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荀】故人心9
司徒王允带着女儿到司空府时，荀爽几人已经等在正堂。众人见过礼后，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一直戴着面纱的王小姐。见王允示意，那王小姐便摘下面纱，这一下只听得众人倒抽冷气，就连荀彧都不由得睁大眼睛，荀攸更是没想到与他同行一路的车里竟坐着这样的一个女子，不禁失口道:“小姐好标致！”
听了荀攸如此夸赞，那女子只是微微万福，含笑不语。王允与荀爽对视了一眼，向几个年轻人道:“听闻文若要去太师府，老夫有养女貂蝉，品貌俱佳，舞艺绝伦，正想献与太师，借此机会，想与文若公子一同入府。”此言一出，几人皆是一愣，董卓是个什么人，朝野上下谁不清楚，堂堂司徒，竟要把女儿往火坑里送，一时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但荀彧立刻反应过来，走到荀爽身边低声道:“叔叔，不能想想别的法子，如何毁了人家女儿？这叫我如何心安？”他这话一说，荀攸郭嘉何等聪明，马上就明白，王允早不送，晚不送，为何在今晚与荀彧一同送，原是为解救荀彧来，只是要牺牲自己，未免太过，不由得又看向貂蝉。
“文若不必太记挂于心，”王允道，他斟酌再三，又开口道，“我献女也是为自保，现太师权倾天下，我女儿若得太师青睐，也可保我司徒府上下无事。”见王允如此说，荀彧几人便也不再说什么。荀爽看着王允道:“既然王司徒开口了，就让貂蝉随文若同去。貂蝉小姐绝色，必能得太师喜欢，司徒心愿，必能达成。”王允也看着荀爽，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
事已商定，众人便着手准备。貂蝉本就着好礼服，色彩艳丽，妆容精致，自然不必再便做什么。荀彧却说要换件衣服出门，只说穿去了董府回来就要扔掉，便不肯穿自己衣裳。最后从荀攸那里翻出一件年前刚做的深青色大明光锦暗纹袍服，本想先拿去熏香，但叫荀爽劝住了，只得皱了眉穿在身上，稍微大一点，也将就了。荀攸又绕着荀彧走了一圈，偏着头看看貂蝉，对荀爽道:“叔公不觉得叔叔太清秀了？”几个人齐齐看向荀彧，荀爽皱了眉，看向貂蝉:“貂蝉小姐可懂妆容？”貂蝉万福道:“略通皮毛。”荀爽道:“那能不能想法子，把文若的脸再搽黑些？”貂蝉愣了一下，平常施妆，都是怎样漂亮怎样化，这要把人往丑了化，竟一时间想不出来。好在她仅思忖一会儿，颔首向上看了一眼荀彧赶紧又低下眉头，便柔声细语道:“那便拿画眉的石黛在公子眼下涂上一层，便可显出一丝病弱之态，再在两颊搽上一搽，便可显得黑瘦一些。”荀爽听了觉得有理，但貂蝉不敢冒犯，便由荀攸代劳。
荀攸面对董卓时，拿刀的手也不曾发抖，这会儿拿起纤细的黛笔来，竟握不稳了。那黛笔沾了石黛，直直地就奔了荀彧眼睛去，幸而躲得及时。如此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总算胡乱涂好。这回再看看荀彧，好歹逊了貂蝉一筹，总算略微放下心来。
酉正过了三刻，董府的马车便停到司空府门口，将荀彧接走。随后，司徒府的车也从荀府后门出发，绕路驶向董府。

【曹荀】故人心11
不过一时半刻，竟已到了荀府门口。荀彧下了车，抬眼看了看曹操，动了动嘴，还是没说什么。曹操查觉出来:“怎的？”荀彧哼笑一下:“没事，夜色昏暗，你路上小心。”曹操也不追问，便与荀彧道别，离去前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躬身看向荀彧，荀彧不解，便也凑过去，曹操轻笑:“你今晚面容不似平日，却别有一番风流。”取笑后，也不管荀彧羞恼，径自驾车离去了。
荀彧回身刚上台阶，门就从里面打开，荀彧一看，除了门房守夜的，还有四五个下人，当中自然也有平来。原是荀府各人挂心，都打发人在门房守着。夜晚寂静，人在门房里就听到马车声，是以赶忙开门迎接。进门后下人们先围过来行了礼，接着立刻四下飞奔去给各院各屋送信。平来则跟着荀彧先去了荀爽那里报平安。荀爽已卧床休息，精神也不好，只问了荀彧几句话就打发他回屋休息了。荀彧出来时正碰上赶过来的荀攸和郭嘉，见到荀彧平安无事，荀攸郭嘉也宽下心来，寒喧了几句就催促荀彧回院休息。
回到芦雪庭，荀彧总算缓过一口气。平来伺候着沐浴更衣，磕了头就准备退下，谁料被荀彧给叫住了:
“平来，你站住。”
平来稍微一愣，荀彧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不像生气，但听在耳朵里不知怎的，总有些腿软。
“公子还有吩咐？”平来躬着背，小心翼翼地问。“我这次过董府，想来，你是真吓着了。”荀彧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茶。平来听了这话，长叹一口气:“公子不知道，自打下午那董府管家走，我这心就没一刻落下过。小人无能，不能为公子分忧。”“哪里的话，也不能说一无是处吧。”荀彧轻轻把茶杯磕在桌上，看着平来弯起嘴角，“你不是，去给曹操报了信嘛。”
平来忽得瞪直眼睛，“扑通”一下跪倒磕头:“公子恕罪！小人实在心急如焚，慌乱之下想到曹将军，想着曹将军帮过公子，是个好人，所以才求告于他！”“哦？是这么回事……”荀彧轻轻哼笑一下，拿食指轻叩桌面，“但曹操已经向我承认，他收买了你。你还要嘴硬吗？”平来的汗“呼”地一下下来了，磕头如捣蒜，一边哭一边说:“公子饶命！公子还记得，上次曹将军带您从后门出去那次，您命小人安排曹家的那位车夫？公子知他乃是曹将军亲信，此人性格颇为豪爽，为人仗义，我与他相谈甚欢，就拜了把子。他说曹将军对颍川荀氏仰慕已久，希望能得公子青眼相加，是以向我打探公子所好，又请求我把公子日常事务多告与他知，他好回曹将军。这次公子碰到麻烦，虽并不曾向曹将军知会，小人也知道不妥，只是觉得曹将军帮过公子，又觉得此人对公子绝无恶意，也许能帮得上忙，才把公子要去董府的事告诉了我那义兄。除此之外，小人绝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求公子明鉴！！”说着，一头狠狠撞到地上，再不动弹。
屋里一阵安静，只听到平来抽泣声，。荀彧胸口缓慢起伏了几下，张嘴刚说了一个字，一阵极响的“咕噜”声从平来肚子里传出来，倒把荀彧的话给打忘了。平来红着脸捂着肚子:“公子恕罪……”荀彧看看他:“你不曾用晡食吗？”平来苦笑道:“公子有事，小人如何吃得下。”荀彧叹口气，气也消了，端起桌上摆着的糕点:“拿去吃吧。”平来先是不敢，荀彧便拿了几块在手里递过去，平来这才双手接过，小口小口很快地吞咽下去。临着告退，见荀彧不像有要罚他的意思，也不敢提。战战兢兢又伺候了一天，荀彧既没说把他打出府去，又没说换人使唤，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只是此后再没私下向曹府报过信了。

【曹荀】故人心12
