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撇开医生身份,若遇唐悔(男,二十五岁上下,肤白貌端,道号云虚子),在路,要小心他劫道;在食,要小心他下毒;在赌,要小心他出千;什么都不干,也要小心他骗钱。
唐缈不了解他叔叔,于是又被拐走了。
他叔叔从药柜顶上勾出来一个小瓷瓶,托在手里晃了晃,听听响儿,然后剥开蜡封拔掉木塞对唐缈说:“你,喝一口。”
唐缈问:“什么东西?”
“难道我会害你?是酒,”唐悔笑着说,“来一点。”
唐缈闻言两眼刷刷放光,尝后说了句“这酒上头”,便倒在地上睡着了。唐悔把他踢到一边,抱着瓶子欣慰地想:好有远见,一年前随手榨了这瓶曼陀罗花汁!医书里说曼陀罗膏专治劳疾伤肺,是除根之法,我倒要亲自试试。
他抓了一通药,摆开架势熬膏,直到深夜,他还在泛着热气的小药锅边守着。熬膏不同于煎药,需要人工将原料不停地搅拌。先将曼陀罗花汁熬成浆糊状,加入硼砂熬至融化,再依次加入甘草、生石膏等等药材,熬制搅拌均匀后才能开始做下一步动作。
唐缈在梦里傻笑呓语、磨牙放屁,一个人上踹下踢自娱自乐,唐悔则瞪着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勉强支撑,十分后悔先把唐缈放倒了。
第二天清晨唐悔正伏在桌边上打盹,唐缈伸着懒腰来推他:“叔,去床上睡。”
“嗯……”唐悔迷迷糊糊指挥说,“把火熄了,膏子稍微晾凉后搓成丸子,每个一钱大小。”
唐缈问:“一钱是多大啊?”
唐悔摇晃着说:“自己估摸着吧,弄好了给淳于扬吃。”
唐缈便搓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去喂淳于扬。
淳于扬迟疑地问:“这个吃下去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唐缈摆手说,“就是会睡!”
“那还是等等吧,我刚喝了唐老太太的汤药。”淳于扬说,“老太太真是神医,才两剂药而已,我就不发热了。”
唐缈大为惊悚,说姥姥的东西你也敢喝,那碗药里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生物咧!
姥姥正巧给淳于扬送饭,举起扫帚一路把唐缈打出大门。唐缈干脆就在外面转悠,先去药园里看望兢兢业业的唐好小妹妹,又去水田边上慰问辛勤劳作的宇文骥大爷,后来在厨房偷了两个馒头,一个人跑乡里玩儿去了。
那年头全中国的“乡”都一样,正中间一条土路,坑坑洼洼晴天尘土飞扬雨天媲美沼泽,路上鸡鸭乱跑,路边两排破落房子。稍微平整点儿的墙面上都刷着标语,同一扇窗子上能镶着绝不重样的玻璃:有平玻璃、花玻璃、毛玻璃、硬板纸、塑料薄膜……
但白莲堡乡好就好在偏远,竟然能落拓到透出一种古来。
唐缈站在大街中央苍茫地张望,喉咙里有一种很莫名的情绪往上涌,直到终于找到一家小店。出了店他高唱凯歌回家转,唐悔正举着那只鸡蛋丸,翘着二郎腿在门口等他。
晚上黑灯瞎火,唐缈拉着老头臭聊,直到八九点估摸其他人都睡了,两人蹑手蹑脚去敲淳于扬的门。
“老淳~~”唐缈压低嗓子,“来学习学习五十四号文件嘛。”(一副扑克五十四张牌)
淳于扬点起油灯来开门:“……咳……我真的还处在传染期。”
老头说:“怕个鬼哦,来嘛,我们爷孙憋得难受。”
淳于扬笑着说:“可是我不会,我只会下棋。”
老头说下棋也行,我们下盲棋,说着就往门槛上一坐,喊:“炮二平六。”
淳于扬便退到屋子的另一头,轻咳了两声说这个开局好,我们就来一盘。两人你来我往说了二三十步,老头仰头眨巴着眼在手里直掐,丧气说:“重摆。”
唐缈问:“谁赢了?”
老头不理他,对淳于扬说:“水平不错啊。”
淳于扬回答:“不敢当。以前我没有书看,除了画册,就是棋谱。”
说罢两人又摆上,直下了大半夜,老头输多赢少。唐缈又睡着了,淳于扬白天睡长了倒不觉得困。
老头的一双眼睛越发精光四射。“淳于这个姓很少,我约摸有点儿印象,你家长辈中有没有一个三十岁横空出世、独成一家,与上海的曾选齐名的画坛高人?”
淳于扬说:“‘南曾北烈’,我祖父就是‘北烈’的淳于烈。”
老头击掌大笑:“哈哈,果然是你!这样的棋路,都是从你们祖传的孤本里学来的。以后你爷爷要是托梦,就告诉他你遇见他的故人了,就是十六年前与他一起在苏州文庙前扪虱晒太阳的那个!”
淳于扬也微笑:“好。我父母在运动之初双双自尽,老祖父未能等到平fan含冤而逝,家破人亡,本该穷在闹市无人问,却还能得到您这样一个故人,他若泉下有知想必也十分快活。”
老头站起来,背手郑重道:“也请他放心,我们一定治好你。”
淳于扬说:“多谢您。”
第二天老头去找唐悔,表示这个人不但要治好,还不能收他钱。唐悔说你看他那样儿,都快饿死了,哪儿还有钱?我只是看他病得厉害才带他回来,否则熬不过明年春天。我早就说过凡事量力而行,营养不良的人就不要太吃力,听说是从云南一路走来的,嗐,我拦他的时候他还当我是算命骗钱的神棍……
他嘀嘀咕咕埋怨,老头说:“唉,我和他爷爷在一起撕过大字报,一起捡过垃圾卖过废纸,他爷爷是个百年不出的奇人,后来只是被时代所误,可惜。”
转身他又对淳于扬说:“你干脆拜我为师。”
淳于扬点头说:“好,但您总得教我什么。”
老头狡黠地眨眨眼睛:“那我教你捡垃圾养活自己行不行?”
淳于扬笑了,恭恭敬敬朝他深鞠了一躬:“师父,请收下我。”
唐缈在一旁又蹿又跳,问,那我呢?那我呢?
唐悔在药房里一边重新搓曼陀罗膏一边高骂——还真是花喜鹊尾巴长啊!转身就把我给忘了,我算是白疼你了!娘的!几个破药丸子还要我自己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