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的西郊有座破落的山神庙，几百年前或是一处烟熏雾胜清客云集的祈福佳所。然不知是何原因，几百年后的它，只余下了一地的残垣断裂在青白的月光里，是任风过都凭吊不尽的烟尘死气。夜偶尔撕开的一角黎明里，历历露出女鬼蔻丹染血似的红甲、头顶上的淬绿犄角在幽蓝磷火间穿梭。 
风起风落。又是这么几百年。 
一.鬼市 
月色清沥沥洒在灰案旁那盏年代古久的油罩灯上，外裹的灯纸早已脆黄不堪，倏尔，盏内灯火溺溺燃起，落落星火一闪一烁，渐渐照起一室亮堂。 
佛案前不知何时燃醒了三炷香，袅袅檀气自殿前佛案正要腾腾卷起，却一忽儿都被吸入了那盏古意烛照灯内，烟花里依稀腾幻出一个人形，团了几下，愈见清晰，蓦地，花白发髻眉目圆润的老妇已是笑咪咪的坐在了案前座上。 
“哎呀，”老妇舒展四肢呵掌吐出一口哈欠，又抬手细细梳理满鬓一丝不苟的灿白银丝，懒懒慵慵，好梦方罢。“又到鬼市了呀……” 
善眸微眯，徐徐扫向座下鬼众，弯起的笑眸里倒影着一片无悲无喜，歪头。“这次……该说什么样的前世呢？……” 
西郊鬼市，夜半而合，鸡鸣而散，月悔方张，恰恰是一旬一次。 
西郊有个青灯婆婆，舌灿莲花，最会说故事——前世的故事。 
小书生坐在灯案旁，上好的绡纱翎帽衬着他的肤色在烛光下盈盈生辉，大滴大滴的泪从他的眸中慢慢落下。 
“婆婆，婆婆……”他拉扯着老妇宽幅褐鹤祥云的广绣，“你看，我的泪不停的流啊流，是因为这个故事是属于我的么？” 
老妇徐徐抚摸他绡纱翎帽下伤心抽噎的脑袋，徐徐的摇头。“孩子，属于你的故事，你是没有泪的。” 
“嘎——吱——” 
破败庙门打开，披头散发的男人一袭黑衣，总是来的最早，走的也最早，怀里抱着几百年不变的一缸金鱼，那只爱他的金鱼。 
男人却常常微显惶惑，看着月色，深刻的轮廓被青月化得一片模糊，依稀看到的是那久远年代里属于前世的一场阑珊灯火。 
“婆婆。”他的声音低而哑，混着一点的茫然空洞。“我抱着小柔走了几百年，本该觉得幸福，那，为何，我的心总是缺了一块？这么……疼呢？”男人伸手按住心口，似有无尽的空洞疼意正源源不断的从那个心口破洞间涌上来。他低低开口，轻得像在问风。“到底，是小柔丢了什么，还是……我呢？” 
青灯婆婆垂首去看缸里那只孤零零的金鱼，金鱼却怯怯的，游了两旋，躲到花荷中去了。青灯婆婆眯起眼儿笑起来，目光仍是不离那金鱼： 
“丢了的东西，一直找，总会找到的。若是找不到……” 
男人闻言抬起眸子，阗沉里一片泼墨似的深黑色沉黯痛苦。 
“若是找不到，又为何要去想起呢？” 
半是怜悯半是悲慈的话语一拂顺过了室内，案旁的三炷香堪堪便要落尽，身着红色吉服的魅鬼上前抓住她的半边衣袖，狐魅妖媚的浓妆下两道泪痕像是撕裂伤口的脂色血光，又像是那婚夜漫天而施的迤逦金箔，自颊旁倏尔滑落。 
“婆婆，婆婆，我的张郎不见了……我忘了他啊……求您告诉我吧，我的张郎，我的前世在哪儿？我忘了他！我竟忘了他！” 
“下个月吧，孩子。”青灯婆婆轻轻挣开她淬绿盈紫的长甲，又托掌呵出一口哈欠，“老婆子身子乏啦，下个月再来老婆子这儿听故事吧。前世的故事啊，总有一个是属于你的……”话声愈糊，身影却早已团成一团，一笼青烟拢上那罩烛光，氤氤的化下去了。 
“孩子。”烛光微微亮的时候，灯盏里传来了青灯婆婆似醒似睡的懒懒欠音，悲慈又怜悯的。“莫要再寻你的张郎了，他和他的前世都早已在你的肚子里呐。” 
烛光倏忽暗了。叹息声低下去了，又似乎没有响起来过。月色照着一室的魑魅魍魉，间或有着女子幽幽低脆的哭声，和着远处渐亮的天光，陡然化作一片绵长。 
鬼市，散场了。