荀彧入睡时已快到后半夜，眼睛刚刚合上，突得听前院起了骚动，担心叔父不好，慌忙起身披了衣服赶过去。原是荀爽直觉喘不过气来，又咳了血。郎中过来看过，面沉似水，开了些参汤补药，私下里对荀彧几个说，司空大人心力交瘁，身体已如朽木，怕是回天乏力了，现下喝些参汤，也不过是续命之法，还望尽早准备后事。
荀爽又撑了几天，终于油尽灯枯，死前把子侄孙辈都叫到跟前留话。客居荀府的荀攸和荀彧先被叫来，荀爽道:“公达胆大，性子奔放，年纪又长，我自是放心。文若你是读书读傻了，一根筋，认死理，脑子太简单，与人交往，要吃大亏。你以后就安心做学问，万不可涉足官场。”荀彧叔侄磕头应了。荀爽又把幼子荀棐托付给了荀彧，叮嘱他们洛阳不是久居之地，尽早回颍川为上。可叹荀爽一代名士，无双慈明，虽心中仍有诸多放心不下之事，然运势至此，无可奈何，遂撒手人寰。
荀爽去世，荀棐年幼，丧事由荀彧和荀攸叔侄一手操办了。丧礼上荀彧见了曹操一面，并不曾深谈。数天后，曹操在上朝路上遇到荀彧，只说一句:“宫中最近不甚太平，你自小心，不该说的话不要说。”荀彧点头，曹操说的话，他心里有数。
皇帝还在练字。皇帝只能练字。
荀彧在一旁磨墨，眼睛却放空。皇上的字在他眼睛渐渐变得模糊，一会儿化成颍川的山山水水，一会儿又化成曹操的殷切叮嘱。皇帝的声音由远及近，总算把他拉回到现实。
“陛下恕罪，您刚才说什么？”荀彧经常走神，皇帝并不怪罪——他也习惯了。“荀卿，”皇帝温和地笑笑，“不用磨墨了，朕写累了，想歇一歇。”
荀彧于是放下墨条，陪皇帝走到窗前。
皇帝呆呆看了窗外半晌，突然开口道:“荀卿，你说汉家的基业，现在，还能算是姓刘吗？”荀彧微微一愣，这个问题实在太显而易见，简单到他不忍心回答。“陛下……”荀彧踌躇半天，拱手道，“陛下身负复兴汉室重责，万勿有此悲观之念。”“复兴汉室……”皇帝苦笑了一下，伸手来回摩挲着窗棂，“只怕这四百年的基业，要断送在朕手上了，祖宗泉下有知，不知如何痛骂于朕呢。”荀彧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并不是陛下的错。”“不，朕错了，”皇帝仰头看了看天，又转过身看了看殿内，长叹道，“朕生在这帝王家，就是最大的错。荀卿，朕问你，你是喜欢这里，还是颍川？”皇帝偏头看向荀彧，很认真地开口。“陛下……”荀彧犹豫了一下，“陛下恕罪，微臣很想念颍川，也想回到颍川。”“你看，你有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皇帝幽幽说道，“而朕，却有家似无家。你且再陪陪朕吧，若你实在想回去，朕不拦你。”皇帝把话说到这份上，荀彧再不能说什么。
变故不能说毫无预兆，但来临之时，总还是让人茫然无措。
荀彧那日休沐，心里没来由地突突乱跳。有心派人去打探，瞧着平来忙里忙外拾掇东西，又打消了念头。午后用过晡食，平来慌慌张张进来禀告，说曹将军求见，末了又小声补一句“这次绝不是小人报信，小人并不知曹将军为何而来。”荀彧斥了他一句，只叫他请曹将军去正厅。
见了荀彧，曹操劈头就说:“你道什么，董卓竟把皇帝废为了弘农王，另立了皇子协为帝。”荀彧听了，呆立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董氏，当真敢行如此大逆之事，那朝中竟无人反对？”“卢植大人反对，差点被杀，幸而得了蔡邕大人求情，得以保全，你说，谁还敢反对？”荀彧一下子坐进椅子里，心中一片茫然。他想起那天皇帝——现在已经是弘农王——对他说，担心汉家基业断送在自己手上。至少，不用再担心这个了。他长长叹了一声。
“你有何打算？”荀彧问曹操。曹操道:“眼见洛阳是姓董的了，我自不能久留，只是去哪里，还未定夺。你呢？”“我要带着荀府的人回颍川家乡去。”听了荀彧的话，曹操顿了顿，说道:“那很好。”
荀彧已定下回乡之计，自然宜早不宜迟。府里人都关照了，一切如常，私下里把东西收拾好，回乡之事万勿告知外人。
启程前一天，府里东西差不多收拾停当了，荀彧又打发平来去西南街买些琐碎东西。平来想着正好路过曹家，便小心探问了一句:“公子，咱明个就走了，要不要顺便去告知曹将军？”荀彧端茶的手顿了一下，也没看平来，也没说话，自顾啜了一口，平来讨了个没趣，弯腰退出去了。东西很快采买停当，平来回府向荀彧禀告。荀彧正翻看书简，随口问有没有去曹家，平来马上作揖道:“公子未允，小人哪敢去。”荀彧深深吸了一口气，扇了扇手叫平来退下了。

【曹荀】故人心13
府里陆续开始掌灯，荀彧看了看尚浅的夜色，只对平来说出去走走，信步闲逛了几条街，竟就来到了曹府门前。曹府居近闹市，此时府门前人来人往，灯火闪烁，荀彧就在路对面立着发呆，倒也不甚突兀。
觉着不过一时半刻，等荀彧回过神来，街上人烟已稀少了。原来不知何时，天竟飘起小雪，地上已落了一寸厚了。荀彧动了动有些木的腿，挪开脚，地上两个湿湿的脚印，他直直看了一会儿，便拿脚推雪，把那两个脚印子仔细盖了盖，转身缓缓地走回去。半路上，遇到打着伞出来寻他的平来。平来见荀彧头上肩上全落了雪，忙先帮着掸了。又问荀彧去了哪里，何以这么久才回家，荀彧也不回应。
翌日一早，荀府的车马就缓缓驶出侧门，不过两个时辰，就出了洛阳城。刚刚驶到城外，就听到后面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荀家马车自动往边上让了让，那马蹄声响到车队最前头停住，马身横过来，竟把路堵住。紧接着马上人喊道:“荀彧可在？”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焦急，震得车中荀彧指尖一抖。
帘子挑开，荀彧从车里下来，见曹操身着披甲斗篷翻身从那马上下几步抢到跟前，瞪圆了眼睛盯着荀彧，带着些微的怒低吼:“如何竟不告而别？！”这一句听在耳里，荀彧竟忍不住咳嗽两声，原是昨天受了风寒，已咳了一夜了。见荀彧咳嗽，曹操立刻放软口气:“我今日值巡，路过荀府侧门，平日正是送菜的时辰，却是紧闭上锁。问了左右，说是早起出去了十来辆马车，我才猜到你竟走了。”荀彧沙哑道:“只是不想惊扰你。”曹操跺跺脚，竟被噎得没话说，只一边气哼哼地一边满身找起来，荀彧见他好笑:“你找什么？”曹操挑了挑腰间系的剑穗道:“又不知你要走，出来得紧……回去要值巡，剑又离不得身……”突然他微微弯了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双手奉到荀彧面前:“这是曹家祖传之物，徐夫人所制，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回颍川路途遥远，你拿着防身。”荀彧忙推辞道:“心意我受了，此物贵重，彧不敢收。况我又不善武功，岂不是辜负了这……？”“怎得如此多言！”曹操不由分说把匕首塞到荀彧手里攥住了:“此去山高水长，你保重，他日后会有期！”荀彧也动容道:“你也珍重。”良久，才挣了手出来，将匕首收好，又取下身上所佩玉蝉赠予曹操，曹操小心收了。二人互相拱了拱手，就此分别。
一路颠簸，荀彧病情时好时坏，吃住又不顺心，回到颍川已经瘦得皮包骨，立刻就卧床不起了。荀攸和郭嘉都十分忧心，幸而休养了些时日，总算能下床行走。
