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道十五年，十月初二
【今年的年份不好，当雨不雨，当雪不雪，外头连阴了两日，时不时降下丝丝小雨，秋雨寒人骨，尤其是我这把老骨头，早年积下的症结而今都显，膝盖因这天气寒疼，药贴敷在膝头，不便挪动，便端坐在案后胡乱画几笔字，研磨的是媚儿，老头子也享享红袖添香】
【两阙《钗头凤》书尽，一字瞒收尾，抬头见她皓腕微转，笑道】
反了，这样顺着转
【搁下笔，在当空虚晃了晃手教她，问道】
媚儿听过陆放翁和其妻唐氏的故事吗

【江南是文墨乡，孩子生来带着墨香味儿，盐商们最重学问，家家有大书楼，扶持书生，自小也是念着孔曰孟曰，不过诗词是闲物，多是背着父亲读】
这是他和唐氏一起写的，不是什么才子佳人，不过是表哥表妹那档子事
【幼时曾伴母亲身边，陪她听过几句女先生说的书，讲的都是些花好月圆，大抵女人都好听那些，原能折个故事逗趣儿，偏要将原样说给她听】
唐氏原是陆家的媳妇，俩人感情也好，只是唐氏无所出，陆母极是不喜，生将两人给拆散了，多少年后二人又见，心头凄凄切切，就写了两阙词唱和
【在宣纸墨迹上点了点，笑问】
媚儿小时没有玩的要好的表哥吗

【秦家有什么底细，我比她还要清楚，人人都道我老来糊涂，沉湎女色，六十老儿还要娶个小妻子，既要迎她过门，商人天性，做买卖前必有近万足的把握】
倒是可惜，要是没有远迁，许也是对佳偶
【拿她作调笑，寻常夫妻间惯以此为花枪，不过因身份忌讳，鲜少宣之于口，抬手示意她近前，叫奴才搬来把杌子放在椅边】
我和维宗的母亲算来也是表亲，不过是早远出了五代人，两家是世交，我们是指腹为婚
【说着眨了眨眼，颇有些自得】
没想到吧

【老小孩老小孩，不经意露出顽态，哈哈大笑着拍了拍她膝头，与发妻往事不当提，正如她秦家的旧事，她若有心打听，家里老仆不少，总能探听出】
我听说穆安行的那个新婚夫人很是喜欢你？
【她常出入穆府，在苏州府已不是旧闻，只她上前巴着也罢了，许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但他人家做宴，她二人也是形影不离，这便不只是我方家慕他穆府，而是两姓交好，欣慰道】
从前看你年纪小，只怕场面上的事你不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那个穆安行油烟都进，比油盐不进的还难应付，你能同他夫人交好，于咱们家是大有助益
【思来另一事，接着说道】听说小哥儿俩和穆家的小子玩的很好，这事你做的也对，年少的交情最挚最诚，对咱们儿子也好

【发妻故后始终没有续弦，后院只提了个姨娘打理，后来长媳入门，中馈自然而然移到长媳手里，她嫁我已有几年，却从没有动过交付中馈的念头，不是疑她有二心，而是儿子们长幼差的太多，非要夺权必要家宅难宁，她退一步，是给她的儿子们留一步。轻笑揶揄】
好厉害的枕头风，就像你吹给我的那样？
【握了她的手在掌中，我已垂垂老去，她却正是当年，不由叹道】
难为你日日陪在我这个老家伙身边，索然乏味，又不通风情，说小子们年纪相仿，你和那位夫人不也年纪相仿吗，从前来往中与你同辈的太太们多是到了做祖母的年纪，与你年纪相当的又都是小辈，难能有个样样合适的，喜欢就多来往
【悄声问】一来一往都不空手，私房还够使吗

【出言揶揄她，她同样揶揄我，哪还有什么枕边风，同床共枕睡大觉而已，笑不接话，伸手在旁边字帖下取出折好的一叠银票，递到她手里，压声嘱咐】
没走公中，藏好了别叫人知道
【秦家一个破败户，卖女儿似的嫁了她，她有几分嫁妆哪能不知，即便是玩笑话，也知她手头没那么宽绰，即便不念旁的情分，看在她为我生下两子的份上，银钱上不能拮据她】
不够用了就说，别舍不得，我方固德的夫人少银子使，传出去谁信？
【后话是玩笑，膝上的药敷到时辰，方苠自外头来】
好了，你也拘在我这好一会儿了，回吧

【笑着点头，目送她离了书房，方苠上前来换药，两膝叫草药染的紫黑，怎么也洗不净，想起月前的那个午后，也是这般，方苠正在替我换药，偶尔提起句闲话，外头都道维瑾维瑜更似母亲，这样的话听了不知多少，打媚儿有孕就有诽言，向来不做真，可方苠紧接着一句话，却叫我灵台一激，他道穆家的小公子和两位小少爷有缘，眉眼很想象】
【一丝一缕犹如春日野草，一阵风过便悄然蹿起，顷刻满原，不是没疑过，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只当是老天爷给的恩赐，但将前因后果串起来再想，一切似乎又已昭明，不过是春秋一梦。热帕子覆在膝头，目光从门口收回，吩咐方苠】
两个小公子好动，叫伺候的婆子多经心，池园中多假山，少叫小公子们去那玩
【疑虑难消，虽不想做，却是不得已，唯有滴血识亲一法，只是小儿向来看的金贵，要得他们一滴血，又要动些手段】

