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您这就起了?”
天色微青,正是晨曦将明的时候,小伙计抬着厚重笨拙的木桶,正要烧水,预备着客人们早起洗面和一天的茶水,猛的却瞧见了头发花白的掌柜正趿拉着鞋,披着一件单衣,站在内院里侧着耳朵,神色不定。
这可是稀罕景致,掌柜的年纪上来了,也不像年轻时候劲头足,现在每天都是日上杆头了才起来,慢慢的喝茶喝粥,什么时候起的这般早了?
不想他这一嗓子出来,掌柜的差点跳起来,一把抓住了他,拖到了大堂,左右瞅瞅看没人才压着嗓子训斥道:“你这冒失鬼儿,是想教人发觉了吗?一点眼力见儿也没有。”
小伙计奇怪道:“掌柜的,这有什么怕的?天都亮了,客人也合该起来了,便是吵闹了一两声儿也不碍,再说这些客人都是一宿就走的,也耽误不了咱生意。”
“你懂些什么?你以为那两个住上房的是什么寻常人物吗?”
被老掌柜这么一骂,小伙计倒也想起来那两个人来了,是一大一少两个人,小的那个也不到十岁模样,还是一个孩童,衣着贵重,而大的那个身高七尺,相貌凶恶,身上还背着一把长刀,委实叫人不敢逼视。
开客栈是吃四方饭的,最要紧的是眼力劲,不然吃了亏都没处儿喊冤去,小伙计自觉地懂得老掌柜的担忧了:“您也别忧心,我们小心服侍了,等到那个大高个子走了,咱还是安稳的生意。”
“大高个子?嗨,真是孩子话。”掌柜的摇头,声音低的如同耳语,“你小子可认错了菩萨,你只看到那个大个子凶悍,没瞧见他在那个小孩面前头也不敢抬起来吗?”
小伙计挠了挠头:“他二位再如何贵重,今儿也就走了,我们这个店也碍不了人家的眼。”
“罢罢罢,”老掌柜气的直摆手,“我给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晓得什么叫做魔教么!一个不小心,人家连人带店全给你烧光了,你哭都只能在黄泉路上哭!”
“魔教!”小伙计差点叫了出来,幸好机灵的捂住了嘴:“掌柜的,您不是说笑吗,不是说魔教三十年前就没了吗?”
掌柜的只是摆手,不欲多说的样子,又嘱咐他:“不管怎么说,你都打点起精神来,供奉菩萨一样,给我好好的服侍,这两个人走了,也算保全了我们这小店上下。”
小伙计吐了吐舌头:“当初七剑大侠们怎么就没把魔教灭了干净呢?连累我们受怕。”
“说什么呢?仔细些,被人听了去,小心你的狗头。”掌柜低低训斥。
“小少主,让属下拔了这两个不长眼的舌头。”高大的男人脸上带着一道长长的伤疤,故而面目丑陋凶悍,此刻说起话来更是杀意十足。
但是旁边那个孩童只是轻轻摇了摇手,这高大男子便低下了头,不敢多做一声。
虽然客栈大堂里的两个人声音压的很低,但是此刻正是破晓时分,万籁俱寂,故而便是极轻的声音也能听到,再者两人都是练武之人,听觉原本也超乎寻常。
听到里面掌柜和跑堂准备出来了,小孩做了一个手势,两个人便又重新回到了上房。
赵甲心里讶异,这位小主子从小骄傲,怎么这会子听到那两个嚼舌的,不去教训他们也就是了,居然还自己主动避开了?
不过说来,这小主子从今天刚醒来的时候就古怪的紧,天还没亮突然就惊叫出声,叫自己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遭受了什么危险。
没想到冲进房子里面以后,这位主子好端端的坐在床上,就是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双手,倒好像这双手不是自己的模样,随后之后几句问话,更是匪夷所思,便是让赵甲现在想起,也是如芒刺在背。
“你是谁?”
“现在哪一年?”
“教主还在世吗?”
……
倘若是别人问了,赵甲不是要笑话对方疯傻了,就是要杀掉这个咒教主的人,但是面前这个孩子地位绝高,虽然赵甲一身武学不弱,但是只要那座山头上,那面虎旗一日不倒,那高座上的男人一日尚在,赵甲对着这小小孩童,便一日不敢说一个“不”字。
不过赵甲也不免疑虑,这小少主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性情大变了?他看似粗莽,实际心思细致,此刻斟酌了词语,小心翼翼的询问:“小少主今天是不舒服吗,或者是着了什么暗道?怎么连教主也不记得了?咱们赶着紧走两天就回去了,到时候找两个医生好好看看。”
“不用了,不过是一场噩梦。”
他顿了顿,突然又问道:“算起来,我今年是九岁?”
“是九岁。”
窗外已经大亮,天边霞光重彩,客栈也好似活过来一样,起床声,打水声,喊小二声,应和声,大着嗓门的奉承声接连响起,骡子打着响鼻,嚼着草谷,挑水的小二将院子里弄的湿漉漉的,客栈的猫儿在屋檐上躬身懒腰,随后却被屋下叫嚷声吓了一跳,踩着落叶三两下就跑远了。
客栈里的厨房里飘出一阵阵的带着食物香味的雾气,一笼笼端着的是雪白馒头,粗瓷高碗里装着的是粗长面条,上面浇着热乎乎的肉臊子,还有一等讲究一些的,问客栈外面的店家买了两个巴掌大门板厚的羊肉烧饼,又问客栈要了热乎乎的面汤,加上一点葱叶子,就是一顿好饭。
“九岁啊。”他喃喃自语,心潮涌动,难以平静。
这一年,魔教虽然暗潮涌动,但尚还蛰伏,不曾重展旗帜;
这一年,西海峰林里那人还是孩童,刚刚学武,不如剑高;
这一年,他尚有父母兄长,不知江湖风波,手无血腥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