荀彧身体好转之后，便同荀攸商议荀氏一族大计。荀彧道:“颍川乃四战之地，一旦天下有变，极易受到侵扰，应该尽早离去，不能久留。”“叔叔所言甚是，”荀攸点头，“颍川四面平坦，无险可守，一旦外敌来犯，必将陷于被动。叔叔有何良策？”荀彧道:“我打算给韩馥写封信，冀州幅员辽阔，北方有大片的草原，人烟稀少，又非要地，我们可去那里暂避战乱。”荀攸听了稍稍蹙眉:“叔叔，我们为何不揭竿而起，自立为伍，讨伐董贼？或者去投奔袁将军，以叔叔大才，定当得谋主，讨得逆贼，匡我汉室，岂不快哉！！”荀彧听闻，不置可否，荀攸便不再进言。
过不多久，冀州韩馥回信应允荀彧。荀彧一边安排荀攸主理荀家北迁之事，一边去拜访颍川郡守和其他豪族，劝说他们带着乡民北迁冀州以避战乱，可惜未能成行。

【曹荀】故人心14
荀彧带着族人离开颍川之时，已经快要入冬，本不适宜出行。然战火四起，各地讨董之声不绝，局势愈发动荡，已等不到来年开春，只好勉强为之。荀彧本就大病初愈，又加上郭嘉一个病秧子，走快了怕颠簸，走慢了怕天寒，族人里又多妇孺，一路辛苦自不必说。总归是远远看到有人举着旗子迎过来，许多人都湿了眼眶。
荀攸前去相迎，立刻与那为首的人极为热络。荀彧挑了帘子远远看了，正自疑惑，眼见二人越来越近，发现前来相迎的不是别人，竟是自己胞弟荀谌。与荀攸兴高采烈不同，荀彧先是诧异了一下，之后便微锁眉头。荀谌到了荀彧车前，拱拱手道:“得知兄长携全族来冀，袁将军特命弟前来相迎，兄长一路辛苦了！”荀彧的心一沉:“友若，为何是袁将军……”荀谌笑笑:“韩将军大义，已将冀州送与了袁将军，袁将军爱重兄长才学名望，已着人修缮好住所，并备下酒宴，只等兄长大驾。”荀彧本有心驳回，但此时族人已是精疲力竭，中又多病弱，况且眼前并无其他去处，骑虎难下，只得随荀谌一同入了冀州。
荀氏一族上百人，皆入住冀州以北的信都郡安定下来，荀彧本人则带着荀攸和郭嘉与荀谌一同去往冀州治所渤海郡。袁绍早就大排筵宴，只等荀彧一行。
荀彧一路风尘仆仆，疲惫非常，本欲歇息一晚，简单吃些粥饭便好。只是荀谌道，袁绍幕下所有宾客都已在府上等候，袁绍又遍请冀州名士赴宴，只为看看素有“王佐之才”的荀彧是何等模样，总不好叫人久候，少不得委屈兄长。荀彧无奈，只得顺意。
入了渤海郡，便又有七八位袁氏使者携军士在城门口相迎，一直护送至袁府。袁府门前早已等着十数位士人，抄着袖子翘首以待。荀彧下车见此，不免受宠若惊，又不识得，一时尴尬。幸而荀谌赶紧上前来，一一引荐了，听着名字，有些听过，有些没听过，荀彧便又拱手与这十数位士人依次见礼。之后，众人又簇拥着荀彧走进府院，正堂门口又等着几位看起来年岁大些的， 少不得又是一番引荐，互相寒喧，直到进了大堂，方才从正中的太师椅上站起一个人来，向荀彧拱手哈哈笑道:“文若先生可是到了！绍仰慕先生许久，今方得见，实三生幸事。”荀彧忙向前赶了两步，拱手作揖道:“久闻袁将军威名，彧才疏学浅，将军错爱。”“哎，”袁绍捋了捋胡子，“文若先生素有王佐之才，现既入了我袁府，绍大事必成，”说着袁绍转头道，“孟德，你说是也不是？！”荀彧听他言语，竟是浑身一震，顺着袁绍望过去，在人群后头，坐在席上正斟酒的，不是曹操是谁？适才随了荀彧进正堂的人许多，荀彧又不曾四处张望，哪里会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他！既被叫到名字，曹操仿佛才看到屋里进了别人，便起身慢慢从人群后走过来。二人目光所触，荀彧下意识地极轻微摇摇头，眼见曹操仿佛只是低了低下巴，便已经站到身前拱手:“曹操愚钝，竟只顾吃酒，怠慢了荀先生。”荀彧忙回身道:“曹将军哪里话。”袁绍揽着曹操的肩膀对荀彧道:“曹孟德与我自幼相识，在我府上随便惯了，适才无礼，先生莫见怪。”荀彧笑道:“袁将军客气。”袁绍道:“孟德也是从洛阳来，之前竟不认得？”荀彧道:“惭愧，久闻曹将军威名，可惜无缘深交。”袁绍大笑:“甚么威名？可是‘活阎王’？”众人听了哈哈大笑，曹操微怒，但也并不发作。
众人又寒喧了一阵，才去了宴厅。宴前袁绍先举杯，带众人遥敬皇帝，又敬荀彧，荀彧又回敬了袁绍，三杯温酒入腹，宴席才算开始。荀彧早已饥肠辘辘，只是碍于矜持，筷箸只夹几根小菜，小口小口送进。不过又吃了几颗蚕豆，宴厅上便又上来一干歌舞伎献舞，袁绍便道这是冀州最好的歌舞伎，特请先生品鉴。荀彧只得放下筷箸，假意欣赏。同行的荀攸和郭嘉倒浑不在意，坐在荀彧下首，狼吞虎咽大快朵颐，荀彧听着二人吞咽之声更是生气，越饿越是吃不下了。

【曹荀】故人心16
荀彧在府里又休养了三四天，期间趁着夜深人静，总算把曹操送来的饭食都吃光，不过是因为倒掉太可惜才勉强为之，虽已是冷菜，倒也不难下咽，毕竟解了他饥渴，看着那食盒的木纹都分外顺眼。荀彧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之人，怕菜盘藏在屋子里久了生出味道，又趁着厨房无人之时鬼鬼崇崇清洗了，才又放回到食盒里，藏到屋内柜中。
没过一两日，荀彧总算在荀攸和郭嘉的劝说下一同去了袁府回礼。袁绍热情接待，言语之间对荀彧极尽推崇，说如有照顾不周之处，先生尽管开口。荀彧本想推辞，后又改口道，确实有些吃不惯别人做的菜饭，想叫荀府上的厨师过来，以前使唤惯的下人也叫来，还望袁将军允准。袁绍慌忙道荀先生太见外，本想好好安顿荀氏上下，竟委屈了先生。当下便安排人快马去接，荀彧见了忙谢了，又借了竹简列出几册一应物品，叫人一并带去。
荀彧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袁绍送了三人直到府门口，直到三人马车离开，才转身回府。荀攸在车上见了，转头对荀彧道:“叔叔，袁将军确是真心实意竭诚相待于我们。”荀彧只闭目冷哼了一声。
派去接荀府厨工下人的四辆马车在翌日午后抵达宅子后门，原来宅子里的下人在门口等着帮忙卸东西。平来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跑进府里，一路跑着打听去了正堂，荀彧三人都在，堂中站着一位军士，正是派去接平来等人的袁府中人，此时刚刚报告完此行一应事宜，荀彧聊表谢意，军士忙作揖受了，之后便行礼离去。见军士走了，平来才从门侧探头:“公子？”
荀彧见了淡笑:“还不进来。”
“公子！”平来眼泪立马掉下来，几步跨到荀彧跟前跪下就哭:“小人还以为公子不要小人了！前几日那来信都的军爷说公子指名要小人来，小人还以为是做梦！”“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荀彧低低地轻斥一句，“怎得扔了你几日，规矩也不会了？”平来慌忙拿袖子胡乱抹了抹鼻涕眼泪，分别给荀攸和郭嘉也磕了头。荀彧道:“你且先去歇息，换换衣裳，以后这府里，你还要精细一些。”“小人明白。”平来又磕了头，边揉着眼睛边退出去了。
“公达，”荀彧看着平来离去的空门，笑着看向荀攸，“平来对我也是真心实意竭诚相待。”荀攸听了，低眉不语。
