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病了许久。青裳说，这不是病，油尽灯枯的人是命数已尽，神仙也救不回来。我向来听不懂她讲话，闻言，勉强扯起唇角，笑得很难看，故作轻快地问
：那去修仙呢？
没有回答。我看着她蹙起眉，清冷的眸中一丝震惊很快化作深深的悲悯。她已经不再骂我傻，也不叹我痴，只微微欠身，便转身退了出去。
我只好继续描画。
少时不愿静心，以刀剑为趣，如今也可耗半天功夫笔勒河山，实为难得。
午后至王府，携画轴，轻车熟路便寻到行止。一庭松柏苍翠，一园盎然春色，于我眼中却是苍白，直到推门而入，世间仿佛才重着颜色。
应声，我拉过他手，将人仔细打量。
：今日精神好。
笑着，心却纠作一团。再清楚不过，他衣袍下是怎样一副日渐破败的身躯，我想告诉他王鉴之，什么叫做自欺欺人，可我爱他，便也学他。
领人坐到窗边，问抱朴今日王大人喝茶没有。自他病起，只要我在，便以茶名代药名，全他风雅，且定要共饮，他喝什么我便跟着喝，谓曰共苦。不待答话，献宝一般展开画作。
：临辅且评评这画如何？

他观画，融融暖阳落于指尖，化在眉眼，恬淡静好。美人在骨不在皮，说的大抵就是他这样。我举盏品 “茶”，仿佛也在赏一幅画，以目光描摹，在心上，刻下画中人的模样。
唯愿时光停驻，又恨不能一夜白头。
“茶”入喉，药气氤氲双眼，耳畔他正娓娓道来，身影却远似天边。我有所感，那扎根于骨髓的绝望很快便要破土而出，只不曾想，这个死字是由他先提。
：你总这样看得起自己。
放下空盏，我当真起身环顾四周，尔后停在他面前，笑得半是苦涩半是讽刺。
：说实话，你这屋中的物件侍从，我着实没有看得上的。你们王氏簪缨世族，两朝清贵，入我眼的也不过一个王鉴之而已。
这些他又岂能不知，偏还要说得动听，竟残忍至此。而我终也忍受不了这触不可及，虚无缥缈，受不了他沉疴至此平静言语中处处只留予我的动容。
：别说了......
倾身将人拥入怀中，吻上侧脸、唇角，吻着他的脖颈，细嗅味道——是伊阙的苍松翠柏，是山涧的清泉凛冽，这其中，唯独没有死亡的气息。
：想我？我说过，愿为君生死。你知道的，我向来说话算数。
开口轻轻地，仿佛只是轻巧地将旧话一提。他说得都对，我还有当名垂青史理想，我仍挚爱这天下，爱河流山川，爱洛都牡丹，但人生一世，总要有所成全，或是义，或是情。
他是这样好，好到我惧怕在他合上眼后，旁人口中的千岁，惧怕岁月冗长不胜孤独，许他人为伴，惧怕光阴如流水，冲淡往昔回忆，惧怕在我垂垂老矣时提起他的名字，眼前只能浮现出一段模糊的风姿。
：你许久不去却非，不知道如今苗疆祸乱。我三天后便会领兵南下...
情义可否两全？眼眶湿热，我将他再搂紧些，下颌枕在他肩头，语气近乎恳求。
：等我回来，好不好？
等我回来，幽冥忘川，你我同往，好不好？

青丝离束，拂开他点在唇上的指，微红着眼没言语，只抬起一双眸无声反驳：我认真的。
只你不忍承认罢了。
听他玩笑，想到每至王府陪他说话，本为开解其病中苦闷，如今被开解的反倒成了我。
：画了一早上“本真”，眼睛疼，在你这儿躺会儿。
说罢，挥手让抱朴将“茶”撤下，以他膝为枕，捞起一旁发冠掷向见素怀中。
：拿稳了，你们大人已把自己赔了我，可拿不出其他替你偿。
我心匪石，不可转矣，有此笃定，便平静许多。我携其左手，展开五指，看着之上条条交错纹路，沿着最长一条从头描画至尾。
分明...是百岁的命嘛。
“司镕……我会想你的。”
“我有时想，今生得以和你相守，是何等的幸事……司镕……”
如何才能听不见这些，又如何才能舍得不听这些？他今日反常的好转，和非要将生生死死挂在嘴边的执着，是因为他早有所感，大限将至......
：廷尉之曲，非同凡响。
喃喃着。初见他，就是这句，还有从他指尖流出的广陵止息。
：临辅，你知道你欠我什么吗。
欠我同行山河，一世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