【入冬后往北的河都冻上了，船过不得，生意自然也就减半，但日光本就短了，并未多得几分空闲，况且正在谋策一桩大事，一旦能成行，方家的商船可从东南直通辽东，这个念头肖想了一辈子，再不抓紧恐有生难见，好在已出眉目，千里之行只差临门一脚】
【园中的梅开盛，院里的梅也开了，母亲尤爱冬梅，是而家中宅邸遍栽红梅，几十年的光景一晃，方家的梅林在江浙都是数一数二，沿途叫小僮折了一枝梅，接下暖炉，转手把梅枝塞在她手中，笑催】
去端水，我要泡泡脚

【常携一枝花予她，夏荷冬梅，春桃秋桂，园里有数不尽的花，每一朵都很衬她，她嫁入方家已有七年，仍还是如花似的娇颜，我却已垂垂老去，早已不复当年。笑应承下女人尽数嗔怨，直到双足浸入在热水中，微眯双眼舒服喟叹，后知后觉她所忧所愁】
小孩子的病哪里那么容易好，待过了这冬，开春就好了
【目光在室内梭巡了一周，定在窗台沿上，指向那尊白瓷长颈瓶】
把梅插在那好不好

【选的那处位置极佳，正对拔步床，每日早晨床帏分开，入眼便是生机盎然的红梅，年岁越大越好看新鲜颜色，偏生在冬日里极少见，净白太过肃杀，随手在室内装点颜色，眼前为之一亮，满意点头】
一枝有些单薄，南园的梅开的更好，明日你去再折几枝，把这几间屋子都搁上，要过年了，家里要多一些喜庆颜色
【对她的问多是忽略不答，自顾自说】瑜儿养的太精贵，难免受不住病气，别看天寒就怕风吹雪寒，多带他到外头转转，精气神有了，病自然也就好了
【捻了捻颌下长须，叮嘱道】小盼哥儿莫叫他来玩，当心病气

【幼子长孙，手心手背都是肉，眼风扫在她身上，不轻不重道】
都是孩子，有什么可偏争的
【泡脚时往日要再添两道水，今儿兴致不高，盆中水尚还热，已吩咐奴才收拾，赤足踩在厚毯上，行到窗边摆正梅枝，选枝子时选的好，却不妨小僮心粗，碰落了两朵梅，原有的花形不再，饶是仍旧可观，还是矮下一大截韵味，把插瓶转了个方向，满意点头】
这样看起来是不是更好一些

【年轻时不通花草意，只作是酸书生附庸风雅的把戏，近年越发喜爱侍弄花草，是年纪到了，也是心气到了，暖房中培植了各地名株，甚至比一间临街的好铺面还要贵，一盆花便是一个生计，一琢磨就能耗去大半日时光，不以为意摆摆手】
八分热，把东间那个汝窑的细口瓶拿来，还是用那个好
【一枝梅花引去全部注意，无暇再同她闲言，摆弄了好半会儿，放这也不好，搁那也不合适，最后放在了她的妆台上，铜镜边，满意捻起胡须】
让瑜哥儿明日来看看这枝梅
【特意吩咐一句，悉心摆弄的花枝，怎好无人来识】

————————————至道十六年，正月十六
【病有十日，倒时如泰山陡崩，去时如蚕茧抽细丝，口虽含糊能言，四肢百骸却仍旧是不听使唤，面目五官不可认摆布，似呀呀小儿垂涎，最折磨的不是肉躯上的苦，而是神思甚为清明，老面无光，以至羞愤难当】
【近年来知修养身心，早已不近女色，那日情景已模糊不可追忆，可仍记着是如何着了魔一般，非得要了那个小娇娘不可，知她是内院伺候的小丫鬟，是府里的家生奴才，本不存疑心，但静养多的是闲暇，思前想后重重疑点乍现，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精心谋划的一道局，唯今只是不明幕后者是谁，平日的骨亲心腹，各个都生出一副奸相，自个儿落了下风，不敢擅动，静观局势变换，许还有一丝反扑的机会】
【吃的尽是流食，一碗粥要喂上一刻钟还多，衣襟被流出的粥水糊脏，被摆弄换上干净衣裳，胡茬上的污渍也轻拭干净，啊啊两声，目光追在床边人身上】
辛...苦

【返璞归真本是个好词，赤子之心亦是褒扬，但这两个词语放在我身上，无异于是迎面打来的巴掌，心底的煎熬重于发肤之痛，合了合眼，意为知悉她的好意，蓄积半身的力气在手指上，也不过是换来食指微微一颤，长吁口气，询问道】
瑾
【维瑜夭折是在意料之外，是有生啖两个孽种的心，但时机不在，只要他们病歪歪的养着即可，不想老天爷自有安排，小小的病气都能要了一子的性命，不在计划之中也罢，实是无伤大雅。腊月里幼子夭折，正月头上家里也不敢太过喜气，全是为免招惹我的悲戚，他们哪知不过是多此一举。可时到今日，被桎梏在床榻间，为安她的心，不得不重新关问那个侥活的孽障】
【看向她的目光透露焦急关切，急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