及至晚间，热闹了一天的荀宅总算安静下来，荀彧已回了主屋，时间尚早，此时正秉烛夜读。平来带着另一个下人提着食盒轻轻敲响主屋的门:“公子，厨房给您备了些点心。”里面答应了一声，二人便进了屋。平来把食盒放到案几旁，依次端出点心和米酒。荀彧并未抬头，只挥了挥手叫他们退下即可。平来嗓子里极小心咳了几咳，荀彧这下抬头，拿眼神询问。平来无法，下跪磕头道:“公子恕罪。”荀彧轻皱了眉，见平来向身后偏了偏头，荀彧这才注意到尚站在门口的那人，不禁气结。那人低声轻笑:“小人吉利，是平来的表兄，家里没了生计，跟着表弟到府上讨口饭吃。”荀彧瞪了平来后脑一眼，斥道:“你下去守着，不准太近，亦不可太远。若有人来，及时通报。”平来听闻荀彧并不责怪，不禁心中欢喜，忙不迭退出去。
荀彧单手撑着下颌斜觑着那“吉利”道:“你真是胆大，前几日刚被当作贼人，今天宅里人正多，你却敢这么来。”“就是因为人多才敢，”曹操笑着走过来坐到荀彧对面，“先慢说我趁夜来，就算被看见了，我穿着下人衣裳，你们荀家的人会以为我是原来这宅子里的，而这宅子里的下人则会以为我是荀家的人，毕竟不熟知。再说区区下人，谁会细看？”说着，自顾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荀彧无奈，只得帮他把酒倒上:“还真难为你，当我家下人，还要起个名字。”曹操笑道:“你不是也当过我家下人？算是扯平。再说，这名字倒也不是才取，我小名就叫吉利，还有个小名阿瞒，你记得了？”荀彧嘁了一下道:“谁记这个作甚。”曹操不在意地笑笑，也帮荀彧倒了一杯酒递过去，自己也举杯道:“不记就不记，又不甚重要。他乡遇故人，我们总该喝一杯。”这话在理，荀彧自然不推辞，二人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我倒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荀彧放下酒杯，“之前各地讨董之声此起彼伏，我听说首倡义军的，就是你曹操。”“势单力孤，不得不依附别人。”曹操苦笑，“首倡又如何，还是要奉那四世三公之家为尊。本来董贼被我等联合击败，此时正是乘胜追击之时，可我从陈留来这里与众人商议已经半月有余，却全然不见大家有出兵之意。志不同，道不合，难矣。”曹操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落寞，“荀彧，我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眼下，却仍是一事无成。”说着，他只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灌下。
“曹操，”荀彧按住曹操再一次斟酒的手，声音里带着些许试探，“那你，本想成什么事呢？”

【曹荀】故人心18
众人不欢而散，众将嘀嘀咕咕地出去，多数谋士走在后边。中有几个也向袁绍进言道，曹将军言之有理，若主公愿振臂一呼，其他将军定然以袁将军马首是瞻。但袁绍只是把先前那一套说辞拿出来又用了一次。几个谋士见状，无不叹息离去。
荀彧三人最后与袁将军告别，并未多言。荀攸之前本也想附和那几位谋士，但荀彧都没有说话，荀攸自然不敢。
一行三人回到荀宅，径直去了荀彧屋中议事，三人对席而坐。荀彧开门见山:“你们二人如何看待今日之事？”“曹将军所言字字在理，袁将军不听，不过是怕折损自己罢了，如此心胸，真枉我之前高看了他。”荀攸一针见血，甚至有些愤怒。荀彧点点头，又看向郭嘉:“奉孝如何看？”郭嘉道:“我看不光是袁将军，其他将军也各有打算。袁绍虽出身四世三公之家，只是空有祖先荫德，怕是难成大事。”荀攸又捶手道:“可惜我们无兵无卒，不然自当亲自掌兵赴沙场，何必为他人出谋划策，寻不得明主，空有满腹才学，又有何用！”
郭嘉随手拿起荀彧桌上的杯盏几下摆出各州位置:“现东有陶谦袁术，南有张绣刘表，西有张鲁刘焉，还有凉州的韩遂马腾，对了，冀州北方还有刘虞，他也出身宗室，二位看看，谁是识才成事之人？”荀攸眯着眼看，脑子里也在迅速翻腾着。荀彧见此，轻轻从嗓子里压出一声咳嗽，开口说道:“有一个人，你们没有提。”郭嘉荀攸互相对看一眼，同时转向荀彧:“谁？”
“曹操。”
“……曹操？！”荀攸直跳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叔叔你莫不是糊涂了？”
“曹操只有五千兵马，现在又拉去硬碰董卓，怕是凶多吉少。他本人出身……非是名门，又无伟姿，恐难当明主，文若你莫不是只因着情谊……”郭嘉倒不似荀攸那般激动，他受过曹操恩德，又知道荀彧与曹操有私，只是关乎前途，自然要冷静劝诫。
荀彧抬起手，郭嘉立刻不再说下去。“曹操虽任性好侠、放荡不羁，但机智警敏，能随机应变，重情重义，今天之事你们都看在眼里，众将表面联合，私下里都各怀心事。曹操早就看透这一点，故而独向西进，明知前方艰险而毫不畏惧，可见气魄非常。此人难道不是我等一直在寻找的人吗？再说他现在人单势孤，不正是需要我们这样的人来辅佐他吗？”荀彧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完，微笑着看着荀攸郭嘉二人。
荀攸坐下来，以手摩挲着下巴，努力把自己脑中的曹操与刚刚荀彧口中的曹操进行对照。郭嘉也捏着衣角，荀彧说的句句在理，他竟毫无反驳之力。半晌，荀攸试探着问了一句:“叔叔已经决定投奔曹操了吗？”
荀彧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并且以后不会离开。”
荀攸又与郭嘉对视，带着商量的语气看向荀彧:“不如，我们看看这次曹操出兵结果如何？若他一战扬名，我们就跟随叔叔，做他帐下一个谋者。若他非我属意，请恕侄儿另寻出处。”郭嘉也附和着点点头。
“那就说定了。”荀彧笑笑。

【曹荀】故人心19
仿佛笃定曹操会打胜，荀攸郭嘉会跟自己一起走一样，荀彧那段时日心情格外的好。不仅日日去袁府参与议事，还通过荀谌的关系与袁绍手下一众谋士往来甚多。郭嘉私下里与荀攸嘀咕:“这是准备再挖几个墙角过去？还当他们都如你我一般好哄骗不成？”荀攸道:“叔叔这是往前看了两步，能挖走最好，如若不然，以后曹操若真得到叔叔，总有与袁绍对立的一天，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叔叔这是在知彼呢。”郭嘉忽得哆嗦一下:“公达，照你如此说，如若我们以后不跟文若走，难不成以后会有与他对立的一日？这世上如说有那么一个人我永不想与之对立，除了文若再无他人了。”荀攸斥他道:“你当我想。不知那曹操有何过人之处，竟使叔叔如此死心蹋地。你却不知，我年长叔叔六岁，何时见他如此这般看重一人。”二人议论归议论，倒也盼着曹操得胜，灭那董贼气势，长长联合军的威风。
这日袁府大堂正议事，一个下人神色匆匆进来对袁绍耳语几句，袁绍脸色一变，借故遣了众人，只说有些私事。众人虽心有疑虑，但也依言离去。荀彧回了荀宅，立刻打发荀攸去荀谌那里打探。荀攸掌灯时分方回宅，头一句话震得荀彧当场动弹不得:“曹操败了！”
一天前，曹操在荥阳遭遇董卓手下大将徐荣，因兵力悬殊，寡不敌众，士卒死伤大半，只余两千余人，正退至汴水休养。目前尚不知下一步举动。
