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乍现,似暖还寒。
春祭后的第一个休沐日,“云上”的这座金光粲然宫室的主人,一如既往地不见了踪影。
景麒抱着几册长卷行走在连接着建筑的长廊之上,却又在即将接近燕寝正门的拐角处顿住了步子。
从东南边的云海上拂来的微风将他及膝的金发撩起一点弧度,男人忍不住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望去,一贯沉静的脸上勾出些许无奈。
景麒看了眼怀里好不容易才从书库中找出来的地图,无声地叹了口气。
之前兴致勃勃说要在休息日看看百年前水经图志的人,果然又把这件事情忘了。
庆国位于世界的东方,不冷不热四季分明,原该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国家。可近百年来连续数代的“短命女王”却为这个国家埋下了各种不安定的因素。
王在位的时间比不在位的时间还长,城镇里的建筑不是被妖魔侵害,便是被天灾破坏。加上频繁的政权更迭,更是给不安好心的官吏们可乘之机……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景麒将图册安置于案桌一侧,离开燕寝后本该回仁重殿的脚步停了一瞬,终是顺着本心拐了个弯,朝风来的方向走去。
每十日便得一日的休沐日又称旬休,官吏们可以在这一日回到自己“云下”的住所休息,只留下少部分守备维护宫城的基本安全。而金波宫的现任主人一贯又不喜欢侍从过多,因此景麒在前进的路上只遇到了几名正在洒扫的奚,偌大的内宫此刻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声与鸟鸣。
穿过层叠的回廊,绕过繁花正盛的庭院,低头钻过假山围成的幽径,眩目的阳光重新进入眼帘的同时,景麒也看到了他的主人。
这一片小小的露台在阳子无意间找到的那日之后,就被她盖上了属于自己的私章,连她身边最亲近的两名女官都不曾知晓得秘密之处变成了阳子一人发呆沉思消磨时间的必选之地。
——包括补眠。
庆国的国主,被冠以国姓,以“景”为名的少女,就这样在一树西府海棠的花叶间漏下的光点中,大喇喇趴在亭内的石桌上,睡得正香。
被岁月侵蚀的斑驳凉亭,在十年前的某个夏日里,被阳子亲手修葺一新。
只要一想起那日看到的场景,景麒至今都忍不住叹气。
红发的少女踩在骠骑的背上,被芥瑚扶着,拈着笔,沾着由斑渠顶在头上递来的小碗里的颜料,给亭上的牌匾补色。
而支撑在六角的柱身也早就被洗刷干净,重朔正在给它刷漆。
连雀湖都为了将碎石灰尘扫下,而在凉亭顶上打滚!
景麒承认,看清这一幕的那瞬间他似乎看到了过去因失道之症而躺在床上的自己。
“主上这是在做什么!这么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不让臣守在身边!”
哪有和使令的关系比和麒麟还要好的王!
气糊涂的景麒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思考的方向已经歪了。
阳子刚好补完最后一笔,“日照亭”三个字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她颇为满意的把笔递给芥瑚,拍拍手就从骠骑的背上跳下来。
——这又让景麒的眉头死死皱起。
“为什么不让臣过来扶您?身为王,直接往下跳不仅有失体统,万一摔伤了怎么办!”
眼瞅着景麒又要开始被誉为“金波宫特产”的训诫之语,阳子赶紧走过来,伸手戳了戳自家台甫的眉心。
“景麒你知不知道经常皱眉头容易老?”她笑了,“我可不想以后上朝时身边站着个老头子麒麟。”
“——我、!”全世界最一本正经的麒麟刚想解释神兽是不存在衰老的问题,他的王便看准时机,飞快将一枚可握于掌心的果子塞进了他的口中。
红橙相间的果子甫一进到嘴里,便溢出蕴着微酸的清甜。
实在是……太不合规矩了。
景麒想着,却握着果子咬了一口。
“好吃吗?”阳子笑盈盈地望过来,翠绿的眸子里泛出点点金光……
那是他的颜色。
“是桂桂几年前从‘下面’带上来的海棠种子,种在了大学府,今年结的果子总算能吃了,数量却不多。还没长齐呢就被大学里那些学生摘得七七八八,”阳子极为可惜地摇了摇头,“桂桂拼命护着最后几个,长熟了就给我们送了过来。等祥琼小铃远甫他们几个分完,轮到我就只剩两个了,刚刚我吃了一个,味道的却不错。”
景麒眨了眨眼,突然觉得手里的果子有些吃不下口了。
“应该优先主上才是……”
“我有两个已经不错了——”阳子拉长了声音,“虎啸刚还哭呢,他就被分了半个,说桂桂偏心什么的。我就说我的两个可是要给台甫留一个的,虎啸才不闹了。”
长衫的男人敛了眉,却没有说话,只是极为珍惜地将手中剩下的半个海棠果安静地吃完。
这两株西府海棠就是那个时候种下的。
阳子等景麒吃完后,又要走了果核,连同自己吃剩的那枚小心翼翼地种在凉亭边的山崖之上。
一晃十年,当初两颗并不起眼的树苗在时间的磋磨后终是长成了。每年春日,在暖风吹进金波宫之前便抽出绿芽,然后开出满树繁盛的花朵,抖落满地芬芳。
就如同现在的庆国……
景麒的视线从坠在树梢的花朵间移回睡熟的少女身上。
这是他的主人。
明亮璀璨如红宝石雕琢而成的柔软发丝缕缕垂在她的鬓边,平日里面对臣子时威严的双眼阖着,消磨了不少独属于女王的锐气。
她总是这样……
景麒走近一步,脚步轻到似乎没有重量。
他的主人,朝堂之上冷静沉着,对战阵前威风凛凛,公事时严肃认真。可一到私下里,阳子就跟变了一个人一般,不至于是放浪形骸,但也太过随性了些。
纷纷扬扬的海棠花瓣被风裹着,飘进了亭中,落于少女的发间身侧,落满了一桌的书册之上。
是《水经注》……却看睡着了吗?
景麒摇了摇头,连他自己都未发现此时的表情柔和得几乎不可思议。
自薄王时代起修建的济渠,终于在百年后濒临垮塌的危险。
虽然去年险险撑过了夏汛,却是不能再拖了。
是以此,自数月前官吏们便开始着手此事,奈何中途冬官府更迭次数太多,百年前的修缮资料几乎遗失殆尽。
刚刚预备送给王看的,是自己好不容易才从书库深处找到的一卷副本。
如今的庆国,就像这两株西府海棠,平稳生长,偶能收货几枚果实,却依旧酸涩稚嫩。
或许……再过几年,这树上结出的果子便能多起来,也能甜起来吧……
景麒伸手,准备捻下落在阳子发梢的花朵。
指尖却在即将触到花瓣时,鬼使神差地打了个弯,轻轻蹭过少女的侧脸。
是比花瓣还要细嫩的温暖触感。
云海的浪一层高过一层,尧天城下夜里的星光一盏多过一盏。
麦州西郊的谷子青了又黄,吴渡停靠的船只来了又往。
他的主上就安睡在身旁。
今年是赤乐朝走过的第二十六个年头。
景麒看着自己刚刚拂过阳子颊边的指尖,轻轻地笑了。
麒麟拥有全世界最快的脚。
却永远也跑不过自己的命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