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夫人林氏出门迎接。陈夫人年轻时是个倾城的美人，一双桃花眼历经岁月的风霜打磨，妩媚明艳的勾人味道淡去，温婉娴静的典雅风韵缭绕。发髻挽得水滑，穿了件月青的麻布旗袍，衣料普通，却以银线细秀上枝叶缠绵的浅色忍东，清雅舒适又不失贵气。玉白的面庞笑起来，亲切柔美。
　　“瞧见没！我娘头上那根白玉金厢倒垂莲花步摇真是太好看啦！”隔得远远地看了一眼，陈二丫头对着齐承坤和二月红哭腔感叹一声，转头向林氏冲去：“娘哎！娘！我回来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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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风清。
　　陈家为众人接风洗尘，就着入夜一壑松风在山间摆了二十张金丝楠木桌子。
　　烹调细致色泽诱人的川菜一盘盘接连摆上桌，浓香四溢勾的官道上折腾了一个多月的齐承坤口水都要下来。
　　终于挨到能动筷子的时候，齐承坤从剁椒鱼头上揪下一块肉，不巧，辣出了眼泪花。
　　盘盘菜挨着夹一块儿，舌头像要烧起来也没尝着不辣的菜。苦荞茶续了七八杯，才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齐家家教很严齐承坤害怕失态，终于没敢再动筷子。
　　一同前来的红家班伙计约摸是天南海北百味尝遍，吃的津津有味，赞不绝口。齐永瀚也不见什么异样。
　　嗨呀，好气。
　　齐承坤趁众长辈开始拼酒赶紧溜了溜了。
　　凭印象摸回自己住的莲棠轩，开门看见亮莹莹的烛火下八仙桌上摆了一碗细米虾仁粥，一碟玫瑰豆腐，一碟香薰萝卜，一碗黄瓜汤。
　　陈家人太细致了！人间自有真情在！
　　四下无人，齐承坤懒得顾什么家教作派，就着两碟小菜风卷残云，黄瓜汤也没剩下。
　　“批瓜娃子，乱吃东西也不怕别个毒死你！塞翁失马，屋头人少也有好处。”
　　齐承坤扭过头，竟然是陈曼泠倚在门框上看他。

05.青椒肉丝饭
　齐承坤认识的陈家人官话都说得很好，一丝口音也听不出来，听见陈二丫头说方言这还是头一回，牙尖嘴利的小丫头拿川话骂起人来简直威风凛凛。
　　“从重庆回来了些伙计，舟车劳顿，嚷着要吃火锅。”陈二丫头换用官话，声线泠泠悦耳，“我家厨子熬火锅放佐料向来不知轻重，来了北方的客人自然不敢放上宴席。”
　　“虽然吩咐了厨子做今晚的菜压着点放辣椒，我还是担心你个没见过世面的吃不惯，就让我的小厨房提前做了点小菜送过来。”陈二丫头走到八仙桌旁坐下，“想万一你真饿着也有的吃，大夏天放着凉了吃了也无妨。只是没想到你居然在席上辣哭了啊哈哈哈哈！”
　　齐承坤回了陈二丫头一串嚣张的哈哈哈哈哈哈一个眼芒。半晌淡淡道：“谢谢。”
　　“啧，一天没跟你说话你又不会说话了，真是的。”陈二丫头不满。
　　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月辉如瀑，陈二丫头把手里白纨素的团扇摇得呼呼作响：“不过你给我记死了，在我家看到吃的千万不能随便吃，闻到不知哪里来的香味赶紧躲远点，不认识的人送的东西能当场退给本人最好，不能赶紧找我，也别乱丢。”
　　难得陈二丫头认真一回，齐承坤好奇道：“怎么说？”
　　陈二丫头仰脸不看他：“我家可不是你家，我爹娶了四房姨太太，三儿四女可圆满着呢！”
　　齐承坤猛然想起那天陈二丫头回给二月红的话：“我娘就我一个女儿”，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山中夏夜犹热，热气将风中花香蒸腾过，别有股酥靡的舒适感，和着蝉鸣悠悠长长，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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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吃些汤汤水水的，你还饿着。”陈二丫头突然说。