听完荀攸所述，荀彧久久没有说话。三人对案而坐，屋里死一般地静。
良久，荀彧开口道:“我今晚去汴水。”
“叔叔，”荀攸强压低了声音，“切莫冲动。叔叔现在去，能做什么？他损兵折将，士气低落，现在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又有被徐荣追剿之险，叔叔纵有王佐之才，又如何能让他死地求生？”
郭嘉也劝道:“文若，曹操有胸襟，有抱负，这的确不假，但时势不与，徒叹奈何？你身负大才，应投明主，以创不世之功方为上。”
荀彧站起身道:“你们二位所言极是，我此刻的决定，并非理智所驱，乃是情义所致。所以我非但不强求你们与我同行，反而要你们都留在此处。曹操是不是明主，他是会被这乱世所吞没，或是绝处逢生，他日成就大业，都未可知。我只知道，我今夜不去，以后一定会后悔。既然已经决定，我就无法再多等一刻。”
荀彧去意已决，荀攸二人也无可奈何，索性决定与荀彧同行，奈何荀彧坚决不允，并说荀氏以后还需他们照拂，又说如若三人同时离开，恐引袁绍不满，迁怒于荀谌与尚在信都郡的荀氏族人。荀攸郭嘉无可奈何，只得听从。三人既商议好，便定下计策。荀攸借口信都郡唐夫人抱恙，从荀谌那里取了令牌，荀彧一身青衣便装，亲自驾了一辆轻便轺车出城，连夜奔向汴水。

【曹荀】故人心20
怎么越来越中二了呢，大家凑合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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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星夜兼程，足足走了一整天，到汴水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人疲马倦，风尘仆仆。他先寻了一处干净的小饭馆歇脚，要了一碟子蚕豆，二两米酒，一碗清水馄饨，一边吃，一边向店小二打听附近可否有军队驻扎，为将的是不是姓曹。那店小二见荀彧一副清秀模样，不像坏人，便趁着左右无人，低声与他说，确实有千把人驻在汴水河那边的山里，但不知是谁家的，去那儿只有一条窄窄的山路，行不得车马，走路一个时辰差不多，天黑之前准到了。荀彧谢了，又另打了赏，把车驾留下请店小二帮忙照看。小二热心，给荀彧带足了干粮和水，直把荀彧送到山路入口处。
荀彧看着夕阳已奔了山头，不敢耽搁，脚下不停。孰料走了不过一刻钟，就觉得腿脚酸胀。又咬牙走了一会儿，脚底也觉出疼来，山路上石头多，硌得荀彧脚心都麻。望望山上，弯弯曲曲的路蜿蜒绵亘，在山林间若隐若现，看不到头。一个时辰过后，日落月升，荀彧已坐下歇了三次。想过味儿来，那店小二是贫家子弟，从小上山下河，吃苦耐劳，脚力强健，一个时辰，是放到他身上说的。而自己自幼养尊处优，出门即是车马，哪走过这么远的山路？这样下去，别说一个时辰，三个时辰也到不了。可是回头看看，又已经走了这么远，真是骑虎难下矣。
又走了半个时辰，荀彧已经筋疲力尽，实在走不动了，寻了路边一处宽敞草地就躺下，打算就这么露宿山林。今晚月亮极圆，照的天地都亮亮的。荀彧仰望着明月，回想起自己这几天的举动，哪里还有从前清高的半分影子？之前劝导公达奉孝同自己跟随曹操说的那些话，看似有理，可其实全是空话，服人不得。而后自己执意来汴水，就完全是冲动了。想到曹操，荀彧又强打精神坐起来，已经走到这里了，怎能停下，就是走到半夜去，也不能歇息。
说是准备继续走，可哪想一旦多歇了这一时半刻，浑身都开始酸疼，双腿仿佛千钧重，竟连站都站不起来。正自彷徨，耳边仿佛听见有声音远远地传来，夜里静，声音渐渐的清晰了。约摸三两个人高高低低地喊，可荀彧只听到了那一声。
“荀彧——！荀——彧——！”
曹操！
荀彧觉得有什么东西“轰”的一下从心里霎时传遍五脏四肢，连头脑都变得胀胀的了，撑不住，寻了眼眶作出口一下子涌出去了。他低了会儿头，拿袖子细细拭了脸，清了清嗓子，才回了一声:“曹操！我在这里！”话音刚落，曹操马上接到:“你别动！我马上过来。”说着，远远的脚步声变得急躁嘈杂，石子被踢踩地四处乱溅。不多时，气喘吁吁的曹操已跑到近前，看着坐在草丛里的荀彧，大惊失色，几步跌抢过来，双手抓住荀彧的肩:“你受伤了？可摔坏了哪里？”荀彧被他摇得快散了架，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没伤，累的，只是累了。”曹操喘了好一会儿，盯了荀彧:“真是累的？没受伤？”“没有。”荀彧朝他笑了一下，月光衬得眼睛格外的亮。
曹操长长出了一口气，忽地举起拳头重重捶到荀彧身边的草地上怒吼道:“你是疯了不成？！怎得就突然跑来连随从也不带一个？！若是遭了贼人抢骗，或是毒虫猛兽伤了，可如何是好？！你长的脑子是管甚么用的？读书读傻了吗？”荀彧只管听他喊叫，也不言语，等曹操骂够了，他才低低说一句:“我走不动了，你背我罢。”
曹操气哼哼地把他背起来。
这当口，又有两人到了近前，原是跟着曹操一起出来寻人的。见了曹操背着荀彧，其中的一个失声道:“将军！”“住口！”曹操骂道，“还不赶紧向荀先生赔罪！”那人慌忙跪下叩首道:“小的有眼无珠，竟诓骗了先生，求将军责罚！”荀彧听着声音耳熟，借着月色看那人抬起脸来，才认出是下午那店小二。曹操道:“这厮本是我手下的探子，谁料叫你碰上，担心你是徐荣派来的，指了条远路，又画了你的像赶来交于我，不然我哪里知道你会来，叫你在这深山里被野狗啃了！”荀彧这才明白过来，抬手叫那探子起来:“你做的对，曹将军应该赏你。我若是奸细，你们好早做应对;我若不是，不过多走几步路，赔个不是也就好了。”
曹操怒气渐渐消了，把荀彧往上提了提:“你倒是想得宽。咦，”他随手来回捏了几下，皱起眉头，“怎得如此消瘦？难道不曾好好吃饭？”荀彧脸热，朝他头上打了一下:“要你多嘴！”
跟着曹操来的两人见了，识趣地快走几步到前头探路去了。
曹操背着荀彧在山路上稳稳地走，月色下两个人的身影融到一起，轻轻地摇晃。
“曹操。”荀彧双手在曹操胸前交叠着，“我有几句话要说。这些话，我一生只说一次，但永远不会改变。”
曹操静静地听。
“我愿意一生追随你，矢志不渝。你做桓公，我就做管仲;你做昭王，我就做乐毅;你若想当刘邦，我就做你的张子房。”
曹操笑了，又用力把荀彧往上提了提，看向前方军营里隐隐的灯火:“好啊，那就说定了。”
“说定了。”荀彧累极了，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今晚的月色真美啊，”他慢慢地把头歪倒在曹操的肩膀上，
“明公。”

【曹荀】故人心21
荀彧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内急憋醒，翻个身起来，这一下才觉出浑身难受，仿佛骨头都被拆了一回。环顾四周，似是军帐之内，帐内一侧挂着九州地图，图前木板搭成的案几上堆满竹简。身下是硬梆梆的木板，不过铺了一层薄薄的毡子，怪不得睡得浑身疼。身上盖的说是被子，也只是厚一点棉布而已。荀彧强撑着起来，寻了靴子穿上，脚肿得多高，在靴子里挤得生疼。
