼泪在眼眶岌岌可危时，蓦然想起小时後父亲对兄弟俩的教训：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是苏家的骨气。
你硬把眼泪吞回去。

(四)
但不想你们的人生却是这样千迴百转。
太皇太后惜才，劝谏皇上轻判，连一向与兄长在政治上不合的王安石也说，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
兄长最後贬往了黄州。
-
你在他去黄州之前赶去了送行，甫出狱的他憔悴如斯，百日的相聚却恍若白马奔驰。
离开後，你什麽都不能做，只能反覆读着他寄来的每一封信，如飞雪翩翩。
-
借酒浇愁。
在黄州跟筠州的期间，你有时也会把酒问月，但兄长却来信说，自己幼时肺部易虚，现在更要善自珍重。
自此，你不再喝酒。

(五)
神宗皇帝驾崩，太后扶持幼帝哲宗继位。
你们总算时来运转，兄长四年的黄州生活结束，官至中书舍人，你也当上了吏部侍郎。
这几年间，你们在一同在京中生活，就好像回到了年少岁月，秉烛夜谈，富贵而安逸。
那天兄长望着窗外的小雨，幽黑的眼神掉入回忆的漩涡。
子由你可知，从前在家乡时，有一夜我因为听到外面的风雨声而睡不着，於是轻叩你的门，但怎知你已经酣然入睡，我只有独自品味这份凄清之感。
从前日日在眼前的家乡之景，如今却令人思念成疾。
但你相信，只要两人在一块，到哪里都绝胜巴山夜雨。

(六)
新党起。
一个贬往惠州，一个贬往汝州，你们又被迫分隔两地，此生也再也没有返回朝廷。
年岁渐长，你懂了世事是多麽不可测，也知道兄长已没有了年轻时那麽多的牵挂和执着，但仍不免担忧，总是在信中殷勤盯瞩，努力加餐饭。
你们如今都是戴罪之身，不似从前在京中一般显赫，信当然也不能像以前得意时能快马加鞭，只能慢慢的一个驿站流浪到另一个驿站，甚至有遗失的可能。
如此难得，自当更加珍而重之。

(七)
你原以为此生不过如此了，但怎知还是被天意所愚弄。
你被贬雷州，而兄长却贬往儋州。
你在车马嘈杂的客栈前久违的看到了那熟悉，却已然老去许多的面容，兄弟二人紧紧的握住了彼此的手。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七词如今读来正得其意。
你看着强颜欢笑的兄长，知道其实他也在拼命忍住泪眼。
-
你们在藤州相聚一月，道别时你却不知道，此次是你们最後一次相聚。

(九)
你等着兄长的来信，信没等到，却等到了丧讯。
兄长终於盼到了返回京城的恩旨，却於常州一病不起，只得由友人带给你最後的遗言：
惟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及一见而诀，此痛难堪。
即使到最後的最後，他最牵挂和不舍的还是自己。
不知什麽时後，你早已泪眼模糊。
你们终究没有聚首，兄长担心二人在一起会引起朝廷猜忌，为保全自己，决意放弃此行。
你其实很想告诉他，若兄弟不能在一起，那保全性命又有何用呢？
兄长是苏轼，是车上的横幅；你是苏辙，是车子的轨迹。
当最重要的横幅垮了，车自然也跟着垮了，又哪来的轨迹能够跟随呢？
此去何时见也？这是秦少游的词。
天人永隔，你说。
〈後记〉
11年後，苏辙在寂寞中离世，不忍其兄独葬於此，遂从葬其右。

完結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