　　真相了。
　　原本什么都不吃那点食欲也就下去了，可陈二丫头的小厨房那点清粥小菜做得实在是妙，清淡落胃放这儿也就是个开胃的意思。齐承坤现在馋得发慌。
　　“我去叫小厨房给你做点填肚子的。”陈二丫头起身就要走。
　　“别，你家厨房下人这会儿应该已经歇下了。你家宅子大，过去道儿远麻烦。”齐承坤拦住。
　　“哎哟呵，齐大少爷什么时候学会心疼人来了。”陈二丫头眨着眼睛笑盈盈地看他，“可你不饿着嘛，远道来的客人在我陈家饿着了，传出去笑话。”
　　齐承坤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得，我记得厨房还有点食材，莲棠轩有小厨房，走，今个姑奶奶给你露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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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青椒摘洗得干干净净，手起刀落，剔籽去芯切丝装在玻璃盏里备用。
　　一小扇猪肉切丝放料和均匀。
　　锅里油烧熟，一盏青椒放下去，滋滋作响……
　　陈二丫头虽然性子乖张些，到底是个世家千金小姐，加之在北平的时日里，隔三差五拿着自家厨子孙师傅做的糕点四处唬人说是自己做的，齐承坤从没想过她真是个下厨房不炸锅的主儿。
　　直到骨瓷盘里青青郁郁一盘青椒炒肉饭都下了肚，齐承坤生平第一次对陈二丫头服了气。青椒不辣，色如翡翠，脆生生的爽口，猪肉也是爽滑软嫩，火候老辣，连米饭沾着浓香四溢。
　　“好，真好！”齐承坤吃完才想起感叹句。
　　陈二丫头从来嘴上不饶人：“其实你若是肯边哭边吃点儿我家厨子宴席上做的菜，你大概会愿意在成都订门亲事住下，再不回北平。”
　　齐承坤默然，不想理她。
　　“哎，可别，吃人嘴短，你这怎么又不理我了。”陈二丫头道。
　　齐承坤刚对这厨房小英雄起了敬意，想了想问道：“你怎么还会下厨？”
　　“这个嘛……”陈二丫头想了想，“我五岁过后有两年家里……不，是我和我哥在家里非常不安全，我哥就自己做饭给我吃。后来我哥病了一段时间，我就学会了自己做饭给他吃。”
　　齐承坤才意识到陈二丫头把自己家底摸得一清二楚，自己却对陈二丫头的家事所知甚少。
　　“你家？”齐承坤试探道。
　　陈二丫头灿然一笑：“不，高兴的时候不说这些。”
　　“我有个庶出的妹妹叫陈婉如，她说她已经偷偷溜去看过张先生一行人。”陈二丫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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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登山
日出而林霏开。
　　齐小少爷认床，醒的早。洗漱更衣完，走向酸梨枝折枝梅花长椅就是一个教科书式的北平摊。
　　沁凉的晨风缓缓流淌间，隔着推开的雕花长窗上飘飘扰扰的素色幔帐仰头望出去，满目青山，尽是深深浅浅或明或沉的浓稠绿色，叶阴深处深沉温厚，单薄处明艳热烈。
　　他闭上眼睛，听得林间鹂声嘤嘤，纱帷下黄铜百合鼎里不知焚着什么香，溢出丝丝缕缕的细烟，清郁甜静，荡漾在鼻尖。
　　齐承坤几乎又要睡过去。
　　“阿坤！”
　　没人通禀也不敲门，仗着自己一身家传绝学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溜到齐承坤身后的二月红，拿着平日清早喊嗓子十倍的音量一声吼。
　　你祖宗的。
　　齐承坤扭过头撇了他一眼。
　　“昨儿泠丫头特地去问过以前伺候她哥哥的丫头。”二月红盯着齐承坤脸打量了半晌，“听她说你这毛病可能是叫面瘫。”
　　你祖宗的。
　　一个月前初见二月红言谈举止待人处事皆是少年老成，齐承坤方方面面都给他打着正映像分。没想到跟陈二丫头在同一辆马车里塞了一个多月，成了第二个陈二丫头。
　　这么说来自己看人也还是准的。三个月前陈二丫头第一次来齐府，水院墨砚亭里趁自己看书的当儿抢了自己三天的糖葫芦并且在转身时立刻失手全部掉进了亭下蒹葭丛里惊起沙禽越岸飞……十分讨人厌，这映像成功历经时间的考验并且越发鲜明。