大概是听见了动静，帐外先是喊了一声:“先生醒了？小的进来了。”说着，帐帘给挑开，两个军士走进帐内，向荀彧拱手:“先生有何吩咐，叫小的去做。”荀彧看着这两个陌生面孔，轻咳一声道:“我要方便一下，敢问两位，圊厕在哪里。”军士赶紧把屋子一侧的恭桶拿来，赔笑道:“军营里的茅厕先生去不得，还是请先生方便在恭桶里，小的给您倒就是了。”荀彧瞪圆了眼睛，连连挥手:“不可不可，你带我去那里就是。”说着四下扫了一眼，看到外袍在枕头旁叠着，忙拾起来穿好朝外就走。那两个军士见了，只得跟上，一个引着荀彧，另一个去给曹操报信。
从圊厕出来，荀彧脸色已经蜡黄，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血色，军士扶着荀彧往回走，有些过意不去:“军营里讲究不了那许多，委屈先生了。”荀彧摆摆手:“不妨事。现在是什么时辰？”军士回道:“巳时了，”他看着荀彧露出憨憨的笑，“说来还要感谢先生，将军怕扰了先生休息，免了我们早起的操练。”荀彧微微皱眉:“胡闹。将军的大帐在何处，你带我过去。”这一下那军士瞪大眼睛:“先生……您睡的不就是将军的大帐？”荀彧一愣:“那将军昨晚去哪里歇息的？”“……也在军帐之中啊……哦，怪不得您不记得，昨天将军背您回来时，您就累的睡过去了，将军帮您……呃，帮您洗脚您都没醒。”
荀彧闭嘴了。
回到帐中，荀彧坐到床板上，方能让脚不那么难受。可睡了一夜的硬床板，身上酸疼可不是坐一会儿能缓解的。荀彧下意识扭扭肩膀，这才觉出身上不仅是酸疼，总有点别扭。他低头看了看，外袍是自己的，但又有哪里不对劲。他抬起袖子，从前襟看到下摆，眯起了眼睛——他穿着这件衣裳一路风尘仆仆，本已沾满灰尘，何况昨晚上还在草丛里窝了一会儿，可此时这件外袍意外的干净。荀彧又掀起自己的衣领向内看，这一看不打紧，中衣分明不是自己的！他忙看向枕头边，果然叠放着自己的中衣，适才急着去如厕，拿起上面的外袍就走，竟不曾留意。
荀彧慢慢放下衣领，心中半疑惑，又有点意识到什么。他一边回想昨晚与曹操相遇之后的事，一边低头仔细看外袍，终于在右胸处找到一处极浅极浅的印迹。
军士在外面报了一声，端了铜盆进来:“请先生洗洗脸，小的外面伺候。”说着躬身就走。“等等！”荀彧的声音不高不低，目光却锐利非常，“曹将军伤势究竟如何？！”那军士冷不防，呆呆回了一句:“没伤到要紧处，听说……”他猛然住了口，脸色煞白就跪到荀彧跟前，“先生恕罪！先生恕罪！！将军严令，他受伤的事，不准小的吐半个字，不然就军法处置！”荀彧道:“这岂瞒得过我？你且详细与我说，将军若怪罪你，自有我在，你不必担心。”军士犹豫半天，这才应道:“将军右胸中了一箭，因着军中草率，伤好的自然慢些，加上昨晚上又，又背了先生走了一里山路，回营时血已经浸透了先生的衣裳。幸而先生当时累睡过去，不曾察觉。将军帮先生换了衣服，吩咐小的洗了连夜烤干了——”“混帐东西，你是活够了！”帐幔猛的挑开，曹操气冲冲的进来，拔了腰间佩剑就要落下去，荀彧还没反应过来，那军士竟连滚带爬抱住荀彧小腿叫道“先生救我！先生救我！”说话间剑已经随着那军士就晃到荀彧身前了，正对上荀彧责备的眼睛，曹操不觉心虚，只顾骂那军士:“还不快滚！”军士一愣，荀彧低声道:“将军饶你了，下去吧。”军士忙磕了头，谢过了荀彧和曹操，忙不迭跑出了大帐。
曹操把剑收了，讪讪地向前走了一步:“昨晚休息得可好？军营里只这硬板子，委屈你了。”荀彧不说话。
曹操有点悚，但还是大着胆子坐到荀彧身边，床板发出“嘎吱”的一声。“饿了吧？我已经吩咐人一会儿把饭食端过来，你多吃——”
“曹操。”
荀彧突然打断他，曹操吓得赶紧闭嘴。
“你受伤的事，为何瞒我？”荀彧愠怒。
曹操知道敷衍不过去，只得说道:“只是中了流矢，知道的人严令不得外传，以免军心动摇，给敌人可乘之机。瞒你，只是怕你担心罢了。”“糊涂！”荀彧怒道，“你也算个统帅，如何不分轻重！我荀彧既已奉你为主，此后自然处处都要为你考量。我为你谋划，必要全盘算尽机关，若因你有所隐瞒而失策，岂不酿成大祸？你瞒我，就是误我，就是误你自己！”曹操大惊，荀彧思虑深远，竟是自己轻浮了。他立刻起身，拔出剑来就刺入地板，随即向荀彧拱手，正色道:“文若，**操在此对剑立誓，此生对荀彧荀文若，绝不再有半点隐瞒，倘若违誓，有如此案！”说着，拔出剑来，就把屋内案几一角当场削掉！
见曹操如此，荀彧才消了气，声音也平和许多:“伤，如何了？”曹操立刻笑开:“不妨害。”荀彧

接21
见曹操如此，荀彧才消了气，声音也平和许多:“伤，如何了？”曹操立刻笑开:“不妨害。”荀彧拿手搓着衣服低声道:“既已受了伤，昨晚又何必硬撑着背我。不是带了两个人，哪个背不得我？伤口裂开，流了那么多血，又是我的罪过。”曹操收了剑又坐到荀彧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背:“军士鲁莽，我不放心。也没流许多血，只不过浸了几层衣服，偌大军营，寻不出一件合身干净的中衣，只得委屈你穿我的，怕是有点小。”“再有，听说你为了不扰我休息，竟停了操练，这岂不荒唐？”“是，是我考虑不周，我一定改。”
“将军，小的送饭来。”外面军士报了一声，掀帘进来，托着一碗米饭、一碗汤、一碟子炒青菜放到案几上退下了。
“你先吃吧，”曹操站起身，表情变得严肃，“我还要去和几位副将商议接下来如何行事。”
“明公。”
荀彧开口，看到曹操身体一僵，转过头看他。
“明公，”荀彧笑着又叫了一声，“我不是来军营做客的，我是来投奔你的。”
曹操也笑了一下:“那我叫副将们过来。”
几位参将副将过来，曹操引着荀彧对众人道:“这位是荀彧，是我的军师。此后军中事务大小，皆先报于军师。”颍川荀氏乃名门望族，彧之名众将也都有所耳闻，不禁惊喜。曹操劝荀彧先用膳，荀彧也不推辞，一边吃饭一边听曹操和副将们在九州地图前商议下一步举措。
现后有追兵徐荣，前面又都是袁绍所属。当初曹操负气而走，如今又吃了败仗，自然不愿狼狈而回。几个副将参将仿佛都有默契，都在寻找能绕过冀州的路线。只是袁绍势力巨大，想在他眼皮底下寻路绕出去，实属难为。
荀彧无奈叹气，饭食只吃了一半，便起身走过去。众将马上让出来，让荀彧走到地图前。曹操见了，眼中放光:“军师有良策？”荀彧没好气:“军师有良策，不遇良公。”此言一出，众将都不敢看曹操了。曹操也觉得挂不住:“文若，胡说什么。”荀彧正色道:“将军，眼下对整支军队最好的去处，你不是不知，各位将军也应该心知肚明。不过是徐荣没打到眼前，你不肯放下面子，又担心自己败而复返，遭他人非议。彧请将军为大局着想，为这些跟随你的将士着想。大丈夫当能屈能伸，当年淮阴侯尚能忍跨下之辱，你又何必计较他人议论？”此番言论一出，众将面露钦佩，纷纷向曹操进言道:“军师言之有理啊。”“将军，请纳军师之言。”
曹操听了众人之言，看了看荀彧，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就依军师所言，”他的声音变得坚定，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们回去，回袁绍的冀州去！”
荀彧松了一口气，与曹操目光相遇，忽见他目光闪过一丝狡黠。荀彧心里一动，无奈笑笑。