　　齐承坤并不想应二月红的话。
　　“有事吗？”他问。
　　“今天家中长辈会上山拜会张先生一行人。泠二丫头说她能提早带我们上去看看。”背后那人激动起来像个二傻子。
　　初见时这人静静站在西洋花钟下倒是十分沉稳老成的样子……齐承坤抚额道：“刚刚卯正……”
　　陈二丫头从门口探了个脑袋：“对啊对啊，卯正从我家出发上未名寺溜达一圈，往下走两百米末初到寺外明镜亭正好赶上我爹带大家上来，该提点下人向我爹说什么话我都提点好了……”
　　她蹦哒着进了门，一句话一气呵成：“看你太阳刚出来就把自己倒腾的这么整齐一定也等不及了那我们就走吧！”
　　陈二丫头一身梨花青的丝秀绸衫，一双月白的软缎绣鞋，满头青丝拿一支玲珑的点翠银扣扣得整齐，一副干净利索得仿佛能上山下山十余趟也不带喘气的样子。
　　齐承坤被二月红拽出房门的时候听见走前面的陈二丫头砸吧着嘴拿川话说道：“跑得脱，马脑壳。”
　　你祖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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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山古刹，道路崎岖。沿途又古木参天，青藤翠萝委地，苍苔满阶，并不好行。
　　然而这三人，二月红家传功夫了得，斗里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登山更是如履平地；齐承坤虽是一直在齐府一亩三分地兜兜转转着，到底从未疏于日日练功，走得也不困难；陈曼泠青城从小上上下下走遍，沿石阶登山不是难事。
　　日头毒辣时走在树林阴翳中，闻得野芳幽香，夏木黄鹂，身上佩着陈二丫头给的药草香囊，蚊虫不侵，清凉舒适，齐承坤反倒觉得十分享受。
　　可渐渐地，他就不那么享受了，相反，他越来越想死。
　　起先领路的是陈二丫头，后面是齐承坤，最后悠悠游游跟着二月红。
　　石阶越向上，路也成了单独一条，齐承坤本以为高强度体能消耗下娇娇弱弱的陈二丫头会先倒下。不久后三人行会变成他在前，后面二月红攥着陈二丫头。
　　而现在山路转陡，体能消耗委实令他痛苦。可从他开始感到痛苦的那一刻起已经过了一千三百二十六棵树，前面的陈二丫头不仅没有要慢下来的意思，甚至走得越来越欢快，发上垂下的点翠银扣一跳一跳的，像只嘚瑟的翠鸟。
　　齐承坤就这么拖着两条腿咬着牙，克制自己要求前后两人停下歇歇的想法。
　　眼前那只嘚瑟的翠鸟终于不跳了的时候，陈二丫头停在了一条山溪边上，齐承坤佯装轻松地倚在溪石上，坚守他和他的倔强。
　　“壮士，你真行！”陈二丫头从兜里摸了块糖递给齐承坤，齐承坤接过。这时陈二丫头伸手猛一拍齐承坤大腿，后者毫无悬念地腿一软就倒下。
　　“小红你看你看，”小姑娘坏笑着指着齐承坤，“我说他走到一半就该不行了吧！下了山你得照说好的教我调胭脂！”
　　齐承坤在心中把白眼翻向了青天皓月。

08.莲潭

　　顺山溪而行，回环曲折，山回路转，忽见断崖万丈，崖下清波寒凛。
　　“到了？”拽着齐承坤的二月红四下张望。
　　“到了。竹筏木桨，我们走水路，水潭的另一头就是了。”陈二丫头指着清潭旁的小竹棚，“划过船吗？”
划没划过结果都是一样的。
　　齐承坤和二月红分坐竹筏两侧。憋屈小少爷在地头蛇陈大佬和水匪红哥的威逼之下只得活学活用，卖力划船。
　　泛舟而行，一侧是万丈断崖，几乎要平躺下才能望到天顶曦日，裸露的崖壁是刀劈斧凿般磅礴坚硬的纹理；另一侧青树翠蔓蒙络摇缀，望不见头。
　　潭水极清澈也极寒凛，无风也无日光时恍若谷底空荡，卵石与枯叶恬然而卧。山间云雾不能蔽骄阳时，谷间如镶嵌了一段上好的水晶，折射耀眼而冷净的亮光。

这章！！！张起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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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