曹操，你算计我。

【曹荀】故人心22
既已定下回冀之事，曹操便雷厉风行安排一应事务，首要之事便是即刻送荀彧先行回冀，并下令不得将荀彧来军中之事宣扬出去，违者军法处置。荀彧没有问，他知道曹操怎么想的——冀州非久留之地，他们迟早还要离开，为避免太过惹人耳目，他投奔曹操之事自然暂时不能叫袁绍知道。曹操给他换了一辆宽敞些的施轓车，又搜罗来几块干净些的棉布好了。本来荀彧想自己驾车回去，但曹操坚决反对，说荀彧来时星夜兼程，本已十分疲惫，帐中简陋，晚上也没睡好，不可再勉强。遂安排了可靠的人，驾车送荀彧走。
回到冀州时是第三天的下午，荀攸郭嘉听到消息赶忙跑出来迎，见着荀彧不禁大惊，走时好好的，如何躺着回来的？荀彧这一路虽行的不似之前紧急，毕竟难免颠簸，是以到了荀宅，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荀攸背了荀彧回房，伺候着沐浴更衣。虽天色尚早，但荀彧实在疲惫，脚还没有消肿，索性卧床休息。看着被荀攸揉成一团的换下来的衣服，荀彧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换下的衣裳莫给我扔了。”荀攸诧异道:“这衣裳都脏破成这样了，还留着作甚？”荀彧道:“脏了就洗，破了就补。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你都忘了？袍子中衣都洗净了。”荀攸应声去了。吩咐人洗衣服后，荀攸又返回来打算问问荀彧想吃什么，谁料叫了两声里面没反应，推门进去，发现荀彧已经睡着了，许是太累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小心帮荀彧掖了掖被角，蹑手蹑脚地退出来了。
曹操派来的人已经见过郭嘉，见了荀攸又行了礼。因着之前荀彧已经交待过，所以对二人不曾隐瞒，将荀彧已经正式入了曹操帐下之事一一禀来，并请二人暂时保密。因着之前是以唐夫人抱恙为由出城，故而又将荀彧事先想好的说辞又一并向二人交待了，以免露了马脚。
翌日，荀攸郭嘉照例去袁府参与议事，禀告了荀彧已从信都返回，因路途劳顿，微恙在身，正在家休息，袁绍不疑有他，直说请先生多休息几天，回头又送了些补品到宅里，此事就这样过了。当日还有一事，曹操派了快马送信来，因兵败徐荣，近日将撤回冀州，字里行间，不无沮丧之意。袁绍不禁暗自得意，将信传于众人看了，众将也纷纷取笑。这几日在袁府，见众将日日饮酒作乐，竟无人提起讨董半字，眼下又对力战不敌的曹操如此嘲讽，荀攸郭嘉都是心下怒极。末了，袁绍还是做出深明大义的样子来，道曹操义举乃吾辈之楷模，现虽兵败而归，我等更应与曹将军一起同心同德，共举大事。众人点头附和了。
曹操率大军返回已经是五天后，说是大军，不过剩余一千三百人，就驻扎到了冀州城外，曹操带了几个副将面见了袁绍。其间又因为讨董之事与众人发生口角，再次不欢而散。
晚上，荀攸二人将此事禀告了榻前歇息的荀彧，禀完又问道，联军将领那点心思，这些谋士们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以曹操之慧，如何不识，又何必自寻不快？荀彧听后叹道，不过是不死心，存着一线希望，若能寻到个愿与之并肩作战的，岂不更好。话毕，听到门外有人道:“文若知我。”
门给推来，正是曹操走进来，身后平来端着宵夜。屋内三人均是一愣，“你怎么突然来了？”荀彧坐起身，准备下床。曹操赶忙抢上几步去压住他:“躺着罢！我回来就听说你又病了，放心不下，所以入夜前来。”荀攸插了一句道:“曹将军来，怎么也不着人通禀一声，我好迎接一下。”曹操笑着回头看了平来一眼，平来把宵夜放下，躬身退出去关好了门。“我可不能从大门进来，”曹操道，“我在这里叫曹吉利，是府上平来的表兄，二位可别叫错了。”荀攸郭嘉心下了然。荀彧半侧卧着对荀攸二人说道:“虽然你们已经都知道，但现下大家都在，我就正式向你二人表明，我荀彧已奉曹操为主，矢志不渝，此后同甘共苦，绝不改悔。”曹操听了不由动情，按着荀彧的肩膀，用力拍了拍，转头向荀攸郭嘉道:“**操也在此向你们立誓，绝不亏待荀彧，他在我帐下一天，即为谋主，凡我军中事务，文若皆可处置。若你们……”他忽然停了下来，看向荀彧，荀彧松开被子下的手，正色道:“明公爱才，但绝不勉强。你们二人何去何从，心中定有主意。我向你们保证，有我在一日，你们随时可以来找我。”
听了荀彧说的话，荀攸郭嘉对视一眼，心下明白，荀彧刚刚拦住曹操的拉拢，才使他们不至于陷入左右为难之境地，便拱手道:“谢曹将军厚爱，如若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愿使驱驰。”曹操听了也点头道:“也罢，如此甚好。就如文若所说，**氏大帐，你们随时来！”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这算是此言的信物，交由文若了。”
见了那匕首，荀彧本能地朝衣服里摸:“这匕首不是你之前送我的，如何又到了你手里？”曹操笑道:“你之前在我军帐中睡过去，我帮你换衣服时拿着的，竟忘了给你。”说着，又交到荀彧手里，“物归原主。”
“叔叔，我们告退了。”

【曹荀】故人心23
自此，“曹吉利”便成了荀宅的常客。每三二天便打后门进，从厨房端了夜宵①送去荀彧屋子。荀彧将自己所说所知尽付曹操，为他谋划，就连自己亲手绘制的九州地图，也被曹**皮赖脸讨去。
这日晚间，曹操来时，面色凝重。见了荀彧，便道:“弘农王薨逝了。”荀彧大惊:“怎得？”曹操坐到案几前，自顾斟了一杯酒饮了:“听说是董贼毒杀。”荀彧呆了许久，想起以前他还曾服侍御前，那个一脸愁容的少年，问他:“现在的汉家，还能算是姓刘么？”除去帝王身，他到底还是个大些的孩子罢了。
荀彧心里既愤怒又难过，抢过曹操的酒壶就给自己满满斟了，一饮而尽。两人就这样相顾无言，自斟自饮，不多时，酒壶已经空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荀彧心中郁结，已然不甚清醒，幸而他醉了不吵闹，曹操只架了他卧进床里，又帮他盖好被子。正待起身，却被荀彧抓了手不松开，曹操看时，荀彧另一只搭在额上扣着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几番来回，良久，深深吸一口气舒出来，喃喃自语道:“汉家……真的要亡了……”曹操反握回去，叹道:“气数尽了。”荀彧歪了头，一双湿润的眼睛露出来:“明公，我随你去争了这天下，你一定要好好治理，端得……河清海宴，时和岁丰②，造福天下百姓。”曹操看着荀彧的眼睛，双手都紧握过来:“文若，我已得了你，天下也必是我的。我向你立誓，我得天下后，必令官吏清正，百姓无虞。”荀彧醉中带笑，抓着曹操的手轻轻摇了摇:“我可没醉，我记下了，明天醒来也记得……”话音还没落，人就睡过去了。曹操试着动了动手，荀彧倒抓的紧。他索性坐着不动，过了不知多久，荀彧才渐渐松了手，曹操帮他盖了被子，起身才觉出脚麻，勉强一瘸一拐轻轻走出来。
曹操轻轻关了门，眼角余光看到旁边屋子探头探脑的荀攸，也不点破，转身顺着走廊经过正堂门口，拐到厨房，果然在后门处被荀攸追上了。
“公达有事？”曹操背靠着后门，看着一脸审问的荀攸，“怕是一直在门外守着？”
荀攸不理会，径直问道:“曹将军揽我叔叔入帐，是当真爱才，还是存了别的心思？”
这话问得直接，却绝不鲁莽。
荀攸知道，若是拐弯抹角，曹操必定同样跟他打太极。这样直来直去，他料定曹操不敢承认，不承认，自是断了退路，大丈夫总不能出尔反尔。
曹操一点没犹豫:“公达看出来了？”
荀攸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气极败坏起来:“我叔叔心境纯净，品性高洁，不知人心龌龊，这样才轻易被你哄骗了。你莫当我是瞎子。我敬曹将军是个英雄，志存高远，但你若对叔叔别有居心，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曹操转了转眼珠，笑道:“公达虽是文若从子，倒像个长辈看顾文若，当真是尽心竭力。不过，文若毕竟以后要随我征战四方，你还是该放心把他交给我为好，至于我的这份心思，就不劳公达挂心了。”说罢，拱了拱手，拉开后门就走出去，荀攸向前追了一步，又见曹操脑袋伸回来对荀攸说道:“闩一下门。今次晚些，平来大概睡了，麻烦你。”说着又缩回去，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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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汉代还没有夜宵或者宵夜的说法，不过只能给他们找借口了。
②这两句出自唐·郑锡《日中有王子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先让荀彧穿越一下吧。

【曹荀】故人心24
郭嘉这几天就发现荀攸心事重重，问过数次也都被搪塞过去。这天晚上，眼见曹将军又进了荀彧的屋子，那边荀攸果然又拉长了脸。郭嘉摇摇头，思忖一番，还是敲开荀攸的门。
荀攸正独自饮酒，郭嘉径自坐到案前，荀攸分了一只杯子给他斟满，郭嘉也不推辞，二人对杯饮了。见荀攸满脸不快，郭嘉皱眉道:“公达，你的心事，莫不与文若相关，你若有主意，暂且说来听听，我也好与你做个谋划。”荀攸抬眼看了看:“你是以为我忧心以后的去处？”郭嘉的眼睛闪了一下:“难不成是因为曹将军？他对文若……”他眼见荀攸又不高兴，连忙收口。
荀攸叹道:“你何时觉出来的？”郭嘉摇头嗤道:“何须细下觉察？曹将军那点心思，本也未曾隐瞒于人，倒是文若是尚不知情，抑或心如明镜，倒未可知。”他细细想了一遭，又道:“先前我刺董事败，正为曹将军所救，若不是有着文若这一层，他如何肯冒此奇险？当时只道他义薄云天，现在想来，怕是也有这一层意思在里面罢。”
荀攸冷着脸道:“今次既与你把话说开，也不瞒你，当日我叔祖临去前，曾特意嘱托我看顾好叔叔，尤其是他与曹操之间过从甚密，要千万注意。叔祖说叔叔虽满腹经纶，骨子里却有些痴傻，认准了一个人，必从一而终。若寻得明主尚可，万一明珠暗投，岂不白白糟蹋了叔叔经世大才与清白名声？”
“那公达觉得曹将军可算是明主？”郭嘉追问道。
荀攸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是。”
“那还怕什么？”郭嘉搓手道:“那你我就随了文若去，共同辅佐曹将军，大事何愁不成？”荀攸道:“先前我道，若曹将军只爱才，那便没什么可讲，叔叔追随之人，我愿使驱驰，助其成就大业。只是他若存了别的心思，我是万万不能答应。我荀氏名扬天下，靠的是才能与学识，可不能……”他没往下说，郭嘉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你是怕被有心人宣扬，有损你叔叔声誉？”荀攸道:“若是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可曹操已然向我亮明态度，叔叔那边……他又不谙这人情世故，怕被曹操三言两语哄骗了，也是迟早的事。归根到底，得从叔叔这边釜底抽薪，绝了曹操的念想才行。”“这如何行事？”郭嘉失笑，“难道直告诉文若说，曹将军对你有意，你万万洁身自好，不可以色事人？”荀攸听了这话，一口酒差点没呛死在嗓子里，咳了半天，才叫郭嘉顺过气来。
好不容易缓过了劲，荀攸一边喘，一边转着眼睛想事，郭嘉见他认真，也不打断，自顾斟酒吃。突的，荀攸抓住郭嘉手腕:“奉孝，我荀家待你如何？”郭嘉暗叫不好:“荀氏待我恩重如山，虽是门客视如子侄，不若重生父母再长爷娘……”他嘴上一边巧舌如簧手上一边用力挣脱，奈何他病体孱弱，如何是荀攸的对手？被荀攸强拽着如此这般一番交待好了，只等过几日便行大计。
过几日是荀彧生辰，本来只打算宅子这几人吃顿简宴，可不知被谁宣扬出去，袁绍竟也随了荀谌以及其他宾客幕僚造访，曹操也在其中，一时好不热闹。荀彧虽心下不快，但也只好又打发荀攸重新安排宴席。
袁绍与荀彧同坐主席，其他宾客分东西两列坐好，曹操亦坐于众人之间，不曾与荀彧接触。荀攸和郭嘉厅里厅外忙着安排，招呼客人，还亲自斟酒，竟是不曾落座。
酒过三巡，众人已微醉，本应来些歌舞助兴，奈何仓促之间，荀宅并未准备，荀彧是主人，本想亲自抚琴，却被荀攸偷偷劝住，并道已有安排。原是郭嘉不知何时回去换了一袭白衫，携了琴来到厅堂中央为众人助兴。
郭嘉沉疴多年，素有病容，着了白衫抚琴之后，竟也别有一番风骨。宾客间无不点头，袁绍也对着荀彧夸赞荀氏门庭风流。这当口，离郭嘉最近的一位将军竟离了席，摇摇晃晃走到郭嘉跟前，突得扑下身，按住郭嘉手腕:“先生如何称呼？某斗胆，先生可愿赏脸，过府一叙？”
郭嘉琴声一断，众人都看过来，荀彧当即面色一沉，他认得这将军，姓冯，单名一个迎字，素来喜好男色，只是现下竟连荀家人的主意都敢打，当真是胆大包天。
冯将军失仪，郭嘉立刻起身，看向荀彧。荀彧道:“奉孝，你过来坐。”郭嘉依言携了琴坐到荀彧下手。荀彧以为，他已如此留情面，那冯将军好歹知个进退，也给袁绍留些面子——现下袁绍已经不太高兴。荀彧又偷偷看了一眼曹操，曹操也目不斜视地点了点头。孰料那冯将军竟不领情，在厅堂中间晃了一晃，哂笑道:“袁将军，荀先生有所不知，府上这位门客，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故而想与之相识，不若荀先生大度，将公子转赠于我，某不胜——”“住口！”袁绍倒听不下去了，心道冯将军虽是性情中人，然今次未免太过轻浮，实属不该，“荀先生是我袁绍的贵人，他的门客，我等也必以礼相待，冯将军怎得如此荒唐，还不快向荀先生赔罪！”听袁绍打圆场，荀彧冷笑道:“我们荀氏一族，自先祖况始，百年来一直兴盛不衰，靠的是才学品质，洁身自好乃是立足之根本。郭嘉名义上是我家门客，实则于我同族兄弟一般无二。我荀氏一门，绝不以色事人，还请冯将军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